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本来方微舟父母说回来一个礼拜,还是延后回去了。他们朋友儿子的婚礼,方微舟也去了
。原来两家世交,开始他倒是不提。那边这次结婚的是小儿子,前面有两个大的早早嫁娶
,生的孩子都不算小了。照理父母该不太有什么遗憾,然而剩下的一个儿子迟迟不结婚,
父母在这年纪所操心的不过几件事,孩子的终生大事总是最紧要的一件,一天不看见结婚
,一天放不下。
那新郎与方微舟差不多年纪,谈过两段没有结果,后来找得不积极,年初通过介绍认识新
娘。女的比男方大了两岁不止,男方父母也不介意。眼看两人谈过半年,婚期催促很紧,
上个月订婚,这个月就办婚礼,一切非常快。或者这样的刺激下,方微舟父母越加替他著
急,又知道他拒绝掉之前他姑姑介绍的女孩子。
方微舟回来后,对当天婚礼的情形不多谈,很简单几句带过去。
我也并不感到兴趣,可能够想像到方微舟在当下面临的情景。因听见说他父母要多留一阵
子,实在不意外。本来也这样预料过。接着下来的发展也能够想到,需要他的额外时间去
应付几场饭局。从来我们之间要谈到这方面的事不会愉快,也谈不下去,索性这次我就不
多问了。仿佛默契,方微舟也不主动讲。
不过方微舟父母给他安排约会也要找好他的空档。方微舟在公司的事情多,今年他手上主
导的项目又多了几件,出差的机会增加,时常不够有空。其实他父母今年里为他安排的饭
局,至少推过四五次。上次还是他姑姑出面,不然他与那女孩子约会好几次,当然也是因
为考虑到他姑姑的立场,虽然最后还是拒绝掉。然而我又记得前几个礼拜看见的事,他与
那女孩子究竟怎样真正不清楚。我不可能问他那之间的细节,光想到问,心里都要觉得堵
。
不过我这里也忙起来了,完全没心思在别的事情。不只方微舟,刚刚进入十二月,公司上
下找不到一个清闲。我连着加班几天,每天回去收拾就睡了,与方微舟说的话,远远没有
对周榕俊他们几个多。
今天早上还是方微舟先出门,临走前突然道:“可能晚上回去一趟。”
我一时对他的回去不够反应,应了一声,等到他出去后才回过味。他的回去当然是去他父
母家里,只是还要与别的谁见面吃饭。我不免闷了,然而也不能怎样。我还是吃完早饭才
出门。早饭是他做的,昨天他可比我要晚到家,倒不是加班,去应酬。今天他还是早起来
,向来是这样,不论前天闹到多晚,一定早起来做饭,虽然是简单的东西,总是花时间。
不如拿它来补眠,他却不喜欢。假日同样,他在这方面实在规律。
到公司后,等到方微舟与上面的会议结束,轮到我与别的部门经理去跟他开会,与会的还
有陆江。倒不稀奇,原来也一直会有他的参与。
轮到我报告我手头的进度,方微舟提了两句问题,那口吻非常淡,不带私人感情。早知道
他是这样子,可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分外感到不痛快。虽然他所问的这些,私下不止一
次对我提点,台面上问起来不过做做意思。
听完答复,方微舟没有别的表示了。我要坐下,陆江突然发话:“我还是不太理解,萧经
理,麻烦你再说一遍好了。”
我顿了顿,极力不去看方微舟神色,还是重复了一次。陆江略皱起眉,对其中一点再次盘
问。加上刚刚,前后我算是说明了两遍,方微舟不说话,他倒是揪著不放,不免感到有点
故意。这时气氛隐隐有点尴尬起来似的,我只能干巴巴地回答了。
陆江仿佛还是不满意,他要说什么,方微舟打了岔:“萧经理,你回去把这部分重新整理
,再做一份报告给我及陆总监。”
我与他的目光对上,有点木然:“是。”就坐下了。
方微舟又看了一眼陆江:“怎么样?”
陆江耸耸肩,目光仿佛朝我飘来,他对方微舟点点头。这会议终于继续下去。
开完会后,差不多中午了,大家一窝蜂散去。我也不多留。也不方便,陆江像是还有事情
与方微舟讨论。
陈平与我相偕一齐出去。他道:“陆总监今天真不知道发什么威,简直吃错药了,砲火这
样猛烈。”
在我之后的两个人报告,陆江也一样刁难了。其实这样的会议上,他通常不太发话,即使
冷著一张脸,大家通常也不畏惧,反而对着方微舟的更提心吊胆。方微舟当然不是不好说
话,可治事严谨,并不能够马虎应付。
陆江到职半年多,平常与大家相处不错,吃饭或者做什么都不避讳找他,笼络人心可算成
功。他也真正有能力,虽然空降下来这个职位,然而名副其实。陈平的话没有错,今天的
他真是好像吃错药。
我听着笑了笑,没有评论。内心当然不是毫无波动,可是不如不说。
陈平还要打趣:“不过方总一开口,陆总监什么问题也没有了,百试百灵。”
这样的话,听着简直不能顺心。当然不是真的疑心方微舟与他之间有什么,我也不该这样
去想。我不免也要看看周围,警告陈平:“这种话别乱说。”
陈平笑道:“紧张什么,当然是开玩笑。方总有女朋友了不是?说起来,不知道陆总监有
没有?”又道:“应该是没有,不然公司几个女孩子追他追得厉害,还不伤心死了。”就
哈哈地笑了起来。
陆江有没有女朋友,我并不知道,这时也没有心思关心或者别的想法。我勉强地陪着笑。
与他分头后,我进去办公室,放下东西,却一点办公的心情也没有。我找了菸出来,想了
想,又出去。过道尽头连通楼梯的门打开了,楼道并不是暗的,大楼靠外的墙挖空镶上透
光的压克力玻璃。早上出门天灰阴阴的,这时倒是出来了太阳。
我拿着烟盒倒出一根菸,往裤袋内掏著打火机,一面往下走,下了两层就停住。在那一层
的压克力玻璃前站着一个身影。大概察觉什么,对方转过脸,是何晋成。他也抽著菸。我
顿了顿,向他点一点头。
何晋成朝我笑笑,一只手在口袋一摸,亮出打火机。我尴尬地笑了一下,走过去,啣著菸
凑上去借火。倒是他本来的那支菸已经到底了,他到旁边垃圾筒掐灭,又点起一支。
“在家里不能抽,在外面有时间就想着多抽一点。”他笑道。
我微笑了下,没说话。
照理这样忙的时候,何晋成也当然是忙着,只是他回来不久,当初负责的事已经分派出去
,别人已经做出成果,他这里没有要回来的道理,上面也没有意思给他。当然绝对也没有
晾着他,据我所知,他手上也有不少事做。然而在这时候给他的,都不太要紧的。假如他
早两个月回来,或者还有一两件不确定谁接手。
突然何晋成问:“刚刚经过,听见说你们开会,现在才结束吗?”
