奇贝伊慢慢地猫行过红地毯间一片微型的废墟,白纸铺了一地,幽亮的黑皮鞋踩过,
发出细细的碎声,像路过雪,或浮在水面。他极其刻意地走,似乎踮着脚,也宛如穿过隧
道。
波特宁心中卡著一堆事情,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发作。他的脸红白一阵,只管立著打量
柴郡猫,看得更清了:奇贝伊中场休息回来像换个人。波特宁不由得注意到他将文件夹握
得很低,虚心地掩住西装门扣下的小衩,像方才经历微量的偷情。这个男人,走路像发情
的猫翘著屁股,低着前胸,专挑夜陷落的地方钻进去,本能使然,身不由己。是突然间被
哪个猫科动物给吸引过去,而爱上了谁吗。
什么跟什么?波特宁顿感诧异。奇贝伊并没有浪名流在会众之间,一味忠于他的红心
女王,时时为了照顾这疑心病重、只管要权、市侩又不领情的胖男人伤透心,到了发痴想
的地步,大家都笑--嘿嘿,学界来的,比别人傻;但是别小看他们理想性的脑子,往死
胡同里走,比别人狂。更有别国的变态会众觉得他独有一番风味、可爱,千方百计出高价
想要他的裸照、意淫俄国柴郡猫身上的小玩意儿。
围观共产倒台站着群嘲腰不疼的西方混蛋!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奇贝伊是一颗为了人
偶不惜赔掉自己的不定时炸弹,麻烦死了!这家伙居然背着叶尔钦顶着一脸恋爱相,怎么
搞得?
波特宁踌躇少许,也慢慢地走向缓升的阶席走道,短短一路上,双眼没离开过柴郡猫
。波特宁焦虑地确认这个混蛋的状况是否允许主持议会,若一时失控,卖了在场会众,他
们的秘密身分全曝了光......波特宁暗想,这就是所谓插翅难飞。
疑心鬼总统不重用不确定向他效忠的人,是故,除了奇贝伊外,新政府无人可用,猫
与女王都身兼多职;瓦伦尼科夫与鲁茨柯伊只是安抚老人们的门面,他怀疑先代疯帽匠瓦
伦尼科夫,这种时候能帮上多少忙,鲁茨柯伊更是被骗进来的。议场内风云万变,随时可
能失控;看看方才发生的事,瓦伦尼科夫好像还有把柄抓在列贝德将军手里。奇贝伊不擅
长当猫,疏于照料他渴望被主人摸摸的心,疯帽匠则是操纵手低估了凡人。
不,臭猫可能早有预谋,是他看低了臭猫。奇贝伊一日之内单手豪夺,取得总理与财
政部长大权,同时将他的总统藏起来,怕叶尔钦被暗杀--以苏共的生态那不无可能--
意味为何?之前也是如此,黑海政变,举国被坦克与媒体渲染整得一团乱,结果只有奇贝
伊被NTV搜出来,叶尔钦躲得妥妥地,不受干扰,暗地里与没得选择的东欧国家代表进
行苏联解体谈判......
波特宁参加完就职大典,毫无防备地走进杜玛议会,本以为把即将解散的经济计画局
最后的任务--发出粮票,缓解饥荒--敷衍完毕,他等著领赏就好了。想来波利斯显然
比他更精,就算奇贝伊出大乱子,也不会牵连影子政府的主人,他这个发过毒誓的会众却
进退不得。妈的,奇贝伊招上了杰弗瑞‧萨克斯,波利斯也在毕德堡中得到高人指点了是
不是?大长老的心腹“高人”都是上古众神般任性的自走王八砲,可不可以不要每个人都
这样!会死人的!
波特宁很在意,在意得要死。
影子里或光底下的,无论哪边的政府,都是贼船。
政府乃欢场,一触即发的火爆空气是“最好的春药”。
脆弱的政客在这种地方,只有被强奸的份。他的怪物是这样被培养起来的。
大输或者大赢,权力令波特宁欲罢不能。进退不得,他还是会撒手纵身一跳,他了解
自己,这一点怨不得人。波特宁定了定神,往属于他的央行主席的位置前进;金钱的世界
等同风险,他得长进些,直到极端的刺激之于他,不火也不凉。
奇贝伊终于安置在主席台后,略定了定神,将那一大叠议程细项放下,一边道:“休
息时间再延一延,这段时间,请记录官、司仪与会务人员将台前收拾干净,这里即将要进
入神圣的最后阶段,不能如此混乱。议事大堂恢复它该有的尊严之后,我们马上开始。波
特宁,中央银行是顺随资本主义天律法则而走、独立于政府之外的机构,我俄罗斯联邦中
央与贵司彼此负责,您务必明白您象征的是什么。等准备完毕,我要先问您话。”
“切!”波特宁此时一脚登上梯级,心道,紫色公猫什么时候变得不给人台阶下了?
