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也是比试当天,入夜后的缘求寺内站了三个人,意外显得热闹许多。
“那么咱们就依照先前所说的规则,开始比试吧。”
索靖说著,看了孟曦一眼,对方今晚一个字也没说,迳自低垂着眼,脸上也看不见任
何表情。
连陆初河也察觉了异状,瞧了一眼孟曦,疑惑道:“孟师傅今日身子不舒服吗?”
“他没事。”孟曦默不作声,倒是索靖代为回答。
这小子现下这模样,跟当初大人在他面前消失后的状况是一样的,其中原因索靖也明
白。
今日夜里的缘求寺,依旧不见囚牛身影。
陆初河见孟曦没反驳,只能当他默许了。“那么……由我先开始吧?”
“好。”
索靖点头应允,见陆初河今日带来的琴用布包里住,仍泛出强烈的琴气,不由得有些
好奇。
待陆初河将布掀开后,索靖上前一看,眼睛兴奋地发亮。
“是拓拔琴?”
陆初河惊讶看向索靖。“你认得这把琴?”
“开什么玩笑!我好歹也是个琴──琴琴琴楼掌柜,对于各式古琴也略知一二。”索
靖差点说溜嘴。
拓拔琴相传是百年前宫内执掌宫廷礼乐的单位所特别制作的一批古琴,专门由宫里乐
师用来为皇室特殊庆典时弹奏使用,在弦和琴木的质材挑选上实属万中选一,而此刻陆初
河手里拿着拓拔琴琴弦是白色的,显示先前为皇室之人所使用,因此在材料的挑选上为是
精致高贵,就连累积的琴气也是一等一的美味……
苏。
见那把拓拔琴飘散出浓烈琴气,索靖不着痕迹地吞了口口水,
正准备席地而坐的陆初河抬起头,疑惑看向索靖。
“咳!你开始吧!”索靖别开脸,暗自抹去唇角湿润。
陆初河皱了下眉,不疑有他,低头抚上琴弦,深吸口气后,开始弹奏。
轻快的夜蝶曲在夜里浮动,仿佛连周遭气场也变得欢快起来,陆初河的手仔细拨弄琴
弦,没漏掉任何一个起伏转折,随着拓拔琴音而散开来的愉悦琴气洋溢周围,直至引来了
成群的知音鸟盘旋驻足。
索靖听着琴音,专注看着拓拔琴的琴气浮动,暗自赞许陆初河对琴的理解并非只是说
说而已,在琴音的练习上显然也不马虎,才能驾驭这把百年名琴而不至于被原有的琴气
牵着走,使弹奏沦为单调的音符。
可惜的是,拓拔琴毕竟是把百年古琴,琴气强烈且未除,在没遇见琴艺高深的琴师前
,由陆初河这弹奏一般的人抚琴,仅能奏出六、七成音质,无法全然发挥。
一曲结束后,索靖细数着簷上的知音鸟数目。
“……一共有九只,成绩倒是不俗。”
索靖笑着赞许道。
陆初河喘着气,笑着接下赞赏,这可是他弹奏引来的数量最多的一次。“轮到孟师傅
了。”
索靖看向那始终面无表情的人,显然刚才陆初河弹奏的曲目他一点也没听进去。
“孟曦。”
索靖蹙著眉头轻唤,见那人总算视线看向自己;他走上前,在孟曦耳边提醒。
“给我打起精神,你输了跟他走这儿事小,但你家大人的琴可也要跟着被他收了去。”
孟曦听了微微睁大双眼,看向索靖的眼神这才聚了焦。
总算精神了啊。
索靖扯起唇笑,将孟曦推向神坛中央。
“换你了,开始吧。”
孟曦站定后,抬眼看向神龛上的龙神像。
那圈在一把琴上的龙神,胸前的月牙没了颜色,孟曦瞧着,心里轻轻揪起。
他盘腿而坐,掀开红布后,抚上那块镶在琴上的月牙。
‘我将月牙赠你吧。’
孟曦垂下眼眸,拧起眉,眼里盈满压抑的情感。
──他要的,从来就不是月牙。
缓缓拨弄琴弦,由慢悠轻浅的记忆回溯,孟曦闭上眼,那人俊美精致的面孔浮现眼前
,那般美丽淡然。
‘你好像误会了,这本就是我的琴。”
弦音渐快,像在述说慷慨激昂的情绪。
‘爹说,我还没到可以弹的时候,要等到、等到──’
‘等到你的伯乐?’
‘你在我跟前,弹一首。’
曲子到了中途,音调转而深沉,孟曦想起那双美丽的金眸凝视自己,开口问道。
‘可有想要的东西?’