我顿了顿,嘴里漫应。何晋成好像真是随便问的,话题马上转开,提了两句他主导的一个
项目,目前企划方面却没有头绪,虽然那要做起来也是明年了。倒是他想跨部门做,听见
说周榕俊的能力,先问问我。
我马上道:“我这里没有意见,不过主要还是看他自己行不行。”
何晋成笑道:“这几天我观察了一下,这年轻人很有干劲。你没有问题的话,那就好了。
”
我犹豫几下,还是开口:“何总,我想是不是多问一句方总意见吧。”
何晋成没有马上说话,抽了一口菸,掸著两下烟灰。他对着我笑笑:“当然,过两天我去
找他打个招呼。”
我突然感到一种说不上的尴尬。上次他太太说请吃饭的事,当然最后无疾而终。或者方微
舟对着他不用有疙瘩,我却不能够。好在手上的菸已经抽完了,我捻熄了丢掉,忙道:“
何总,我先回去做事了。”
何晋成却也道:“我也要回去了。”就也把菸熄掉了。他一面与我一块走,一面咳嗽几下
。过后他笑道:“哎,其实这菸还是少抽一点比较好。”
我只有笑笑。
晚上我还是加班。不只我,底下的几人包括周榕俊也走不开,这情形已经连着好几天,不
过没有谁抱怨,明天就是礼拜五,周末前一天谁也不想加班了,更加把劲地做。大家忙到
过七点钟才吃饭,叫外卖,堆在我那小办公室的茶几上,大家围着一圈吃起来,并不避讳
我在这里,很随意地谈天。
在场的只有我与周榕俊没有结婚。几个人都有家室,说上几句就要扯到老婆孩子。我搭不
上腔,周榕俊离结婚不远的人,倒是能够交流几句。大家都知道他的好事近了,这两天加
班,少不了冷落了,未婚妻倒不抱怨,还要来电话提醒休息。大家调侃他,他不介意似的
,只傻兮兮的笑。我看着听着,倒不太有什么滋味。
突然有人问到我身上:“经理,你什么时候呢?”
我愣了一下,笑道:“什么什么时候?”
另一人笑道:“我们都等著经理结婚呢,礼金早早准备好了。”
这一位结婚的时候,我给的礼金数目不小。或者在这儿的除了周榕俊,不论谁都收过我的
那一份钱。
我笑笑,好像以前那样地敷衍。他们还是七嘴八舌,也不知道怎么就提起了方微舟与陆江
。本来方微舟在公司的行情向来很好,在我刚刚进公司,也亲眼看见公司几个女孩子倒追
他的,天天想花招接近,知道他有女朋友也不消停。可能他的职位逐渐高了,很有点距离
,不便接近了。然而那不便并不能够抵挡住有心人,差点找到家里去。几年前我还拿过这
些事调侃他。
陆江又更不用说了,真正青年才俊,家中有钱,父亲是公司的董事,女孩子们最理想的一
个对象。
有个仿佛要说什么大祕密似的,略压低声音:“陆总监那里是不知道情形,但我听见说方
总其实有个交往很久的对象。”又看看大家:“前一阵子我跟我老婆去商场,看见过方总
和一个女孩子走在一块。那女的远远看上去很有气质,很漂亮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
我没有说话。不过听见形容,大概就是方微舟姑姑给他介绍的那一位。
又听见一个道:“这个我听说过。不过我也听说过,好像方总的女朋友出身不好,家里很
反对,一直拖着。”
马上有人笑了:“这什么啊,什么年代了还讲究出身,自由恋爱都不知道提倡几年了。听
起来就是假的。”
我听着笑了。简直不知道怎样评价这样的传言,有物件是对的,一直拖着也是对的,至于
我的出身当然普通,也不至于不好。只一个错的,我是男朋友,他家里知情的话,当然也
绝对会反对。
其他人也笑了起来。话题又扯开来,却谈起了公司的人事。李总明年退休,底下的方微舟
或何晋成即将被提上去。李总口风很紧,对两个人都是一样态度。不过从各种方面来看,
方微舟的机会大,即使何晋成背后有个董事岳丈帮衬,然而他不在的这半年,还是影响。
方微舟那里并不是没有其他董事支持。
其实方微舟对工作方面向来费心,好像我这样子负责过几件大的项目,做到重点部门的经
理,却不够着重人脉,再好就这样了。不像他当年,轻易升到了高位。当然不是真的很轻
易,更不是指他特地讨好上面的谁,也甚至有几次他与上面对事情的看法发生冲突,然而
没有谁因此为难。他的道理确实对的,又总是成功。
李总说退休已经好两年,直到年初才确定下来。也是促使何晋成特地争取去一趟美东的缘
故,那业务能够整顿好,绝对是很大的功劳。原来却该方微舟去的。他的事被拿走,仿佛
也不生气。其实这两年来也不是第一次被何晋成这样地横插一脚。他照样不动声色,好像
没有企图。
方微舟当然不是没有。本来我没有仔细想,后来偷听见陆江说的话,虽然有几句不太清晰
,可能够推敲出来。这也是何晋成回来后,他始终是很淡的态度。又更深一层地想,不只
年初开始,他很早在这方面布局,近两年内部情势很有利于他。他与董事会的关系是站在
一个优势的立场。
等到真正收拾走了,已经八点多钟。我没有马上回家,在外面拖延了一下,到家已经过九
点多钟。方微舟还没有回来,下班前,他没有再打电话来说一声,早上那样就算通知了,
整个晚上也并没有传过一则讯息。我洗澡后出来,找到手机又看,有几则通知,都不重要
的。我也说不清楚感觉。我到客厅去坐,随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读。已经不知道是几天前
的报纸了,当时还能够准时下班。
倒是我想起来当天与方微舟一辆车出门,又等到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离开,晚饭就在外
面解决了。从餐厅出去取车,方微舟想到买菸,对过就有一家超商,那马路不便回转,我
走去买,结帐时看见报架上还有报纸,顺手拿了一份。方微舟不太喜欢油墨味,虽然他也
读报纸。他将车窗打开通风,通常也习惯他的毛病,当时突然有点看不过去,我说冷,他
不理会。又说一遍,他看看我,要我多加衣服穿。也说不清楚他的口气,听着很不顺心。
我就不说话了,他也是,气氛竟隐隐地僵了起来,为了这样小的事,简直出乎意料。现在
想着实在好笑。
结果到家就好了。
本来我的生气没有道理,方微舟确实也没有不对。倒是报纸就读了一面,一直放在茶几上