俄罗斯联邦......国名变更方才正式生效,甚至未曾举国公告周知,被奇贝伊这位总理满
理所当然地说出来,波特宁感到一阵恶寒。
一级圆滑乡愿老官切诺梅尔金,此时终于不再碎碎念著闭目养神了。那人方脸宽肩,
睁开黯钝昏庸却满是心思的眼;传统人治社会琐碎而短视的铺排,全交织在他的眼底,复
杂盘错,却没有心思的活性,真真达成了低等唯物论的成就。
切诺梅尔金与其同辈在原本习惯听见“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的言说场合,却清清
楚楚听见“俄罗斯联邦”几字,当下皆有种超现实的感受。但他们的判断跟鲁兹诃夫的差
不多--新领导上来硬要烧三把火,什么都要斗一斗。赫鲁雪夫被布里兹涅夫的夺权行动
围剿,强制退休;就像叶尔钦押著戈巴契夫,要他退休,这才将黑海政变善了了,没什么
,历史会自我重复。他鼻子里毫无情绪地哼了一下,并没有冷嘲热讽的意思,又闭上眼。
被划伤一道的记录官才自行将前额包扎住,忙不迭地站起来,从主席台后方的半圆长
桌绕了小半圈跑出来。鲁茨柯伊贵为副总统,自告奋勇热心帮忙收。列贝德与瓦伦尼科夫
坐在一处,见勉强达成了共识,正在将谈判收尾。列将军尽可能不动声色地看副总统一眼
,虽说他几乎冷静不了--他就是恼恨鲁茨柯伊小家子气。
朱根诺夫反复琢磨推敲先知的建言,眉头深锁,满手冷汗。他头也没抬,仅凭周围动
静与台前声息、众人的神经弦被改朝换号迅速而冷酷的一声同时扣了一下,知道奇贝伊回
来了。
没有时间了;朱根诺夫明白先知教他的这一着棋,不仅止于与总理大臣对峙,提醒代
表叶尔钦政治利益的红人别小看议会的存在;更是要在切诺梅尔金、杰诺佐夫斯基与纯看
风向者这几类人之前立下一个“共产党后继有人”的款儿。机会稍纵即逝。
“成为共产党仅存的尊严之化身”此一任务,他不确定能否使命必达,失败了,甭说
拉拢切诺梅尔金了,还会被当成笑柄。
史可拉托夫为了避免旁人以为朱根诺夫与军方勾结,颇有复辟政变的大野心,而给朱
根诺夫带来无穷后患,便先一步开脱走,作与己无关状,挑别处坐着去了。先知的战斗很
隐蔽、目光放得很长。
叶尔钦曾经的竞选对手,杰诺佐夫斯基一干人等周围横七岔八的都是破椅子。奇贝伊
从主席台眺望过去,这批人鼓捣出一片乱象,光看就很有造反的样子。他有心挫折他们,
便笑道:“杰诺佐夫斯基先生,这是怎么著?您生平第一次组政党,太兴奋了?感谢剿除
共产党的改革人士吧,我们的心都向着国家,所以再怎么乡下人没见过西洋世面,也一定
要学习民主素养喔.....”
说著,奇贝伊的脸色突然大变,好似当场换人格:“看哪!没民主素养的混蛋就是这
尿性,没水准!能怪总统先生不信任各位,不肯参与这俄罗斯联邦史上第一次议会么?看
看你们,活该被扔去劳改营的野猪,一朝被放出笼了!你们的父母怎么没被抓去枪毙啊?
前总书记的改革开放时代把你们惯得不知好歹!好好干,总统便会信任你们。不然,就去
硬碰硬地取得人民的信任!西方的制度可是很强悍的喔!”
杰诺佐夫斯基年轻心盛,被知识分子出身的软嫩家伙凶,与之面面相觑,竟无法回骂
。
奇贝伊的声线歇斯底里,眼露凶光,像是炸毛猫飞耳哈气:“光是瞪着我看干什么?
听不懂人话也得会看空气吧!贵党搞了一堆桌子椅子是什么意思?民主国家,三权分立,
你们他喵的把立法权弄得太难看了!通通收拾起来!”
