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点东西,黎庸跟小雾上床就寝。月渐圆的夜里,睡意正浓,外头也是夜深
人静,却在这时黎庸忽然坐起来,吁气低喃:“还是追上来了。”
小雾跟他一样坐起身,室里无灯,两人摸黑套好靴子坐到桌边。黎庸跟他说:
“要是我们一走了之,恐怕波及这里无辜。你为了自保也殃及太多生灵,所以别再
扰人神志累及无辜。”
小雾没应声,黎庸当他答应了,走去撑开一扇窗让幽微星光透入室内。屋里屋
外都弥漫着一股妖氛,相当压迫人,本来断断续续吠叫的狗儿也在几息之后忽然消
声。黎庸感觉这跟之前遇过的妖魔不同,非等闲能应付的,但也拿捏不准,毕竟不
清楚对方是什么,因而一直绷紧精神。
“来了。”黎庸一声压嗓的气音,他想赶小雾去床里躲好,一眨眼那孩子早就
躲上床了。他抿唇失笑,从行囊里摸出一支细竹管,拔掉塞子将它甩开一圈,白灰
恰好撒落在门窗附近。这是他旅居各处时顺便从一些古刹名寺收集的香灰,平常用
来驱散妖邪之气或做成护身符,对太厉害的妖魔其实没什么作用,现在只用来探妖
魔来时方位罢了。
如此又静候良久,地上的香灰没动静,天上云雾聚合无数次,掩翳星月光辉时
室内更暗,黎庸闭目养神,居然就这样守到了天明。门窗缝隙透出光亮,他迟疑了
会儿,见小雾下床要去开门,忽然直觉有异想冲过去阻止。
光亮穿透薄纸照进屋里,那会儿黎庸仿佛见小雾回望,而且还笑了下,立时推
开房门。门外一片光明,能见走廊、天窗屋梁,黎庸蹙眉有点松懈,走去拉住孩子
左右张望,念了句:“万一那妖魔就在外头怎么办。你真……”
门一关好,周围都暗下来,他们身后冒出一股妖异的寒气,气氛森然。黎庸诧
异,转身就将小雾护在身后,一回头就见到房里全爬满白蛇,窗边如攀满藤蔓一样
的景象,黎庸摸到桌上的那柄弯刀飞身跃起,朝房里乍然出现的人影劈砍下来。刀
刃砍中人影的感觉很虚,黎庸心知是障眼法,就连遍地白蛇亦然,因为他事先撒的
香灰没有什么变化。
黎庸拿了块木牌塞在小雾手中低语:“拿好,这能保护你。”
说罢又跳回屋里中央,一手执刀一手速速在虚空比画咒令,叱道:“破!”幽
暗房间轰然炸响,半空烧出火花来,满地是蛇的假象消失,但追来的妖魔道行不低,
也没被他的法术炸出来踪迹。
蛇妖?黎庸暗忖,又觉得不是一般遇过的那类妖魔。天上云雾散开,月辉洒落,
室里轮廓渐明,黎庸看到自己鞋尖前有团淡影,同时小雾发出紧张的呼喊,他立时
侧身一让,挥刀刺中企图由上方偷袭自己的妖魔。
刀刃刺入妖魔体内,那是个相当俊美邪气的男子,但仅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
巨蟒般的白色蛇身坠下,震起许多灰尘来,那妖魔握住黎庸的弯刀蔑笑:“区区凡
人也敢拿这破铜烂铁杀吾。”
黎庸挑眉:“破铜烂铁么?”话音将落,妖魔握刀的掌心迸裂火光,血肉在光
亮里烧融,整 只手的肌骨爆裂,妖魔惊诧怪吼,猛然退开,声音伴随着无数吐信
嘶声。黎庸抢快进攻,蛇妖也以诡异无比的身法闪躲,那弯刀半点不沾血肉,刀身
依然干净,只是仅有初次接触妖魔能给予重创,是之前旅途中一位道友相赠,注入
多年功力所修持的宝刀。不过黎庸没想到这妖魔居然只被伤了一臂,比他预料的还
要棘手,这会儿也是虚张声势罢了,没打算真的能杀伤那蛇妖。
蛇妖躲了会儿迟迟无法越过黎庸去抓小雾,神情已经越来越狰狞暴戾,黎庸倏
然收刀归鞘,嗓音清亮问话:“你为何要抓他?”