没有收拾。
现在我是读不下去了。关于听见说方微舟暗地有女朋友的那些话,其实不是第一次听到,
时常也有这样的耳语,偏偏今天又听见了。我并不愿意疑心,却克制不了心里要生出的古
怪。到现在方微舟没有打过一通电话回来,也不知道究竟真是在他父母家里,或者与哪个
女孩子在什么地方约会。我想了想,到书房去打开电脑。这电脑通常是我使用,方微舟另
外有笔记电脑,可偶尔也会用它收信件。上次使用还是前几天,那帐号没有消除。
我并不知道他的信箱密码。我试着用他手机的密码登入,错了,又试了他的生日,还是错
的。通常错误三次锁码,剩下最后一次。我感到手心冒汗,对着画面犹豫了几下,还是试
了最后一个,竟然进去了。我一时怔住,又复杂,刚刚用的是我的手机密码。
马上看见收件箱画面,有几十封信以上,都是工作相关。我匆匆扫过,即使那已经都是阅
读过的,还是不便细读。我把整个信箱都确认过,甚至于垃圾筒,没有与任何一个私下方
面的联系痕迹。我也查了他的联络人名单,关系者名字都是一清二楚,包括陆江。说起来
,我也并不知道他之前相亲的那女孩子什么名字。
倒是我发现到,方微舟与陆江在这阵子通信非常频繁。这阵子他们共同经手过几件项目,
也没什么,标题也正经。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想起来那天的偷听。其实为的也不是两
人说了什么可疑的——然而正因为这样子,好像该要有点什么可疑。我心头突突地跳,打
开了他们两人的信件。
与标题一样,没有不对。本来也不该有不对,整个看下来,大概方微舟这个信箱只用来联
络事情,不谈私人方面。
或者他用的是别的帐号,又或者应该确认的是他的手机。我想着怔了怔,马上就退出了帐
号。我感到两只手隐隐地抖,就去握住了,因深深地对自己的行为羞耻。我用什么道理去
怀疑方微舟会对陆江发生什么?竟去查他,做这种偷看的事……。以及我自己这里也不是
绝对的站得住脚。虽然与徐征那里已经断了干净。我呆坐着不动,一时很有点复杂之感。
突然听见什么响了起来,我吓一跳,忙站起来。看见桌边的手机画面亮了一亮,我一时有
种虚脱,可终于心情镇定了下来。我去拿了看。还不是方微舟,是小兵。与他真正有段时
间没有联系了,倒又想起了王任,我们翻脸至今,相互不曾找过。小兵力劝我去和好两次
,王任那里大概也有劝解,可能看我们无动于衷,后来也不提这方面。
这时小兵传来了讯息。我打开来看,他问我明天有时间吃饭,他找了王任,王任也答应去
了,要对我道歉。我有点讶异,小兵能够说动王任低头,肯定很费唇舌。我知道这不容易
,也不是真的想让小兵为难。本来也不是不愿意和好,却也不觉得我该对王任有什么抱歉
。
我刚刚回复好,外边就传来动静。听见开门关门,前面抚平的情绪又提起来了,心跳非常
快,整个仿佛要亢奋起来似的,慌得不得了。我自镇定,连忙走到外头去。方微舟正把一
副钥匙放到桌面,一眼看来。
我抢先开口:“还以为你要住下来了。”
方微舟换了鞋子,一面道:“明天还要去公司。”
他父母家距离公司比较远,可现在听他的口气,仿佛本来是有这个意思。大概他也觉得这
个回答不好,又说:“没有这个打算。”
通常我并不会揪著这方面的话问下去了,然而沉默下来,仿佛更不能忍受。我道:“所以
明天还回去一趟?”
方微舟看我一眼,没有回答。他朝着过道这头走来,我看他神情还是淡淡的,感到很难拿
捏接下来的说词。我顿了顿道:“我的意思是,明天晚上你回去的话,我也不会太早回来
。”
方微舟不在我面前停住,他的声音从我身边飘过去:“明天你那里还要加班?”
我跟着进去卧室,一面道:“不是。跟王任他们吃饭。”
方微舟道:“哦。”
听他口气,我顿了顿,补一句:“我跟他们很久没见了。”说了以后,听起来更好像多此
一举。
方微舟听了这句,略看了看我,并不说话。我顿了顿,看他脱了大衣,将手机放到床头柜
上,往衣帽间进去了。我望了一眼那部手机,又忙掉开,追上去。我嘴里道:“明天你不
回来的话,我回来就直接锁门了。”
方微舟站在抽屉柜前,脱下手表,他听着转头看我,笑了一下。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还
要说话,他道:“怎么听起来,你好像很希望我明天不回来。”
我一时呆住,想不到他要这样认为。对着他平静似的目光,我反而忐忑,感到有点窘起来
。可能真是哪句话说不对,误会了。当然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意思,也甚至于希望他不回去
。我心里逐渐镇定了。简直想不到会这样地惊慌起来,远远大于心虚。并不是之前的错误
就容易过得去,不能比较的。今天我偷查他的信件,某种方面破坏了这么多年与他之间的
一种信赖的原则。
又听见他道:“明天你们吃饭喝不喝酒?”
我极力回神:“喝酒?可能喝一点吧。”
方微舟道:“那不要开车了。”
我道:“嗯。我会先回来一趟,再坐车去。”
方微舟道:“你几点结束打电话给我。”
我道:“什么?”
方微舟走过来道:“我去接你。”
我愣了愣。方微舟看着我道:“今天只是跟我父母吃饭,没什么。但是明天,走个过场而
已,很快就结束了。”
我听着他的话,一时有点难以理解。这样近的距离,能够闻得到他身上熟悉的香菸味道,
这让我清醒起来。除此,没有别的,验证了他的话,今天他并没有见了哪个女孩子。虽然
明天他还是不能不去。
通常他去应付,我总是不满,可也没办法。然而他总是对我很有办法。我感到那积压着的
不满又消弭了下去,即使只是这样一点点的保证。
我点了点头。他单手搂了我一下,凑近吻我。又一阵子没有做过了,我有点难把持,与他
唇舌纠缠几下子,浑身上下都热了起来。我抱住他,一手在他腰际轻抚。
方微舟却捉住我的那只手,向后让了让。他道:“我还没有洗澡。”
我把他拉了回来,解着他的衬衣前釦:“有什么关系,我洗过就好。”
方微舟倒是笑了。对着那副笑容,我突然感到脸颊有几分热,又有点恼。我道:“做不做
?”