杰诺佐夫斯基党人毕竟只是普通人,被光明会的伸爪猫唬住,心不甘愿地收掉他们周
围的小城墙。
奇贝伊采取杀众人一个措手不及战术,趁此就职大典盛会,将全员围困,骚动一日。
如今所有人体力几乎耗尽,再被中了猫魔的总理吓住,反应不及,只能低头顺从,两三下
场面就被控制下来,犹如操纵手将群偶圆转手中。
瓦伦尼科夫默声赞好。好只凶猫,这只柴郡猫作操纵手,果然比他半路出家的徒弟更
成气候,应当留着用,没有铲除的必要。瓦伦尼科夫极厉害之处,在于善识人,八人帮中
的阿赫罗梅耶夫毁在他手里,戈巴契夫拿安卓波夫借力使力遁走,逍遥了一阵,最后仍在
他手里跌成两截;那两人能声名保全,也算得上不简单人物。
至于他的小疯帽匠......
影子政府的事,他老早决定不插手,也不怕小的反过头勒掯老的。瓦伦尼科夫不是不
能,而是不愿。波利斯的人心荡然无存,大疯帽匠只给他保留国产车商人苦干实干的务实
特性,他的其余性情,像他师傅像得过分,不仅入眼阴森,瓦伦尼科夫也不爱跟“他自己
”这种人斗。波利斯的存在,之于天高皇帝远的光明会九五之尊摩西,是备案、防护,之
于大疯帽匠,是了掉一桩在戈老身上没能实现的心愿。
瓦伦尼科夫满足地拍拍列贝德的肩,道:“那就这样了,我听你的,与你的军力有关
的国防预算,我不会动。同理,关于阿赫罗梅耶夫,无论你知道什么内情,希望你别妄动
。但是,军权还是在总统手上,我只能承诺你这么多。”
列贝德道:“哼,我不相信叶尔钦不会忍着不找借口打仗,届时还不是要人要钱?”
“世界已经大同,历史已经终结,跟谁打?”
“没有冷战外患,也有分离主义者内乱;没有真恐怖份子,也有假恐怖份子。哪里有
战乱,进可通过三不管地带长驱直入,制海陆空、驻商挖矿、驻军镇守;退可在国际论坛
上假哭假闹,讲讲干话,大讨好处。看着好了,冷战结束不代表战争跌价,‘冲突’本身
仍有行情,永远不乏政客动那个脑袋。我们不仅懂战争,也跟疯狂官僚打了一辈子交道。
”
“哼哼,是啊,你这人果然一辈子在红军服役呢,脑子都钝掉了。”瓦伦尼科夫临走
前善意地对他笑一笑,笑得特别假。
列贝德自道:“要是我手上有鎗,我现在就毙了这沽名钓誉的反贼。”
***
索布夏横在地上,终于被看不过去的政客揪着手臂抓起来,灌了两口水,醒转回来,
乖乖地坐定,好歹没挺在路央挡道,在一片慌忙收拾、兵荒马乱中被四处走动的事务官与
杰诺佐夫斯基党人踩中。
杰诺佐夫斯基火爆,照理不会轻易被奇贝伊玩于股掌之中,但他想法的反应快高过脾
气大,脑子与手上都没闲著,自道:“该死,方才忘了决定党的名字,忽略了头一件大事
,怪不得走霉运!也罢,民主既然这么厉害,害老子被总理大臣削了一通,我不妨该拿它
作文章。应该在民主自由党、人民当家自由党、民主前进自由盟,几种中间挑个样式。”
俄罗斯版的民主进步党,就这样诞生了。
波特宁正一肚子火,莫可奈何,一路直走,见人就推,看也不看地坐回原本的席上,
一时没发现市长脸皮厚如犀牛,居然还赖在他隔壁的位子不走。
波特宁觉得有个西装裹成球的大只东西在他身旁轻浮骚动,想闻闻他,毛手毛脚地要
亲近他。波特宁叹息,转过头,脱力地看看鲁兹诃夫。他真是拿这条老狗没法子了,他的
心事难以尽述,连厌烦鲁兹诃夫都提不起劲。波特宁鼻子里长长地吐一口气,道:“你就
这么想要我?”
市长听了,大点其头。
“真的很想要我?”