黎庸虽不再进攻,甚至收了那把弯刀,但整个人立在那里依然气势锋利逼人,
森然无比,仿佛他这个人凌厉危险的程度远超过任何兵器。蛇妖并没有要撤退的意
思,却不知怎的被那男人释出的寒气慑住,无法轻易前进,听到男人问话也不情愿
回应。
“听不懂人话?不会讲人话?唉,乡下地方的妖魔真是难沟通……”黎庸居然
有点轻松的开了句玩笑,也看出蛇妖对自己有所忌惮。
这时的小雾盯着黎庸的背影,也能从斜侧面看见蛇妖,他慢慢抬头注视那蛇身
男子,脸上没有之前的恐惧慌乱,反倒还有一丝傲慢睥睨那妖魔的样子。蛇妖皱眉,
喉头滚动,忽地张开血盆大口,那张嘴以非人的状态展开,自口中呼出许多细长雪
白的蛇朝黎庸飞来,打算以多胜少咬死他。
黎庸拿弯刀已刀鞘将牠们扫开,白蛇们一落地就被香灰炸个半死不活,即刻焦
黑。蛇妖立高身躯扑向黎庸,黎庸一见转身抱起小雾跳到外头,蛇妖恣意妄为把旅
店撞得乱七八糟,房间地板、屋梁、走廊都有伤损,却不见半个人出来呼救查看,
周围漫起青白烟气,看来这是进了妖魔所辟的另一个界限。地点还在旅店里,只不
过他们的状态是在妖力笼罩的某个时空之中,有时杀死妖魔就能摆脱,但也不是绝
对的事。
既然不会波及无辜倒是合黎庸的心意,他无所顾忌,放下小雾要他自己躲远之
后就站定在一楼大堂,双手展臂画圆,以家传心法运气吐呐,闭眼观想。蛇妖绕着
柱子爬下来,眼冒红光,吐黑色蛇信,用不似人声的怪音冷笑:“要就死了么。哈。”
他不再拖延,再次扑咬黎庸,弹射的身形快如银箭,尖牙利爪就要刺破那身皮肉,
却硬生生停住了。
仅在刹那间,黎庸朝虚空出掌,攻势快到肉眼看不清,连小雾也只隐约看到他
出手,但没看清他打中蛇妖没有,最后一脚重重踱地,脑海好像响起宏钟远鸣。同
一时刻,蛇妖发丝往后扬起,周身掠过一阵清风,紧接着体内好像有巨爪重重揪扯
脏腑,内丹巨震,妖力失控波荡,他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慌,仰天咳出大口鲜血,然
后横在地上翻滚扭动,一手摀住狂咳的嘴,好像要咳出内丹似的。艳红双眼黯然,
他不敢置信瞪着那个凡人男子。
黎庸也正望着蛇妖,神色清冷睨视著,蛇妖嘶吟:“为、为何……汝究竟是,
是怎么噗、咳咳……这莫非就是、无……”
“我能看到你的命脉。”黎庸淡然说道。蛇妖全然不信,张著满口血怪笑:
“吾可是妖魔,凡人绝无可能!”蛇妖如泄气皮球般瘫软下来,所有力气都用来伸
长了手想抓黎庸身后的男孩,口中喃喃:“吾的,不能交出去,都是吾的。”
黎庸微微蹙眉,颇不高兴蛇妖还在蠕动,一脚踩住蛇妖脑袋:“不,这孩子是
我的,你死心吧。”语毕凌空一指,点中其后颈某个穴位,本来俊美的蛇郎君被他
折腾得不成人样,整个皮囊还泄气,再从之中悄悄钻出一只细长白蛇。白蛇被掐住
要害,黎庸抓了蛇把牠拿去泡到自己酒壶里,壶身画好封印咒术,吁气看向跟上来
的小雾说:“暂时没事了。”
蛇妖被收伏,妖氛尽散,窗没破、门没坏,这时候才从门窗缝隙透出真正的晨
曦。小雾从头到尾安静旁观,连黎庸险些被咬死也没激动过,一听黎庸讲完这句没
事就跑来抱住黎庸大腿,拿小脸在黎庸身上蹭两下。
黎庸盯住他发旋又说一句:“你是故意开门的吧。”
小雾静了会儿抬头跟他互看,无辜眨眼。黎庸轻弹他额面念道:“罢了,迟早
得面对的东西,好在这野店附近也没什么人,来的也非本尊,还能应付一下。我习
武专克妖魔鬼怪,能寻见祂们的脉络穴位,偏瞧不出你是何物。”
小雾手腕被黎庸执起,兴味摩挲了下,听黎庸讲:“就等你学会了说话再告诉
我吧,好么?”