方微舟笑着吻了我一下:“嗯。”又拉了我的手到他的腿间,一面低道:“去浴室,帮我
洗干净了。”
我哪里能拒绝。
进到浴室前,我就脱下了方微舟整身的衣物,也把自己脱光。方微舟捉住我找去那最热情
的地方的手,一只手把我轻推著靠到墙上。他的目光略低垂下来,凑近吻我。我半闭起眼
,感觉着他嘴唇的温热及柔软,一手搂在他的腰间。与我接吻的间隙,方微舟打开水,哗
哗的水流自头顶大把地坠下来,我们整个都溼透了。水还不够热,非常凉,我不觉哆嗦。
可是吻是烫的,我搂得他更紧。他的阴茎也紧紧抵着我的,他拉着我的手过去抚弄,那东
西在我的手中越加粗硬。他一面吻我,舌头钻入我的嘴里。
室内已经很热了起来。通常方微舟不喜欢在浴室里做,原因也不知道。我也不喜欢,湿答
答的,到处黏糊似的。虽然怎样也会流了满身的汗,还是湿的,然而不一样,那种仿佛很
酣畅淋漓的感觉,非常痛快。大概一段长时间没有,这时都是很难忍耐了。他一只手沿着
我的腰脊向下,手指从我的两臀间探入,缓缓抽动起来。我并不忍耐声音,他倒是堵住我
的嘴。勃起的阴茎与他的那根东西抵在一起磨蹭,后面那里被弄得很不堪,简直站不住,
只能整个地靠在他身上。我两手圈住他的脖子,凑上去吻他。
方微舟也同样搂着我。突然他带着我掉过位子。我背心抵著墙壁,磁砖上面都是凉掉的水
迹,通体的冷。他抬起我的一条腿,就这样进来。却不太温存,他用力推挤着我,我毫无
后路可退。温热的水持续喷洒下来,对面的镜子已经起了水雾,模模糊糊地映出我的脸,
也是模糊的,可不怎样痛苦。
我亲着他的嘴角下巴,还有脖子,两手抱在他的背,紧紧地。大概指尖抓得用力了,他低
哼了声,眉头皱起来,倒不是责怪的神气。突然他向后退出去,把我转过身。我扶著墙,
翘高臀部让他再次进来。随着他的动作,我自己弄起了前头。持续了几个来回,我整个身
体紧绷起来,呻吟著射精了。他也要到了,附在耳畔的带着喘息的声音十足动人。他没有
射在里面,退了出去,一股股白色的精水随着地下水流蜿蜒开来。
后面再做了一遍就收拾了。我们一块洗好澡出去,正好听见手机响了。是方微舟的,他一
面擦干头发,一面去拿起来看。他马上接了,并不出声,好像先要朝我这里看来。我掉开
眼,装作不曾注意,只是弄著头发。却还是没听见方微舟说什么。我忍不住望去一眼,他
正在走开。大概要到书房去听了。
也不知道是谁打给他的,这个时间很晚了,他父母已经在国内,明天他也还要过去那边一
趟,不可能又打过来。可会是公司的谁——陆江?我这时想不到别人。之前那个女孩子也
有可能。或者新的。
胡思乱想了很多,我突然心情一股厌烦。我坐上床,刚刚拿了手机看,方微舟就进来了。
他看我没有睡,并不说什么,只是将手机放回了床头。
我隐约地望了他的手机一眼。耳里突然听见他道:“潘明奇打过来的。”
我顿了顿。倒没有想到会是潘明奇,本来都有这个可能,然而刚刚却怎么想也只想到坏的
去。我感到轻松下来,也把自己的手机也放过去了,嘴里道:“这么晚了打电话过来,是
不是有事情?”
方微舟道:“也不算什么事,本来说好碰面吃饭取消了。”
我略点了点头,并不问原来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们吃饭,我向来都不太喜欢去,况且方微
舟早早也没有告诉我。反正取消了,问清楚也没有意思。
我真正困了,躺下来:“睡了吧?”
方微舟应了声,关掉大灯,却过来我这里的床沿坐下。我愣著,看他看来,或许这灯光太
暗了,那眼神倒好像有点朦胧的温柔似的。他捉了我的手过去。
他道:“指甲太长了。”
我马上记起前面才做过的好事。洗澡的时候就看见了,他的肩背有几道红痕,他的皮肤白
,红的更鲜艳。也不止那个痕迹。通常我并不会故意去留下,好像宣示什么一样,又不是
要叫谁看见。然而今天怎样也忍不住。方微舟照镜子当然看见了,那神气还是淡淡的。大
概那些痕迹都是可以遮住的。
我径想着,这时没有答腔。方微舟也不怪,他找了指甲剪,略低下头,轻轻捏住我的手指
,就剪了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了。我却想起他第一次帮我这么做的感觉,整个心
里都是甜的。也想到他稍早特地说的事情,我当然知道他向来都是存著应付的心情。不然
怎么又说能够去接我。
我不禁无声地笑,另一手横过去揽住他,嘴里道:“先剪几个算了,明天我再自己来。”
方微舟只道:“别动,等一下剪了肉。”他并不看我,可仿佛知道我在笑,低低地问:“
高兴什么?”
我道:“没有。唔,我真的想睡了。”
他道:“嗯,你睡。”却没有收拾的意思。
我也不管了,就这样挨着他的身体,真是闭上眼睛睡了。
说定晚上我那边结束方微舟过去接,不过他早上有个会议,也还是各自出门。倒是今天我
进公司也比较早,好像大部分的人都是。通常礼拜五做事气氛向来惬意,整个早上却没有
谁有工夫闲聊,谁都是盘算今天要准时回去。连着加班好几天了,临到周末前,没有谁不
渴望轻松。
我整理昨天加班做的东西,又发现问题,再找了周榕俊他们讨论。这项目不大不小,然而
做不好也还是有点影响,慎重不错,况且人事现今在这样敏感的时机。我倒不是完全因为
考虑到方微舟的缘故,本来也是我的责任,还有其他人投下去的一份努力。
方微舟与上面的会议结束很晚。连带后面的事情拖延了,本来他与我以及另外的洪经理约
定十一点钟开小会。按时去了不见人。大概他吩咐过,女秘书开门让我们进去办公室里面
坐。
等了些时候,方微舟回来了。倒是陆江也一道,与方微舟肩抵著肩走,不知道说什么。办
公室的门是打开的,陆江一眼看见我与洪经理,生生地断了说话。我与洪经理马上站起来
,一齐打了招呼。他敷衍似的点了头,却不进来,又与方微舟低低说了一句,走开了。
方微舟神气淡淡的,回头让女秘书帮忙倒茶过来,顺手关了门。他让我与洪经理坐下,不
多拉扯别的,迳说起重点。也没有说的太久,确定几个重点结束了。洪经理马上起来,彷
彿等不及要离开,其实这期间他一直很紧张的样子,即使冬天室内还是开空调,非常凉快
,短短十几分钟,说几句话而已,竟满头大汗。
不怪洪经理忐忑,他与方微舟真正共事不超过一个月。他在月前才调换到总公司,他现在
的位子本来有位张经理,突然调令下来,人就到何晋成那边做事了。这里的空缺,也不拉
拔底下的谁上去,倒要另外从外面调进来。虽然各方面资历来看,洪经理倒也名符其实。
这事先完全没有过招呼,方微舟却好像半点没有微词。大概洪经理很有些感到被迫夹在中
间的惶恐,通常面对方微舟都是战战兢兢。我看他频频抹额头,实在好笑。方微舟也不是
喜怒无常,故意找麻烦的人。
也没有话说了,洪经理就离开了。我也要回去,整理著东西。方微舟还坐在沙发上,他倾
向前去拿茶几上的烟盒,一面轻咳了两声。我注意了一下门口,刚刚洪经理出去没有把门
关好,虚虚掩住,隐约能够听见外面的女秘书做事的动静。
我没有忍住开口:“都咳起来了,还抽菸。”
方微舟不搭腔,也仍旧从烟盒里倒出菸,打火点了。他抽了一口,对我望瞭望。那神态简
直不知道怎么说,非常故意似的。我一时有点好气。
我道:“在办公室里就别抽了,味道太重了。”
方微舟不以为忤:“没事,不会引起警报,还有老何,他可抽得比我多了。”
说的老何是何晋成。到今天想不到还能够听见方微舟这么称他,仿佛两人之间还是很好。
通常我并不能看明白方微舟心里的打算,这方面更是了。我也不问,他自有他的谋画,也
是因为心里隐约感到需要避嫌疑。
我刚刚要说点什么,听见他又咳了声,便作罢,去给他倒茶。端来的时候就不够烫,这茶
已经凉了,我犹豫着要不要叫他的女秘书换过。通常也并没有什么,然而我自知与方微舟
私下关系的不同,使唤起来不免好像要有点别扭。
方微舟道:“这茶有点苦了,不要喝了。”
我便不倒给他了,却道:“我倒是喝不出来。”又说:“喉咙不舒服的话,多喝点水吧。
”
方微舟没说话,倒是找出烟灰缸灭菸,也站起来。我看他去办公桌前,好像要做事的样子
,不多待了要走。他叫住我:“今天你们几点钟碰面?”