市长头点得好像要把脑袋甩下来了,恨不得他那光光的脑袋是条尾巴。波特宁不承望
为了食仓的事情使上小手段,三两下把市长搞坏掉到这种地步,心想:嘿,不意外,他可
是个会众,所到之处,那种似妖似幻,不能解的心智上的传染性。他有什么可担心的?他
们这批无所不能的人向来是命运的嫡子,绝对不会有事。
波特宁想到这里,一时摆脱不快,精神又来了,试探性地逗市长,摸摸掉了扣子,深
深地向下敞开的领口,看着市长眼神呆然,流露搞不清自身性向的疑惑,顺着他的手指直
往下滑落,好似在找著看不存在的乳沟,以解释他毫无来由的性兴奋。
波特宁嗤的一声笑了,身体里的螺丝、他的魅力、敏感度与神经质,像什么不自然物
轻轻作响,给他小小的、病态的,以至于令他不适的锐化刺激。其实波特宁被鲁兹诃夫宠
惯了一下,略有饱暖思淫欲之意;况且他何必老是往坏处想?往后没准有用得上市长的地
方。
他当下想定,方笑着,又立刻收起笑容,厉色道:“市长先生您要知道,我有我的政
治烦恼;这场整死人的会议总结起来,我可是被硬生生坑了,我不是真正的赢家,外人哪
里懂得我心里苦?好了,不说了,在欢场中通常只有我干人的份。”波特宁充满魔性地舔
舔嘴唇,跃跃欲试,“我心情不爽还要陪你,这赏赐很大。等等我这脚,你得跪下来舔。
”
鲁兹诃夫听波特宁的口风活动,又望着他喜怒无常,傻睁着眼道:“咦?那么,
我,可以......对您,那个......”他颤巍巍地从左胸前口袋拿出手帕,欲在波特宁面前
深吸一口。波特宁抓住他粗短的左手指,巧妙地扣住他,没用上几分力,市长竟被超常力
慑住似地动弹不得。
“你是不是有些建筑计画想做?你甭装了,当我政坛混假的,莫斯科市政厅浮夸的作
风如何,我会不知道?用膝盖我也看得出来你想搞事。在奇贝伊再次发话之前,我们没多
少时间,给你三十秒,说来听听。”波特宁将手帕压下去,冷冰冰地道,要市长交代未来
大计的口气严肃,分明是认真;而给的时间一紧,老贼就没有多余的脑袋耍花枪,是政治
惯用技俩。
上级只给三十秒,鲁兹诃夫空出右手对央行主席行军礼,唏哩哗啦泄洪一般,把消息
灵通的史可拉托夫私访市政厅一事托了出来。他喷了一回上校如何不允许他辗平贫民窟,
要求他重盖国民住宅,但却将上校兜揽重整大食仓的烫手山芋任务,略过不表,以免到手
的功劳溜走;又说到他自己想盖各种洋派豪气的百货公司、娱乐场所等大玩意儿。
他边说,波特宁一壁快速地心算,这些要多烧掉少钱,创造多少商机、哪里有回扣可
收——帮一明一暗、一白一黑的两边政府作白工,大有夹死其中的风险,他得替自己打算
。
波特宁心想,市长在这方面完全是笨蛋,但史可拉托夫那家伙的意见合理,他甚至不
得不佩服那军人的远见;莫斯科此时的市容、民生、公路与交通破敝,波特宁也看不大下
去。繁华盛景不是市长高兴,硬开几间麦当劳就支撑得出来--公营事业还可以教政府倒
贴,私人企业没有利润,不可能活,故资本主义有培养消费者的义务;然而养民与安民,
终归得政府来做。市府建设等预算事务,与他的货币政策没有直接关系,但是首都没
有足以吸引外资的环境,波特宁的位置也不好施展。
“好了,三十秒到,停。成,都成,这些建设,你都能做,都该做。只一件事你得注
意,你会把市政厅搞破产。”
“那混蛋军人也这样讲我。那我不要理史可拉托夫的劝告,照样叫坦克去把贫民窟辗
平,不就省点钱?”
波特宁道:“你当你还是共产党大老?蠢才,等到地方党书记一个个铲除完,市长改
选一霎眼就到了,你哪有那么多流氓好耍?为你的民调支持率着想一下好吗?”
“吓!您说得对!看来国宅非盖不可,路也非舖不可了!那还真麻烦!”
劝这条老狗养民、安民没有任何用处,波特宁只挑与鲁兹诃夫的政治利益休戚相关的
环节讲,一讲就通。鲁兹诃夫乍看蠢,波特宁却不敢怠忽对付他,时紧时松地拿住他,又
道:“我有个亲信,是当前最大的私人银行家,我一手带上来的。他叫维诺葛拉道夫,我
亲手过审的银行执照,只有他一人获得,这家伙正愁没个看得上眼的地方设总部呢,总不
能跟某克多可夫斯基的梅涅忒银行一样,搞在地底下吧?
不如你跟我这小子彼此照应,划一座气派的党首府活动中心给他,反正你跟资本家相
亲相爱,也没有人会叫你党的叛徒了。你想想我是什么身分?我不打算偏袒莫斯科,免得
每个城市都上来跟政府吵着要糖吃,我多难做啊!但你同这位老兄合作,就跟同我合作也
是一样的了。”
“我也有古辛斯基那个小鬼要照应啊。”鲁兹诃夫想到先前的教训,突然清醒,波特
宁轻易便能把他剥三层皮,波特宁硬塞给他的人,他也得千万小心才是。
“那算了,不强你。我本来想散会后到市政厅陪陪你。真可惜,我今天里头有穿紫色
软丝马甲,真想找个地方赶快脱掉。”
“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照应,都照应!谁我都照应!您别别别别别不来啊!”