小雾没答他话,而是反手揪他衣袖,摸摸自己肚子。黎庸笑出来,摇头说:
“真是贪吃。收拾下就下去吃饭,再去牵了马匹赶路,盘缠所剩不多,得找个能兑
钱的大城才行。”
饭桌上小雾把两颊塞得鼓鼓的,黎庸要他细嚼慢咽,看他眨著灰蓝眸子无辜可
爱,心忖接下来的行程会到人多的地方,为免小雾的模样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晚点
再给孩子涂易容膏什么的。黎庸打赢蛇妖,心情并没特别好,食欲也一般,随便吃
点饼子解决,再看小雾那自在无忧的吃相就有点心里不平了,瞇起眼念道:“不知
你还要招来什么东西,昨夜我可是为了你才出手,你倒好,吃照吃,睡照睡,全然
不担心我么?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你去哪里找个这样的靠山?”
小雾听了就像鼠兔一样尽快嚼咽食物,跳下椅子来到黎庸身边垫起脚尖,往黎
庸面颊啄了一口。黎庸还当他是想开口答谢,配合著侧耳倾听,哪知脸颊印上一小
点温润触感,当即愣住,回过神来还是觉得这小子在敷衍,斜睨小雾似笑非笑的,
想调侃这小东西这是哪门子的谢意,又非美人香吻,谁稀罕啊?
却听另一头老板娘高声朗笑:“嗳呀,好可爱的小家伙,一早就这样对哥哥撒
娇啊。”
这里民风纯朴,他们也确实对外声称是兄弟,所以只当弟弟在跟哥哥撒娇。黎
庸摸摸小雾头发应付过去,付完帐牵马过来抱孩子上马背,小雾始终都不吭声,他
轻掐男孩脸颊笑语:“别以为亲一下就能打发我了。你不是什么美人,我也不认为
你看起来就真的是个孩子,倒不如尽早开口讲人话。”
小雾揉揉被捏的脸颊,蓦地回头瞪人。黎庸被瞪得莫名其妙,回看道:“怎么?
我说错了?睡吧,有事再喊你。”
小雾从不客气,仰头靠黎庸身前开始睡。黎庸无语,这家伙是什么都无所谓,
总之是只贪吃贪睡的懒虫了。只不过这只小懒虫特别会招来大妖怪觊觎,他料想自
己是凡人,有些东西自己可能看不明白,干脆去找个不是人的替他瞧瞧,或许能瞧
出端倪。思及此,他决定回本家途中绕道访友,去找个有非人血统的朋友。
* * *
黎庸又带小雾翻了好几座山头,每到一处都会打听当地好吃好玩的带小雾去见
识,之前他说自己盘缠不足,那是因为前几个村镇并无太多的商铺钱庄,无法兑钱,
后来特地绕到一座松云城才在一间客栈兑了银两。
那间客栈是黎家产业之一,故而黎庸才能取出代表他身份的牌子提领钱财花用。
那掌柜将支领的部分记上帐,恭敬称呼黎庸一声黎二郎,黎庸也客气关心几句店里
生意,却没带小雾住店,而是先去附近驴马铺寄马,在街上闲晃半天,午时才找了
间食堂用饭。
有了钱自然不必委屈自己,黎庸叫了好些吃食,跟小雾讲说虽比不上京都和其
他大城的料理讲究跟精致,却也别有番风味,不忘给小雾介绍风土民情,饭后再带
他去河畔散步消食。黎庸看小雾打呵欠,半瞇眼不停眨动,显然犯困,就牵他的手
找到一座被白花树丛环绕的凉亭休憩。
“困了睡会儿吧。”黎庸把一块素色布铺上,盘坐好拍大腿示意孩子过来。小
雾脸上涂易容膏,看起来没那么相貌张扬,但细瞧还是能发现眼眸颜色特殊。小雾
从不客气,挨近黎庸坐下,枕在他一腿上睡。亭子四周的树丛是盛放中的酴醾,朵
朵白花如云如雪,香味也醉人。午后一抹流云横在天际,时光静谧恬适,黎庸也兀
自支起没被枕着的膝腿,撑颊打盹儿。
薰风阵阵吹进亭中,小雾睡醒即见一张如画如玉的清俊容颜,黎庸正垂首瞑目
在假寐。小雾心想,此人不语不笑时,其实是相当清冷如霜,不好亲近的,偏偏笑