我站在门口,留心了一下外头,并没有看见女秘书。我回头道:“差不多七点吧。”
他问起地点。昨天我没有主动详说,因为在他一向不喜欢我去的地方——小兵约在酒吧,
不是一般餐厅,大概有点怕场面会尴尬。我这时还是要说。
方微舟倒是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他道:“少喝一点。”
我道:“嗯。”
他朝我看,声音低了一点,神气倒是没有那么淡:“我那边结束后给你电话。”
我对他笑了笑,说好。
到下班前半小时,办公位子上的每个人全部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了,大家并不注意做事,
随意闲谈著,慢慢地有人开始收拾起来。挨到钟点,上头的还没有动静,底下先一个大胆
的起头走了,大家也纷纷溜掉。剩下的不过装腔作势,没几下子也走了。过道上渐渐没有
什么动静,再没有多久的时候,我也离开公司,走之前并不另外给方微舟电话,整个下午
以后也没有多注意他忙碌的情形。也说不定他更早就走了。
我驱车回去,换了衣服又出门。时间还早,没有特地叫车,也正好搭上了一部公共汽车。刚刚
路上已经有点壅塞的苗头,这时真正堵了起来,宽阔的马路看上去都是一部部的车,高的
矮的,车底的排气管口的烟抖抖簌簌的,远远地一片氤氲白雾似的,真正是冬日里的一种
萧索之感。然而事实到处生机勃勃,街边的霓虹灯影下是一个又一个的人,喇叭尖锐地鸣
叫穿梭在这列车龙之间。车子停停走走,在一个大广场附近的站停下,大多人都在这里下
了车。我也下车,这次见面的酒吧就在附近的商场内,十楼,占据整个楼层的一半,非常
醒目。是唐立刚特地打电话提到的新开的店,刚刚我才想了起来。
上去就看到了,设计非常花俏的门面,还是唐立刚向来特殊的美感。我不太想碰见他,也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感到有点怕应付。他一个最热情的人,好像没有谁不是朋友,照理不会
讨厌,然而交情不到,谈著两句有时也觉得很烦起来。又出于他总是三番两次有目的性地
要我找方微舟他们过来捧场。
其实唐立刚今天也并不一定出现在这里。我先没有进去,在外面打电话给小兵。刚刚听见
那头响起两声,突然有谁拍了我的肩膀。我马上挂掉电话,掉过头去,倒要一愣。唐立刚
倒是对着我笑起来。
我顿了顿,马上堆起笑:“咦,这么巧,你也来这里玩?”
唐立刚笑道:“这是我的店,上次不是告诉过你。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也不等我回答,就搭了我的肩膀,带着我往里头去。走到柜台那里,他才松开我。在那柜
台后的服务生都认得他,一口一声地喊他。他笑着点头,上去问了一下。他回头来说:“
已经给你们几个人开了单独的包厢,今天你们好好玩。”
即使加上我,今天面会也不过三人,小兵绝对不会带他那男朋友过来,这可算我们三人之
间的事。那么是王任了?但今天见面出于什么目的不是不知道,竟特地找人来。连我也不
问方微舟来不来。虽然通常也并不会问他,况且他也有事。
我略有点不快。面上还是笑,我道:“我刚来而已,怎么就开好包厢了?”
唐立刚道:“我看见王任到了呀,你们一向玩在一块不是?虽然你这阵子好像不出来玩了
。”又笑:“怎么样?交新的女朋友了?人家女孩子不准你出来玩啊?要憋坏了吧?看你
们找了一堆朋友过来,明天周末,有你们闹了。”
他自哈哈大笑。我也笑着,却有点僵起来。又听他接着说:“对了,一直忘记告诉你一件
事,多谢你们方总也过来捧场啊,那天又叫了不少酒。你事先不打个电话来,当时也是礼
拜五晚上,人多又乱,几个服务生走不开,招待疏忽了,要不是我刚好过来又认得,不然
多扫兴,又过意不去。”
上回他托我宣传新店的事,我径敷衍了,真正不会对公司的谁说起来,况且告诉方微舟。
他私下也并不是不会出去喝酒的人,通常不会选择这样的地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一点都不知道。大概不是和潘明奇他们,那些人要去玩也不到这种复杂的。可能与陆江
他们几人应酬,偶然谁知道这里新开了店,说过来坐坐。
这样巧地碰见唐立刚。方微舟一定也记得他,装作不记得也过去了,无非对他到我,敷衍
不了。我定定神,开口:“我大概忘了打电话吧。”又笑道:“对了,哪时候的事?也忘
了。”
唐立刚笑道:“有一个多月了吧。不过我觉得萧经理你这日子真的过得太忙了,还是要出
来轻松一会儿。”他只管领着我去包厢,又说:“不然我也不会认得,以前你们一票人到
我另一间店去玩,都是他买单,我记得。那天我就是看见他,上去打了一下招呼,倒是他
也记得我。这说起来,他花钱真正很爽快的人。”
我听了这些,实在对唐立刚很感到不痛快,却不便发作。到一间包厢外了,唐立刚敲了一
下门,推开来,马上听见很吵的音乐声。随着那音乐闪烁的灯影,紫的红的,照出沙发上
坐着的好几个男男女女,样子都是陌生,桌上一堆酒瓶酒杯。我马上看见王任,他坐在靠
外的位子上,手里端著一杯酒,好像正在听着谁说话。顶上的霓虹光映在他半边脸颊,神
情很冷淡似的。其余也并不太变化,一段长时间不见了,他还是过得很好的样子。
有人注意到门口这里,大概知道唐立刚的,喊了起来。王任便看来,我顿了顿,还没有尴
尬,他倒是放下酒杯,站起身一步过来了,却只对着唐立刚打招呼。我自站在一边,听他
与唐立刚寒暄。
王任也不曾理我,拖了唐立刚去认识今天带来的几个生面孔。我同样没有过去,这才注意
到刚刚在王任身边说话的是小兵。这里各色光影,他身材又瘦小,大家坐得密密麻麻,不
注意看不见。他一直也站着了,这时才走过来。
小兵对着我,好像欲言又止。我冷冷地问:“这怎么回事?”