波特宁又笑了:“好你个老滑头,戒心太重了!维诺葛拉道夫不过是领照的私人银行
家,我没有要你签市政厅的财政卖身契;堂堂莫斯科市长,你的预算是你的,他的生意是
他的,要是他把外资引进来,以后给你盖栋摩登大楼。再说,搞媒体的家伙并不是我等商
财界的敌人,古辛斯基有没有跟你官商勾结发大财,跟我何干?你照应他,我又不会捅死
你。”
鲁兹诃夫耳里听小妖精一句虚一句实地应酬他,磨得他快疯了;老政客心里倒不至于
太糊涂,暗暗记下“财务”非常重要,即使他弄不懂、小弟弄不懂、市政幕僚也弄不懂,
那么愈发地必须硬把心腹人搞进去,以免酿成大灾。
关于私有化委员会的业务,鲁兹诃夫也只懂与外贸委员会业务重叠的部分;他最后一
次动用那极特殊的权力,是几年前的事?不如把私有化委员会丢给古辛斯基管吧,给他弄
一个市政厅荣誉职。
这场会议将一切改得天翻地覆,从政的通则总不会变--一定要四处安插自己的桩脚
。
奇贝伊正在讲台上收纸张,慢慢地把它们按序摊开。他收拾他的思绪,收拾闻到狮子
麝味,半癫半狂的滥情紫猫,爱欲的皂丝与乱麻。
***
索布夏红著一双汪汪的眼,以自悔千金难买早知道的空洞眼神看看台前。圣彼得堡市
长对奇贝伊一腔的怨言早耗干了。索布夏除了没加入光明会,背后没有梆梆的路子,并未
曾走错官路;但是看亚历山大维其那种处境......索布夏发现无论念头如何转,总是无用
。
一场议会之内,官僚阶级的世代结束。他看着俸禄与圣彼得堡的地基化成灰,完全救
不了。索布夏不愿懂的事情之一,就是铁幕外舞台剧般虚伪的代议民主。这不是老实人脉
,他看不惯,然而以结果论,选举委实比政变厉害;不,每一次选举都是一次微型政变,
除非“所有选项都不会为现状带来任何动摇/致使每逢政权更迭,都是体制自我强化的机
会”。
原来如此。但索布夏面对不了选不上市长就要失业的现实。明哲保身四字,得重新定
义了。他想想从他有印象以来,周围所有人都在谈选举、看风向,他整个没心理准备。索
布夏想着,背着人、缩在位子上偷偷哭泣。
奇贝伊停下手,同时停下不住七上八下绞收情丝的内心之纺锤,一双几乎猫化的眼藏
在旁分落下的浏海发底,环视全场:一些稳如泰山坐着动也不动的人,就算身分吨位不重
,资格也够老;较小一辈的官僚见杰诺佐夫斯基党人被赶起来,又见自己打架损及衣物,
脸上无光,内惧总理,不拘人物、性情,全成了扫地走路工,被奇贝伊的凶猫之气压制。
只有鲁茨柯伊四处穷忙,浑然不知糟蹋了副总统的身分。
大堂渐渐地恢复旧观,众人自杀红了眼的情绪中回想起身分任务,安定下来。铺地乱
纸一扫而空,平滑的一地绒红显旧,庄严。
奇贝伊目光扫到索布夏,雍容地将话语透过麦克风送过去:“我的老友,怎么了?你
我为官,我对你没有偏私,我也未曾抛弃你。别故步自封,索布夏,请务必跟着属于我与
总统先生的‘正确’,那么,你总是我与叶尔钦先生的盟友。请你将圣彼得堡的一切染
上‘正确’,大势之所趋,选票之所趋,我确信,老友,权力也会继续与你同在。你要努
力使圣彼得堡成为国营企业私有化的模范城市。”
连才情平庸的政府官员都听得出奇贝伊说官话,满满空虚文饰,只有最后一句是重点
。但这番话与维诺葛拉道夫夫人的口径一致,听入索布夏的耳,十分亲切。他好似又抓住
了实在的事物。
索布夏胸口一热,捶胸顿足道:“是的!我会贯彻你的政策,不为别的,我们是一起
饮酒的好兄弟!你不会害我!”