孟曦睁眼,低喃唤着心里所想。
“……求爷。”
求爷,求爷。
曲调带着绵密温柔的依恋,执著地在缘求寺内悠悠回转,像唤着人,也像爱着人般,
深情而隽永的琴气音色久久未曾散去,不停弥漫扩散,向那早已住进心底的龙神倾诉著浓
烈情感的思念调。
──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因为那是天界的神祇,如此眷恋却全然无法倾诉,所以爹当年带着月牙琴远走他乡,
为求爷带回各地风景,却从没回过乐国。
人类近琴则贪婪,他和爹却从未如此,他们的贪,是为了求爷。
爹说求爷是冷淡的人,即使因惜才而挂念当年抚琴的孟相罗,但对于情感却无知冷淡
到近乎残酷的程度。
于是爹选择了远离,而他则是执著地留在求爷身边,一日过一日,悄悄地试图拉近彼
此的距离。
求爷不谙情感,就由他来倾诉,一点一滴地传达他的执著,缔结牵绊,为的是能换得
那天界龙神的一丝顾盼。
求爷是他的伯乐,他的知音,也是他在阳世执著的唯一。
──对于求爷,他远比爹还贪心。
一曲奏罢,孟曦抬起头,仰望那自龙神像旁走出的美丽男子。
长发红袍,五官精致俊美,那双蛊惑人心的金色眼眸此刻没了一贯的淡然,反倒染上
几许压抑的情绪,万般倾吐似的目光深深看着自己。
‘爹的伯乐是什么样的人?’
‘是金色的、冷淡的,美丽的龙神。’
孟曦缓缓扬起唇笑,眼角泛红。
爹,你瞧,我的伯乐,怎么会是冷淡的人呢?
索靖见囚牛现身,脸上的表情让他不由得一楞。
大人难道动情了?
抬望向簷上数多量到无法计算的知音鸟,思念调已奏罢,绵延的琴气却悠悠回荡在寺
内,因而没有一只鸟试图远离过,这景像饶是见过各种琴气的索靖也不由得叹为观止。
还真是……让人脸红的思念调啊。
“是我输了。”
索靖闻言,转头看向坦然论败的陆初河。
只见陆初河抬头看向簷上满满的知音鸟一会儿,接着垂下眼,抱紧手里的拓拔琴,神
情失落。
“陆某甘败下风,会依照约定,不再提起收购月牙琴的事,这就告辞。”
说完后,陆初河没看向任何人,迳自抱着琴,转身走出缘求寺。
索靖本想张口叫住陆初河,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于是目送他离开的身影。
想着那陆当家有些落寞的神情,索靖搔搔头,不免有些于心不忍。
这场比试是他提议的,然而月牙琴本就蓄满龙神修为,一般阳世的琴根本无法与之匹
敌,比试的最终结果索靖一开始就知道了。
原本是打算以正大光明手法顺势逼退陆初河,但索靖没料到对方竟对比式如此认真,
搞得他都这始作俑者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索靖本想征询囚牛意见,视线转向相互凝望的两人,不禁摇头失笑,悄悄转身,跟着
离开了缘求寺。
看样子,这两人也需要一点时间说清楚呢……剩下的他就自个儿决定吧。
──反正本来就是家务事。
孟曦仰望眼前总算现身的伯乐许久。
抱着琴站起身,孟曦想着要凑近看仔细对方脸上的表情,没想到脚才刚踏到地便察觉
异样──
“咦、哎唷!”
孟曦毫无预警地个后跌去,手仍下意识护着怀里的琴。
“孟曦!”