起来又很招惹人,像这样阖眼睡觉反而恰好。
灰蓝眸子映着黎庸的睡容良久,小雾感到此境悠闲怡然,一片宁和美好,不再
需要忧烦思虑,有个人这么看顾自己也是不错。但这念头很淡,思绪也朦胧难言。
这些时日里小雾不是没想过开口讲话,但他不知从何讲起,初时也是不屑口吐人言,
加上之前黎庸出言取笑蛇妖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也像被一并骂了,就不愿开口。
近日黎庸对他照顾周到,也没碰上其他麻烦事,因此他对黎庸印象渐好,就觉
得应答几句也无不可。只不过他还不习惯说人话,人的言语深奥,言语背后好像又
藏更多心思,复杂得很,想了想又莫名息了开口讲话的心思,而且后来黎庸也不再
要求他开口,就一路沉默至今了。
小雾凝望黎庸睡颜不知多久,看着有点出神,不觉就伸手摸上那张脸。黎庸醒
来看着他,未语先笑,说:“嗳,都这时候了,鸟儿已归巢,再睡就太晚了。走吧,
带你去找我朋友。”
黎庸伸个懒腰说:“酴醾太香,险些一觉到天亮。幸亏没有偷儿。”他带小雾
去牵马,告诉他那朋友姓胡,叫胡应元,是狐族和凡人所生,就住在这松云城里。
只不过要到他的住处得费点工夫,说著就从包袱摸出一颗十二面骨骰,连骰数字推
算著什么,算完之后才跟小雾粗略解释这是黎家玩双陆的骰子,被他拿来当占卜工
具之一,也是以数字对应卦象什么的。牵了马匹离开驴马铺以后才接着补充,他说
掷骰占卜在外人看来像在赌,其实不然,以他习武多年早就能熟练操控身体施力,
精准拿捏劲道,想掷出想要的结果一点也不难,因此掷骰占卜于他而言更像是出令
符、下咒一样,祈求此行访友顺利。
小雾听他讲了一堆不禁暗笑,这人是否太寂寞,总是独来独往因而没有吹捧他
本事的人,所以特地讲给他这小孩听,也不管他听懂没懂?小雾偏不做反应回黎庸,
噘唇吹口哨,自得其乐。
黎庸看他如此也不恼,揉着小雾的发旋笑了下,眼神有不自察的温柔。从小巷
走上大街,黎庸先上马背再提着小雾后领把人带上来,朝松云城霞雁坊骑去。那一
带大街店铺多已关门,偶有挑担返家的贩夫走卒,黎庸这回将马又寄在这一市坊里,
带小雾拐进巷弄。
巷子里至多仅能一车通行,并不宽敞,空气里开始能闻到艳俗脂粉香气,纵是
涉世未深者也能猜到前面有什么,不久果真看见巷内户户挂著艳丽灯笼,门外有不
少涂脂抹粉的女子在外揽客。她们看到黎庸这样风流俊美的男子,衣着又换成淡黄
色文士袍,犀簪挽著俐落清爽的发髻,疑是外地来的贵公子,无不化作狂蜂浪蝶挤
擦过来,欲勾搭黎庸进自家书院、妓馆。
小雾见此景象更如狂魔乱舞而微慌,她们不仅无视小雾这个小家伙,更暗中扭
身把他挤开。黎庸也不知施展了什么身法,竟悠然避过她们穿行巷道,香袖扑迎都
被他拂开,空出一手将落后的小雾拉近,一齐抽身而出。过了香气熏人的路段在拐
个弯就看到斜坡上一户宅子挂黑木招牌,上头金字漆刻着松云书寓,环境比之前那
些都还清幽许多,两旁墙边植黑松、细竹丛,灯笼也是小巧雅致,黄晕照着招牌和
门前,透出的风韵全然不是方才二、三流妓馆所能比的。
但这到底还是风月场所,只不过黎庸全然没有丝毫尴尬,领着小雾敲门,立刻
有人来迎客,他朝小雾微笑:“进去吧。”
迎客的黄衫女子看起来成熟温婉,妆容清丽,她见黎庸就喊黎二郎,话音低软
悦耳,显然识得黎庸。厅里有五、六桌客人,茶酒香气柔雅相混,脂粉味并不浓,
那些人投来好奇注目,黎庸态度自若的开口告诉那女子说:“你们东家在不在?”