看索布夏这样,史可拉托夫暗道:“可怜的男人,有学者的聪明,政客小心眼的性格
也到位了,却缺乏大政治玩家的奸猾。”
先知反观奇贝伊下意识地将浏海往下盖,仍藏不住一双微泛紫光几乎猫化的眼。
史可拉托夫心道,总理大臣豁出去了,他难道不怕堕入两个世界的夹缝中吗?想来大
家都豁出去了。他再次担心朱根诺夫没有机会发言,或挺不住。
“请您拿出多年从事高层党务的真本事,朱根诺夫先生,以及对您的公义‘众生平等
’之诚意,我只能帮您到这儿。政治路上有缘再会。”
接连不断的军人干政,将苏联近代史串起;军人加上失势老党员的组合,一旦旁人开
始说闲话,招来的杀身之祸极其严重。史可拉托夫甚至不便以眼角觑看朱根诺夫的状况,
便以心中默祷代之。
奇贝伊猫笑道:“终于,清净多了。这就是了。”
他看不见的猫须须仿佛飞翘了一下,并作势拥抱逐渐自骚乱澄净下来的冷空气,将全
体议会尽收入怀中,颇有一统天下的气势。他接着道:“司仪,有请了。”
史可拉托夫意识到台前的奇贝伊,态度更像邪教祭司,颇为奇怪,自道:“原来他的
如意盘算是这样,这下棘手了。”
以共产制度的口吻仿西方议会的模式报新国号、走程序,司仪的口条不熟,听过去感
觉不伦不类,却也真是那么回事了。
“弗拉基米尔‧奥雷戈维奇‧波特宁先生。”
“是。”波特宁起立。
“粮票发放事宜,是您代理经济计画局长任内最后的工作,但这项旧制有碍全面撤除
价格控管政策。饥荒何时缓解,令食品也能纳入自由市场,您估个时限。”
锅不在他身上,波特宁无责任随口应答:“马上着手的话,大约两三个月。”
奇贝伊满意地点点头,对众人笑道:“差点忘了,我来为您们解释一下。”
政客不兴笑着说话,总理动不动猫笑,大家料定其中必有诈,便仔细听奇贝伊使什么
诈。
“经济计画局的任务之一,是为公营商店订定所有商品的价格。从此之后,公定价格
的制度要完全撤销,依照波特宁先生的估算,撤销日是三个月后。”奇贝伊继续道,“定
调苏联社会最基本的制度必须迅速废止。这项经济改革的第一步,将会解除短缺型经济危
机,此次饥荒的罪魁祸首。”
超过半世纪将苏联生活染上基础色的制度废止,冲击性跟换国号、改国歌、废国旗比
,不仅刺激而且实质,简直不真实,满座议论纷纷,但是没有人有余力抵抗奇贝伊。
杰诺佐夫斯基站起来,表情很是震动,大声威吓:“你想做什么?你想干架吧!行政
权乱来一通,很好,没关系!我的拳头正痒,刚好让你知道立法单位不是好惹的!”听见
关键字“干架”,杰诺佐夫斯基身后全部的人都站起来折手指,虚晃拳头。然而众人不敢
相信奇贝伊改革开铡动作这么快,已经铡到民生头上了,有点心虚;杰诺佐夫斯基更是外
强中干,杀气不够,看起来可笑。
奇贝伊应答裕如:“我当总理,没有瞧不起议会的意思,而是短缺型经济的病症太重
,没空等待诸位议员走立法程序。价格控管的撤销令将以总统的行政命令发出。强大的总
统实权是目前所必须,请各位委屈点,这都是为了国家好,懂吗?请你坐下。”
奇贝伊以催眠语言反复诱导他:“来,相信我、服从我,坐下、坐下。”
“短缺型经济需要开放价格控管来救,这点是正确的。”史可拉托夫暗暗点头。
“这......不行!我不服从你!你得给个理!不然造反有理!”杰诺佐夫斯基干嚎。
鲁茨柯伊又想打圆场。他本来就决心向提拔他的改革派看齐,乃至于总理讲什么他信
什么,反而觉得没什么。他无辜地问:“奇贝伊先生,旧制废止之后,要换什么机构订定
价格呢?”
波特宁忍不住笑出声来。鲁茨诃伊皱眉看他:“央行主席先生,我不懂这有什么好笑
的。”
“市场自己会决定价格喔。”奇贝伊凉凉地道。
鲁茨柯伊闻言,手叉在胸前思考一阵,道:“打从叶尔钦的竞选政见起,我与所有人
民透过资本家的媒体,就听过有此一说了。您们认为由市场决定一切,是比戈巴契夫的改
革开放政策更进一步体现自由,但从来没人听说过贵激进改革派解说价钱如何来?连萝卜
、马铃薯、水龙头的价钱都要选举,民众觉得很麻烦呢,怎么能够使他们自发地运输物资
呢?”