孟曦手抱着琴,紧闭眼,没有预期中的疼痛,倒是感觉被人接个正著。
他睁开一只眼偷瞧,眼前囚牛近距离的俊美脸孔让他吓得睁开另一只眼,呆楞看着对
方脸上的担忧神情。
“你──”囚牛眉头轻拢,检视怀里的孟曦,确定他毫发无伤后,无奈低叹一声,将
人扶起。
“又踩到衣袍了?”囚牛不禁问道,这人总是冒冒失失的。
“我、不是、等──”孟曦紧揪著囚牛的衣袍,整个人都倚到对方怀里也没站好的意
思,抬起头,见囚牛疑惑看着他,孟曦脸上泛起红潮。
好近──“大人!我、我不是故意的!实在是、我这──”
囚牛仍扶著孟曦,似乎习惯了对方体温,抬起眉,耐心等待孟曦的下文。
孟曦哭丧著一张俊秀的脸。
“我脚麻了……”
“……”
囚牛闻言一怔,沉默盯着孟曦一脸慌张又难为情的表情良久。
“呵呵……”
忍俊不住的笑意自唇边逸出,囚牛金眸里带着淡淡笑意,见孟曦楞楞看着他,哭笑不
得地扶住对方手臂,建议道。
“先坐下吧。”
孟曦乖乖听话地席地而坐,将脚伸直,等待酸麻感消逝;期间视线未曾离开囚牛过,
呆呆看着对方也在他身侧坐下,抬头仰望簷上仍未离去的知音鸟。
“……方才你弹得很好。”
囚牛淡淡赞许。
孟曦瞧着囚牛侧脸,轻应一声。
“孟曦这回尽了全力比试,大人别再生我的气,也……别再消失了。”
垂下眼,孟曦回想那样的疼痛,心仍微微揪紧。
“大人不是说了……一言为定吗?”他能明目张胆索讨的,也只是这样而已。
囚牛当下没直接回应,望着袅袅香火飘荡,缠上几丝琴气的余韵后,弥漫至夜空。
“……我确实气你鲁莽。”
囚牛淡淡启口,想着当时的情绪,复杂又困惑,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围。
他的疑问皆与人类有关,当年不解孟相罗的远离,现在则因为孟曦而感到困惑。
他困惑的对像,是自己。
“我气你如此轻率,以单手对式,要是有个万一输了比试──”
“我、我不会输的!”
未察觉求爷心思,孟曦以为他是在意输了月牙琴,赶忙澄清。
“我的琴音是求爷教的;我的琴也是求爷赠与,如此独特,又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介琴
商?”转头看向囚牛那双金眸,孟曦话里藏着自信,眼里是全然地信任和倾慕。
连他的心,也是求爷的,用想着心上人的心情抚琴,怎么可能会出差错?
“琴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同大人约定过了,虽然您将琴给了我,但孟曦定会好好
守护它,不让它离开大人身侧──”
“我在意的并非是琴!”
囚牛语气里有了些情绪,截去孟曦承诺的话,金眸里掠过难得的气恼。
“若你输了比试,那岂不因此得离开这里?”
当时听见孟曦的宣言后,囚牛心里起了几丝惶恐,斥责对方时突然沉默,是惊觉自己
竟担忧著孟曦会离他而去。
他少了一个元神,只剩留处缘求寺的余裕,若孟曦去了其他地方,他是无法瞧见的。
孟曦怔楞听着,不禁伸手拉住囚牛手臂,看着那双金眸的的眼里带了几丝企盼,喃喃
问道。
“大人在意的不是琴……而是我吗?”
囚牛微垂眼眸,没抽开手,也没回应,只是想着索靖的传音琴带来的琴楼画面,语带
叹息。
“那陆初河如此有心……若你前去解国,必定大有可为,总好过夜夜独留在此为我抚
琴。”
孟曦不过近而立之年,他身为孟相罗所言的伯乐,为孟曦开启奏琴的启机,但这孩子
留在这儿,当真适合吗?
近几日来,囚牛日夜想着,几番回过神后,恍然发觉自己竟头一回因为一个人而慌了
心神。
他隐约有了占有私心,因为如此的情绪而惶恐著。
孟曦一双眼没离开过囚牛,试探地问道。
“求爷希望我去吗?”
囚牛一顿,抬起眼眸。
“我……”
──孟曦瞧见了。
那红袍金眸,总是一脸淡然的男子,此刻脸上竟掠略一抹怅然若失。
──那便值得了。
忍不住激动情绪,孟曦向前紧抱住囚牛,满足低语。
“我哪里都不会去的。”
囚牛没作声,垂眸感觉拥抱的温度透过肌肤和颈边吐息传来,仿佛连他身上也泛起了
微温。
孟曦松开怀抱,却没移开距离,一双眼带着倾慕地凝视眼前钟情已久的美丽神祇。
“我说过了,只要我还在人世的一日,便只愿为大人抚琴。”
察觉囚牛没排斥,孟曦大胆地将额头轻轻靠上对方额际,喃喃倾吐著依恋。
“你给了我月牙,而我的一切……也早就是你的了。”
囚牛紧盯孟曦眼里明显的恋慕之情,想着每回弹奏完时,他总仰头看向自己,像小土
狗似地目光闪亮讨著夸奖。
想着他逾矩地屡屡抓住自己,一脸执著的模样。
仰望着企盼、受赞许后灿烂地笑、鲁莽后的无助乞求,甚至像现下这般的恋慕之情,
全是给自己的。
这么不断回想,囚牛心里起了股微暖热意,在孟曦的唇覆上之前,应许地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