那名女子比了请的手势:“二位贵客请随妾身来。”她领路穿过厅旁走廊进到
宅里,这书寓门面不大,往里却别有天地,过玄关大厅后还有数座跨院,每座跨院
皆是不同景致的庭园山景围绕重楼,几座楼再围着中央一座三层楼院,该楼院四周
引来活水环绕,正是胡应元的住处。
黄衫女人带他们去那里通报一声,屋里传来一道爽朗宏亮的男声让她去忙,唤
黎庸他们说:“真是好久不见,黎二郎你来这种地方怎么还带孩子?谁的?莫不是
你在其他地方的桃花债欠下的?快进来吧。”
黎庸捏了捏小雾细瘦单薄的肩膀,轻哼:“走吧。”
那扇门一拉开,大堂里点亮许多漂亮画烛,有座高大的贴金屏风、一些灯架上
的琉璃灯罩透出花鸟剪影,一室的辉煌精致,前方摆着宴席用大床,数名美女坐在
席间掩嘴笑,中央半裸上身的男人头绑着一条腰带,化上浓妆及红唇,下身仅着白
色宽松绸裤,套双白袜,肚皮用缤纷颜料绘了滑稽脸谱,旋舞取乐众女。另一侧有
数名乐师弹奏乐曲,黎庸开门并没停下演奏,倒是黎庸的脸冷下来,眉峰抖了下。
“嘿,二郎来一块儿跳啊!”胡应元还跳舞跳个不停,嘻嘻哈哈。
“不。”黎庸果断拒绝,回说:“好久不见,你仍是老样子,好色贪杯。嗯,
小雾是否吓著?要不我们还是去别处借宿?”
胡应元停下来喊:“别走嘛,见外什么,我这儿最多的就是房间,住下吧,住
下吧。”他挥摆双手将人遣退:“都退下吧。改日再玩。”
女子们收歛笑声鱼贯离开,临走前不忘偷眼去瞄黎庸,暗送秋波。黎庸不吝挪
眼看去,唇角带着隐约笑意,勾得她们晕上颊面。乐师们最后离开顺手带上门,胡
应元清了清嗓,独坐床上顶着可笑浓妆问:“怎么带了个孩子?你的?”
黎庸兴味反问:“你看他几分像我?”
胡应元瞇眼审视小雾,这一看神色凝滞,约莫盏茶时间一片沉默。黎庸再度相
问:“看出什么不同没有?”
“他叫什么?”胡应元问。
“原本叫德拉,出身遥远的山村,不过现在他不是德拉,我给他起了小名叫小
雾。下山时有蛇妖逐他而来,被我斩杀泡酒,但那也非蛇妖本体,为免日后再招来
其他麻烦,所以我想尽快弄明白这孩子的来历。我肉眼凡胎看不明白,蛇妖虽然可
能知道小雾是什么,料想也是不会告诉我,所以……”
“所以你来找我,因为我不是普通凡人?”胡应元勾起一边嘴角,却不显邪气,
反而让人感觉他调皮爽朗,性情活泼。胡应元再盯住小雾看,眼神越发认真。黎庸
不耐烦了,直接追问,熟料胡应元说:“这孩子……生得真是精致可爱。你嫌麻烦
不如交给我?”