波特宁止了笑,插嘴道:“若人民以平均每颗三块钱的价格,进了三十根红菜头,如
果他能在市场上以三块五十戈比的价钱卖出,他总共多赚了十五块,那是给人民的奖赏。
有了奖赏,人民就会致力于物资的互通有无,以获得利润。如果这里的市场已经饱和,他
就会将商品运往别处。不需要有任何机关看报表操兵、派卡车运货,东西就能自然地传递
往所有地方,也就没有所谓物资短缺了,懂吗?”
鲁茨柯伊忙道:“停,这就是了,市场是什么单位?归里长管吗?”
这次波特宁噗嗤一喷,接着大笑而特笑,笑弯了腰,根本无法回话。鲁兹诃夫也忍不
住跟着他齁齁笑,但笑得很心虚。他的疑问跟鲁茨柯伊差不多。
奇贝伊跟方才凶杰诺佐夫斯基的态度大不同,没有凶鲁茨柯伊;他展现催眠宽容,以
传教士的口吻道:“随处可见的地摊都是市场所在;市场并不是固定的场域,它被人类追
求利益的理性力量守护着,也守护着人类的利益。市场无所不在,就像神一样,也同神一
般大公无私;但请各位别恐慌,这并不是迷信,经济学是门科学。”
史可拉托夫看着这个玩弄人心的神棍猫,心道,“说是科学,但奇贝伊根本不打算解
释清楚资本主义的基本构造‘市场’是什么。他表现得顺昌逆亡,号称握有真理。但也如
一般神棍,经不起信徒好学不倦的求问。”
鲁茨柯伊追问:“我为什么要拿三块钱的红菜头卖三块五十戈比?那半块钱卢布有什
么意义?它代表什么?它不带表党的荣誉,凭什么被视为奖赏?驱动经济的原理是什么?
经济学真的是科学吗?”
列贝德看不过鲁茨柯伊囉唆,道:“这一切还不就是为了追求更多钱。”
“您们在这个国家住了一辈子,怎么反而糊涂了?俄罗斯人不在乎钱。”鲁茨柯伊皱
眉,“经济计画局曾经估错数字,导致卢布滥放,共青团组队挨家挨户资源回收纸钞,这
事儿很正常的,因为卢布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分配资源的权力、权力师出有名才是;卢布
是国家颁给民众可在公卖局兑换东西的纸,如同粮票。只是米票只能兑米,油票只能加油
。”
“从社会主义改采资本主义,任谁都会在乎钱。”列贝德往别处看。
“一个国家的国情、民情,真的可以如此被改变?”鲁茨柯伊很不以为然。
奇贝伊道:“人心将被升华成理性之心,钱是单纯媒介,使人类成为自由与现实的支
配者,实现超越历史进程的自然状态:是自由与民主、天赋人权与私有财产的状态。西方
国家幸福的人民们,都信仰著金钱!我明白各位心中茫然无助,如果你们需要抓住些什么
,相信我,各位的资本主义领路人。”
波特宁的情绪从好笑转成生气,破口大骂:“不要跟这头没常识的驴蛋浪费时间!”
鲁茨柯伊也恼了:“什么驴不驴的?我这是帮你们!基层公务员总得知道中央打算怎
么做啊?”
奇贝伊对那两人举起手,鲁茨柯伊与波特宁感觉到一股威压,竟乖乖静下来。
奇贝伊道:“怎么做都好,让各地公卖局的小局长自己试当一次老板,尝尝私有化的
滋味。人民尝到天堂的味道,就不会想回地狱了。然后,我会进行下一步。”
“操你妈的!把我们伟大的红色国家说成地狱!”议员之间有特老的党员,年高德绍
,一直没有跟风乱骂的,压抑了一整天终于爆发,杰诺佐夫斯基的民进党人也趁乱叫嚣。
这时候才爆发共产党精神已经迟了,只会被搅乱而已。奇贝伊无视暴言,只对波特宁
说话:“看看这些焦躁的可怜人啊,资本主义是慈悲的。他们还不理解信仰市场看不见的
大手,国家才会获得救赎。资本主义的领航者需要宽容地对这些人施与再教育,否则如何
进行全面改造?”
波特宁知道除非短缺型经济消失,朝野疑虑解除,否则来自国际基金组织的伟大杰弗
瑞要他搞中风疗法,根本没门。波特宁被当挡箭牌,恨了一声:“切!我懂你的意思了,
神棍猫!有屁快放!”