小兵仿佛过意不去:“萧渔你不要生气。我,我真的不知道王任会这样子,我真的以为他
今天要好好地和你谈一谈。”
我道:“看来他根本不这么想。”
小兵不说话了。他倒是紧紧地拉住我,好像怕我甩头走人。我倒是想,可很不便发脾气,
唐立刚还在这里。
唐立刚并没有待太久,和他们说上几句就出去了。他经过我和小兵,也不奇怪我们远远地
呆站着,还叮嘱我们好好玩。
王任回头过来看了一眼,又和大家笑了笑:“忘了介绍了,还有一位朋友,大概有的人也
知道,他叫作萧渔,他啊,他是我很好的一个朋友!”
那口气很怪,我听着心里实在不舒服。他又要说:“过来啊,站在那里干什么?来,到这
里坐啊。”就指着他对面的一个空位。
小兵开口:“王任你不要这样……”
我拉住他,走过去坐下了。周围的几个人对着我吃吃地笑起来,交头接耳的,也不知道谈
论了什么。
王任笑着看我,嘴上道:“你们不欢迎一下新朋友吗?”
在我旁边的一个人马上倒酒,把面前一排酒杯倒满了:“第一次认识你,也没什么能够表
达高兴,先喝掉这些好了。”
我看看面前一排酒,又看王任:“好久不见,你就这样欢迎我?”
王任笑了笑,说的话非常讽刺:“怎么?当乖宝宝太久了,酒量不行了?”
我极力忍着脾气,可道:“王任,我就说你几句不对,你跟我闹脾气闹了这么久,现在又
闹出这一出,算什么?你还是不是男人了?记恨成这个样子。”
王任横眉竖目起来,嘴上还是笑,口气却有点恨似的:“萧渔,少废话!不喝就出去,我
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谈!”
我当然可以起身走人了,但是不免气不过——不只因为这个,非常复杂的。与王任也不是
一天两天的交情,相互好的坏的都是一清二楚,今天会闹到这样僵的地步,怎样也没有我
的错。他这样阴阳怪气,只是因为他自己感情方面的不如我,他又知道我的苦处?也只是
表面风光,暗地百般纠结。
因为方微舟的不喜欢,过去很多朋友也渐渐不来往,虽然对那些人也没什么情谊可谈,然
而也理解我的,有的话是不便告诉方微舟知道,对他们却可以说,这些人里到如今也就剩
下王任与小兵,这交情最久又深,都是一路忍耐著包容著过来的,最知己知彼。我实在也
不知道怎样形容此刻的心情。
大概今天王任不让我难堪一会儿,他是不能痛快了。
我扯开衬衣领口,端起一杯酒,站起来:“好!我敬大家。”就一口喝下了,接着第二杯
,第三杯……耳边听得见起哄。不知道第几杯,又要再拿,这时一只手横过来抢走了。我
愣了一下,是小兵。
小兵看我一眼,把我推开,将手上那杯酒喝得干净,有人抗议,他并不管,看去了一眼,
又喝起下一杯,接连喝了下去。
闹的声音渐渐静下来了,没有人说话。王任也没有,仿佛怔住了。小兵终于喝完了最后一
杯,他放下酒杯,直起身整个晃了一下。我连忙扶住他。
王任一直看着这里。小兵也去看他:“够了吧。”
王任咬牙似的道:“你何必帮他……”
小兵道:“今天换成你,我也会帮你。又假如今天是我,萧渔也不会不管。”
王任朝我看来,欲言又止似的。我并不说话,小兵用力扯着我的手。我装不明白他的暗示
,我先主动低了一口气,也不欠王任什么,不过顾念从前到现在的交情,假使他还不明白
,也没什么可说。
王任终究没开口。
我也不想待下去了,扶著小兵就要走。
我喝了也不少,小兵更是。我扶着他,并不好走,过道上与迎面走来的一个服务生撞了一
下,对方手上端了东西,不注意酒水喷溅出去,波及了过路的几个客人。那服务生连连道
歉,其他服务生也过来处理。
我感到不太过意,大概那些服务生刚刚都看见我与唐立刚一道来,不高兴也不敢不发作,
反而过来查看我与小兵的情形。小兵一口气喝了这样多的酒,脸颊非常红,可嘴唇却很白
。他仿佛要吐了。一个服务生眼明手快,过来将他扶开,在旁边就有一间洗手间。
我待在原地,靠着墙站着。酒劲逐渐上来了,头非常晕。
突然听见有人喊:“萧渔?”
我顿了顿,掉过头去,看见了徐征。
徐征像是略打量了我,便和旁边一个人说了句话,丢开对方朝我过来。他笑道:“你怎么
在这里?唔,喝成这样……”
我站直了,不愿多解释:“应酬而已。”
徐征却道:“你不舒服吗?”
我略回避着他:“没事,我透口气。”
这时服务生从洗手间出来了,后面是小兵,他婉拒服务生的帮忙,慢慢地走过来。他看见
徐征,略略一怔。
徐征当然也看到他,道:“你是……”又看看我:“你们是一块来玩的?”
我没有说话。小兵面对徐征,仿佛局促似的,也不与他多说什么,只对我道:“萧渔,今
天真的抱歉,我并不知道……”
我不愿意让徐征多听见,他也不走。我剪断小兵的话:“我知道。现在你怎么回去?”
小兵略垂下眼睛,低道:“我们就这样走了,王任心里一定更不痛快。”
我不作声,可明白了意思。我有点无奈,也是知道他一定对王任放心不下:“随便你吧。
”
小兵向我看来:“抱歉。”
我摇头:“你去看看他吧。”
小兵对着我欲言又止几下,就走开了。我看他走远,也要走了,这里是真正再待不下去。
我去看了徐征一眼,却不太窘。大概他在某方面也很清楚我的。
徐征开口:“吵架了?”
我冷道:“不关你的事。”
徐征倒是微笑:“我可没有惹你。”
我顿了顿,还没说话,他抢先一步:“你要回去了?开车过来的?”