小雾懵懵抬头看黎庸,黎庸反应过来时已双手把孩子护住,冷睨胡应元低斥:
“这么小的孩子你也要染指?”
胡应元摸摸鼻头讪笑:“嗳,他这模样不过是表相,你还真当他是年幼孩童啦?”
“那你说说他是什么。”
“总之不是人,也不是孩童,不过我也看不透他的原形,朦朦胧胧的,透著一
股极为诱惑的气息。”
黎庸闻言冷笑,低头跟孩子对视:“是么?我就不觉得他多诱人。分明是你病
态吧。”
胡应元面色微愠,辩解说:“你是凡人自然不懂了。单看表面他确实是个孩子,
在我看来他不知多……嗯,就像蜂遇见了蜜一样的。你不懂啦。”
黎庸昂首诘问老友:“哦,那你对他是什么想法?”
“这个嘛。”胡应元跳下床来凑近小雾,单膝跪下,捞起他小手轻声问:“黎
叔叔嫌你麻烦,要不你留在胡哥哥这儿,胡哥哥照顾你?”
小雾瞪着那涂满浓妆的怪脸,揪起眉心,抽手抱牢黎庸大腿,破天荒开口拒绝:
“我不要!”
黎庸闻声诧异,忽然瞪着老友。胡应元被他瞪得莫名其妙,才听黎庸对男孩说:
“你可终于开口了。”
胡应元会意过来,疑道:“他之前难道没说过话?”
黎庸冷哼,胡应元自顾自笑说:“嗳呀,所以我是他头一个开口回应的人啊,
哈哈哈。哥哥安排最大最漂亮的房间给你住哟。”
“那就谢了。”黎庸把小雾托抱起来,让小雾环他颈项坐在前臂,这是他最常
抱小雾的姿势。黎庸并非第一次到这里,每回住的都是同一处,因此熟门熟路就到
二楼中央最大的房间入住。
松云书寓的主人是胡应元,他这里出过不少红牌校书,所执规矩和营生与他处
并无二致,不过也有些特殊,那就是这里的女子皆是精怪所化,或与鬼神妖物有渊
源,到此寻求庇护,且和同道一起修炼。这书寓里设有重重阵法,护己利人,卖艺
不卖身的能吸取贵人们的精气,卖身者亦不会索求过度,倒没出过客人被榨干的事
故,反而更多是熟客后来飞黄腾达的例子。
胡应元另外养了一批护院亦非寻常凡人,他们藏匿暗处不常现身,这伙人多是
穿素色武服,蒙面仅露一双眼,相较那些女校书们是肃冷较无人气的。黎庸一上楼
就看到二楼有白衣人提灯照路,走廊边都燃有地灯,另有一名白衣人早已候在黎庸
要住的客房,将门拉开之后站到一旁听候吩咐。
胡应元挥手让他们退下,不等黎庸开口就硬是跟他们进到房里。黎庸把孩子放
下回头问:“还有事么?”
胡应元跟他老交情,并不在意他这态度,笑问:“不叙旧一下么?这么久没聊
了啊。”
“你不是看不出他的原形?”
“呿,嫌我没利用价值了是不。你这薄情的男人。”
“呵嗯,若是薄情我也不会来你这里了。一会儿我把孩子哄睡再说吧。”黎庸
摸摸小雾头发,胡应元撇了撇嘴骂骂咧咧出去,黎庸不忘提醒他卸妆,免得吓人。
打发了胡应元,黎庸带小雾进后面卧房让他坐床缘,再蹲到面前给他脱靴袜,
之后轻拍他小腿笑说:“好了,走了一天,下午没睡够,现在可以睡个够了。”
小雾歪头瞅他,伸手拉他衣袖再指床里,意思是问他睡不睡。黎庸坐到床边和
他对望,抿了下嘴角说:“你先睡吧。我办完一些事再回来。”说完稍顿,又戏谑
道:“你头一回见胡应元就肯开口,对着我却怎样都不肯讲一字半句,真真小气。
莫非是讨厌我?那之前亲我脸颊也是为了有个无偿的护卫才勉强巴结讨好?”