朱根诺夫还没捉住机会发言,“再教育”几字先给他送上一阵恶寒。
奇贝伊道:“进行下一个议题。克里姆林宫的修缮案。”他看了波特宁一眼,“我看
你等这个议案也是等得很焦躁。”
波特宁无视柴郡猫挖苦,立刻回道:“让维诺葛拉道夫先生的依科姆银行(
InkomBank)负责引进技术精良的国外厂商。我国最美的古蹟可大意不得。”
奇贝伊道:“为什么?请向在场议员们给出个理。”
这天下第一等大案,不宜在大庭广众下多说。波特宁对柴郡猫投以狡猾的一笑:“总
理请想想,美国人只收美金。”
奇贝伊会意过来,波特宁滥用经济计画局最后的职权,把外币买卖与汇兑的权利给了
维诺葛拉道夫的银行,连黄金存底都有了,目前尚缺拉客户的机会。他想让他的屁精赢在
起跑点上,先做一笔大生意。奇贝伊见他公然图利自己人,近乎无耻,翼翼地问:“克里
姆林宫这边由哪个单位负责统筹?”
“我自然会去与鲍罗定(Pavel Borodin)先生进行协商,要他出面主持标案。”
“克里姆林宫资产管理局长鲍罗定......”奇贝伊心道,这的确是个不会落人口实的
好人选。他看看不少老政客一脸“原来如此”,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对波特宁道:“这事
情原该归鲍罗定先生管,他是明理的人,那就这么定了。”
鲍罗定跟切诺梅尔金一样,是个八面玲珑的男人。然而切诺梅尔金是政治局高官,鲍
罗定只是个小小的克里姆林宫管家,为人深沉,职务形式隐蔽,身分特殊,从戈巴契夫还
没当上总书记起,就坐定此职位,从来没动过。
鲍罗定当差有个独门绝招,克里姆林宫内新官旧员来来去去,他总是将各人的辈份官
位资历了然于心,治得人人服贴。每当有红可分,把好处分派妥当,省得皇宫大内有人扯
破脸的大任,必然落在他身上。贪官爱他,好一点的官起码感念他维系克里姆林宫中表面
和平,会众更是不会随意去戳他。
鲍罗定是一名十七度会众,爱丽丝系统中的“假海龟”。奇贝伊感到很安心。
“再下一个议题,国营工厂的配额制(quota)取消。”
“总理大人,你嘴上说说取消很容易哪,那些设备资源烂掉八成的工厂,还有积欠已
久的工资你打算怎么办?直接编列预算照着原样养著,还是拿飞弹炸掉?被投机分子偷偷
摸走的工厂,你要追回还是不追回?”波特宁口中的投机分子,最大、最难搞的一只就是
车诺以。他心想,柴郡猫应该没忘记吧?
“很好笑,波特宁。尽管跟我唱反调,我说过,没个定论谁也不许走。”
波特宁翻了翻白眼:“一点也不好笑,工业工厂不营运也不维修,只会折旧报废,配
额制却是一些死户头,没法拿出来变现,很难办,它是共产国家特有的玩意儿。中央银行
可不负责填补钱坑,所以货币政策以外的主意,你要自己出。哪,驴蛋副总统,总理学的
是西方经济学,你别让他忘本,你得给他解释一下。”
“不要叫我驴蛋!”鲁茨柯伊拿他们无法,不爽地道,“报告长官,‘配额’是可以
与卢布一比一兑换的工厂预算,很多帐上的公款不是真钱,是这些配额。然而它是工厂的
米票,所以只能‘兑换’制造原物料。工厂生产的商品挂上的价码,由当初用掉多少配额
除以产量来决定,假使生产不达配额,党高层问下来,厂长就死定了。工人的工资还是由
卢布计算,所以配额不能直接当作工资发放,要以卢布的形式从公卖局流回中央,再从中
央配下来。中间曲曲折折,自然生出很多贪污毛病。”
奇贝伊愣住了。杰弗瑞笑他的话冲上脑门。
(我猜你傻傻地拿国营事业的有型资产,去除以发行量了。照你这样设计股份券是不
行的,给我贵国的工厂一大面水泥墙的百分之一片,我可不要啊。)
“哪,大总理,你想把配额勾销掉我无所谓,那样你可爱的总统政权会直接破产喔!
‘破产’的意思,驴蛋不懂,但是你应该很懂吧!怎么样?奇贝伊,我想听听你的绝世好
招是什么,你不是有一个什么券......”
“不要叫我驴蛋!我是副总统!”
“住口!通通住口!”奇贝伊作凶猫状指着他,“波特宁,我不是说了吗?时候未到
!你干什么逼我表态?”
“谁逼你来着?我只是不想莫名奇妙工作量又增加而已。”波特宁身体略往前倾,直
视奇贝伊,“到底要怎么办,快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