我道:“没有,我坐车来的。”就要走开:“我走了。”
徐征跟上来:“我送你吧。”
我道:“不用了。”
徐征笑笑,淡淡地道:“隔着一阵子不见了,萧渔你又这样拒人千里。”
我听不了这样的话,道:“你误会了,我已经跟人约好了。”
徐征道:“哦。”
这口气也不知道怎样,我突然有点别扭。好在他也没有多问。走出了店外,还在商场里,
这个时间也还是不少人,楼上又有电影院,隔天周末,正可以轻松了,今晚没有一个地方
不是热闹的。又十二月最大的节日也即将到来,商场到处都是圣诞的气氛,非常欢乐。
我搭着手扶梯下楼,记得一楼靠近门口那里有间咖啡店,在那里坐一会儿也好。想不到徐
征一样跟过来。我们没什么交谈,到了咖啡店门前,我看看他,道:“先这样吧?”
徐征只道:“你们约在这里等?”
我顿了一下:“不是。”
其实也不知道方微舟那边几点结束,我这里是提早了。我犹豫着要否先给他打通电话。便
听见徐征道:“他什么时候来接你?”
我顿了一下:“什么?”
徐征对我微笑,并不说出名字。我却相信他记得。我犹豫着道:“他那边还有事,我先在
这里等他。”
徐征道:“不然你给他一个电话,就说朋友送你回去了。”
我看看他,斟酌用字:“徐征,你不用早点回去吗?”
徐征笑了一下道:“我不急,不用这样早,至少还可以陪你喝一杯咖啡。”就越过我,去
拉开后面咖啡店的门,又回头:“不进去吗?”
我看他一眼,走了过去。
店里没什么空位,倒是对着商场这面的玻璃窗前还剩下几个位子。我们到那里去坐,徐征
再去买回了两杯咖啡。我喝一口就不喝了,本来过来这里也不是真的想喝咖啡。刚刚一口
气连喝了几杯酒,现在知道后果了,胃痛倒不痛,可是发热起来。好在还能够坐得住。其
实我大可先回去了,不用一定等方微舟过来接,然而说不出怎样的心情,并不愿意,非要
他来。
大概是咖啡店里气氛温馨的缘故,我与徐征之间也缓和了下来,不再那样隔着一层距离。
虽然也是我这里自顾地把他隔开了。他并不问我刚才的事,倒是道:“我也很久没看见王
任了,不过听见说他待的公司有点状况,我这里也决定停掉和他们的合作。”
我一时讶异,完全没有听见说过,本来对王任的业务也不太了解。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可
想着小兵或许知道。小兵对王任的关心真正很多,他与他那个男朋友也不知道是不是还顺
利?
对王任公司的情形,我一点也帮不上忙,也不去劝徐征给一点机会。出来做事也就这样了
,我的这里也不一定容易。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徐征仿佛一点也不觉得无聊。我看看时间,已经九点钟,方微
舟那边要是吃饭,差不多也要结束,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电话。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特别
对等待感到着急,或者喝酒的缘故,或者因为王任那样子的态度,非常感到疲惫。
徐征还在说著什么,我漫应着,也不管他会怎样揶揄的神气,打起了电话。那头响了好几
声也没有接起来。我挂掉它,果然徐征问:“怎么样?”
我顿了顿,道:“大概没有听见吧。”
徐征没说话,像是笑。
我不理会,又打了一次。
听着那头的铃响,我隔着一面玻璃望出去,前面不远好几间精品店,因应圣诞节,出了几
种限定款式,靠外的橱窗也挂上了与圣诞相关的装饰。在那些中间有一部手扶梯,这里又
靠近大门,一直有人,下来了一批,又上去了另一批。快近商场打烊了,还有人陆续地来
,或者是为了看电影?也不一定,楼上酒吧也开得晚。
突然那边接起来,因为背景有吵,闹哄哄的,那声音有点含糊:“萧渔。”
我道:“我这里……”
方微舟打断我:“我正好要打给你。我还不能走,抱歉,可能今天也不会回去了,先住在
我父母这里。”
我怔了怔,也不知道怎么说话。我略看了一眼徐征,他喝着咖啡,注意到,也朝我看过来
。我感到脸非常的热起来,像是又喝了不少的酒,然而非常清醒,心里也都是凉的,一点
也没有快活。
听见方微舟又问:“你那里结束了吗?”
我犹豫了一下,道:“还没有。”顿了顿,又说:“还要一下子才结束。我……”
后面的话也说不下去,我一时呆住,眼睁睁地望着外面手扶梯那里,先看见了潘明奇踏上
去,后头还有三四个人,他一面回头说话。那之中并没有他太太,可是有方微舟,在后面
还有一个女孩子,落后了一步。似乎注意到,方微舟等了一等,又让了她先上去手扶梯。
他一直是听着电话。
那女孩子是之前他姑姑介绍的那个。我没想到潘明奇他们也认识她,刚刚几个人也不算不
熟的面孔。
我听见方微舟道:“不要待太晚了,不然不好叫车子坐。”
我尽力地发出声音:“嗯。”
没办法再多谈下去了,不论有没有误会,我匆匆结束,方微舟也马上挂了电话。我这时也
已经看不见他们几个人了。我握着手机,发呆了有一下子,掉头就对上徐征的目光。也不
知道他有没有看见——看见就看见了,我也并不觉得难堪,整个都是麻木的。
听见了徐征开口:“萧渔,我送你回去。”
那声音很温和善意的,却又有种引诱似的。我不能不动摇。
我说好。
那天徐征送我回去,也就走了,我们之间也并没有怎样。他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当晚
收到了他的讯息,倒很普通的问候,让我早点睡。隔天,他给我打电话。出于一种说不清
的情绪,我没有拒接。
以后他找我出去吃饭,或者喝酒,也没有拒绝。
却想不到礼拜六晚上方微舟就回来。我也刚回来不久,晚上与徐征出去吃饭,喝了酒,看
到方微舟进来,以为看错有点恍惚。今晚还是徐征送我回来,走了没有多久,或者正好两
人的车子交错过去?我与徐征这次见面完全坦荡,然而毕竟有过一层隐密,这次竟也有点
背着方微舟做坏的快感。
倒是知道我喝醉回来,方微舟略皱眉。我无动于衷,他哪里知道,我的不好过。这一天不
到,真正感到日子过的浑浑噩噩。他不回来之前,我把各种方面都想过,在心里为他找了
很多理由,比如是一种巧遇,又比如……总是最坏的理由了。上次在路上看见的情景,不
免更想了起来。虽然那次和这次,方微舟与那女孩子之间也并没有表现出怎样的亲密。
然而过去他相亲的对象里却没有谁还是维持联系,甚至见面。又向来很讨厌的那潘明奇也
夹在他们的里头。种种巧合凑在一起,即使清清白白,怎样不疑心起来?我想了整天,内
心煎熬,一下子很为方微舟说话,又一下子推翻了,只冷冷的,完全负面。我感到理直气
壮,并不因为犯错在前而疙瘩,又他那里还是不确定的事。
本来不论男人女人一样,自己做错总是不要紧,另一半在背后胡来,一点也不准。
方微舟并没有马上对我去买醉的事谴责,大概他那里有点对我的不过意。不提那个女孩子
,说好的事,总是因为他的父母的缘故改了,每次我也不跟他说什么,可一次两次的,怎
样也不会高兴,或许认定我为了这个闹脾气。
我脱下外衣,丢到客厅的沙发上,整个人也摔进去,并不想动。方微舟没说话,径冷著脸
色。我看着,还是开口:“这样早回来了?”