小雾被讲中想法,心虚得闪了下眼神。黎庸并不计较,只是想引逗他罢了,说
完就要走开,袖摆又被小雾揪住。黎庸回首一顾,看小雾只有吃喝时才勤的嘴巴微
微开阖,这孩子又舔了下唇思量言词后才跟他说:“不讨厌黎庸。”
黎庸微讶,唇畔笑意更甚,忍不住拿食指在男孩鼻端轻点:“真不会哄人。你
得说你喜欢我,我才高兴。你先歇下吧,我最晚一个时辰半回来。”
小雾摸摸鼻子躺平,黎庸替他盖被才走。这时胡应元已洗调可笑浓妆,恢复原先俊朗
面貌,穿着宽松衣袍坐在三楼主座,左右各有一美丽女人伺候,剥著果皮或斟酒端杯。三
楼整层皆是胡应元的居室,天花板梁木隔出的框架都是贴金描绘,中央是四神兽,其他是
精细草莳卉的图画,起坐用具也都奢华精致。
胡应元喜好亮丽抢眼的东西,这跟书寓外面的风格并不一致,却也透过造景巧妙糅合
得不算突兀,他这时穿着质料上佳的衣装,肩袖有鱼鸟刺绣,腰带是云水压纹,随便穿都
比身边美人还醒目招摇。盼到黎庸过来饮酒闲话,聊了各自近况之后,黎庸把邂逅小雾的
经过简略交代,胡应元听完思量道:“这么说来他确实神秘。方才和他打过照面的几位女
子也有血统纯正的妖精,她们也都说看不出小雾是什么,只觉得非常可爱讨喜,很想抱抱
他、亲亲他,情绪不免澎湃,但碍于我们在,她们只得压下那股冲动。至于你讲的蛇妖,
我没听过近来有什么厉害的蛇妖是白蛇,可能那东西先前是在杳无人烟的地方潜伏或沉睡
吧。再不然只能请你的本家族长或其他大能帮忙调查了。一点线索也无,真是无从查起。
”
黎庸接过美人递来的浊酒,浅饮一口,淡淡望一眼胡应元。后者咋舌讪笑:“你就想
说我自顾自讲一堆废话作什么不是?”
“我没这么讲。”但确实是这么想了,黎庸淡笑,接着聊:“小雾今日才开口说话,
之前可能是不懂人言吧。但是他学得快。他的状态反反复复,有时聪明,有时懵懂,真不
是个孩子么?”
“肯定不是。只是受限于什么缘故,才以孩童模样示人。至于你说的情形,初有灵识
的精怪很多都是这样的,聪明又学得快,不过没开窍以前其实也常是傻呼呼的。若单论这
点也算是孩子吧。”
黎庸若有所思,沉吟:“虽得灵性却尚未得悟性,不经琢磨无以开窍。”
“当然啦,要是他开窍了我们自然能问他个明白,但又因为我们不懂他是何物而没办
法助他开窍。”
“……”
“知道啦知道啦。”胡应元撇嘴:“你又要说我尽讲废话!”
“我没这么说。”
“但你就这么想啦!”胡应元嗤声,想起一事赶紧跟他提起:“对啦,近来附
近那几座山来了老虎,我怀疑是虎精。”
黎庸心不在焉应他话:“此话怎说?”
“已经有好几拨人去挖参都说遇上了,偏偏那虎精不吃人,目的好像只是野参。”
“那便随牠去?反正不吃人。”
“可牠伤人啊,伤重的也死了。那片山区本来有不少灵参藏着,我想哪天有空
去挖一颗回来补补的,啧,哪晓得冒出一头虎精。你要不要去看看,顺便挖个野参
给小雾补补,说不定就开窍啦。”
“顺便替你带些回来是不?”
胡应元嘿嘿笑,捏起身旁美女下巴在脸上香一口,朝黎庸投以暧昧又讨好的笑。
本来野参还不那么稀少,都是凡人喜欢大兴土木的缘故,破坏野参生长环境,结果
想挖参只得往深山跑,而生出灵性的灵参就更少了。
黎庸想了想,点头应允:“那我就去看看吧,毕竟也不好在这儿白吃白喝。”
言罢就起身搂着方才开始就频送秋波的女人,往二楼其他空房走。之后长廊深处隐
约传出了断断续续欢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