方微舟道:“嗯。”就静了一下子,他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他道:“昨天我姑姑姑丈
一家人也来了,实在没办法走开。”
我顿了顿,看他一眼。他接着说:“他们找了很多认识的人一起吃饭,包括之前介绍给我
认识的那位周小姐。”
我早已经忘记了那女孩子什么姓氏。对他的这番话,我很想要无动于衷,然而做不到。我
勉强地镇定:“是吗。”
方微舟道:“她是我姑姑很好朋友的女儿。”
没头没尾的一句,我倒是听得懂。我点点头:“嗯,你说过的,我知道。”
方微舟不说话,突然他的一只手按在我靠近他的腿上:“那我也说过,该怎样应付还是应
付,我早也已经拒绝了。”
我感到在腿上的属于他的手的温度。并不凉,倒有点热,一点点地传渡上来。说的还是差
不多的话,可不能否认,他的每次安抚总是有用。
这次却不是真正宽心了,还是疙瘩。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昨晚看见的那一幕,说了又怎
样?当时他对那位周小姐展现的不过绅士风度,换成我,对一票男性里唯一的女孩子也会
特别优待,况且是他姑姑朋友的女儿。
我伸手,握住了他放在我腿上的手。果真那手是温热的,我紧紧握著:“没事,我知道。
”又更靠近他,整个头斜靠在他的肩膀。他身上只有他一向的气味,没有其余的。我不觉
安慰,又感到有点悲凉。
方微舟看看我:“头晕?”
我道:“有一点。”
他怎样的神情没有看见,只听见道:“今天又和他们出去?”
我才想起昨晚与王任的不欢而散。当时的确对王任生气又更失望,却过了完全也没有去想
。也不知道小兵回去后又怎么了,他没有给我电话。我感到木然,嘴里道:“是啊。”
方微舟道:“接连两天都去喝……”
我不想听下去:“明天你没事了?”
方微舟顿了一下似的:“怎么了?”
我抬起头,笑道:“我这里也没事,我想去给我妈买点东西寄过去,刚好也快过圣诞节了
,挑点特别的。”
方微舟便道:“我没什么事,我们一齐去买吧。”
我点点头:“嗯。”
再坐了没有一会儿,方微舟先起身走开。大概前面听我说头晕,他去帮我弄了一杯热茶过
来。他倒是没有看着我喝完,来了电话。他在我面前接起来,应该是他父母,听口气并不
太冷淡,也是不是朋友之间的那种。
趁他说著的时候,我自去收拾了。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结束了通话,捡了我丢在客
厅沙发的外衣进来。我略看看他,怕他又变卦明天的事情,好在没有。可他也没有提起他
父母打过来说什么。其实我现在也不太关心这个,很难说清楚现在的感觉,还是相信他,
然而心情一直也还是吊著。
方微舟从衣帽间出来,又进浴室去了。我坐到床边,掉头看见在柜子上的他的手机。我盯
著一下子,动了一个脑筋,可不是一闪而过,一直也在,在脑海里越来越来放大,不断催
促著,逼着。我伸出手去拿了它。
还能够听见浴室里淋浴的动静,然而听得更清楚的是我的心跳声。也已经不管了。我快速
地解锁,先看讯息。很久以前一个机会,我大方地当着方微舟的面看他的手机,他并不习
惯定期删讯息的人,很多痕迹,那时他不需要怕我看。不知道他现在会不会有一点怕?
留着的讯息有好几十条。除了家人朋友,也有同事之间的。他和陆江和李总,也甚至与何
晋成在近期内都相互传过,太多了,内容也不及细看。但不论与谁传,他回应的口气好像
也没有分别。
我在他与潘明奇的一条讯息里看见提到一位周小姐,想必就是那位周小姐。传的时间差不
多在他姑姑刚刚给他们介绍后不久,潘明奇问他是否最近与那位女孩子吃饭,一来二往,
原来周小姐是他太太郑采菲的大学好友。竟这样巧?我不觉怔了一下。后面还有相关的对
话,总是很好的朋友,方微舟详细告诉了已经拒绝女方。潘明奇一向不看好我们的事,三
言两语,可能觉得方微舟不高兴了,没有再说下去。
另外的也有郑采菲给方微舟的讯息。好像那位周小姐很喜欢了他,并不愿意轻易放弃。也
甚至于这次又透过了他姑姑。他父母这一趟没有另外介绍新的对象,还是这一位。
这位也有给方微舟传讯息。我还来不及看,注意到浴室里的动静,连忙把手机照着原来放
回去。浴室门马上开了,我随手抓起柜子上的一本杂志。方微舟走了出来,他仿佛不经意
地看来,我自僵著坐在床边翻著书,极力自然。倒是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我没有忍住,偷
看了一眼,他已经背过身去弄头发了。
我把杂志拿开,也坐不住了,就躺下来。心跳还是快,非常心虚,又好像很可以堂而皇之
,一点点也不能想到我的不对。或者愧疚该有一点的,却不因为我对他的猜疑,单凭那些
讯息,好像证实了误会,可多年的这层信任被我单方面打破了,又他对我像是从没有过怀
疑,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查我的手机。我先有过错,今天倒是回头查他的。
然而尝到了甜头,只想要更多。他的手机上是另外的信箱帐号,也不知道有些什么联络的
信……我径想到这里,陡然心惊。我竟这样盘算起来,简直差劲。其实之前查他的信件已
经非常不对,今天更不对。
却想回来,不能不承认,看见了他确实没有过主动,那吊著的一股情绪终于松开了一点。
这整天的阴霾,因为这样一点点的庆幸,不见了。
自出差回来以后,我与母亲也通了几次话,谈的时间还是短,每次也是母亲先要挂断,怕
耽误我做事。她见过方微舟后,似乎也没有发生亲近感,偶尔问起来,还是怎么样?好不
好?很含蓄,同样多的不说。听过我说的那些,大概她越加对这样的关系不看好。
这一向年底忙,联络很少,不是没有想起来关心,然而好像近乡情怯,迟迟没有打电话。
礼拜天说定去买东西,母亲也不过这西洋节日,只是借个名目,给她买好一点的。方微舟
帮忙看了几样,付了钱,这次我没有跟他争。那整天相安无事,没有谈到他父母此次给他
又安排了什么,他父母也没有电话过来。那位周小姐也没有。又更好的是潘明奇也没有。
没有谁来打搅的假日。甚至晚上在外面吃过饭,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回去气氛也不错,
做了两次。真正没有什么能够不满意了。
可越是这样平静之下,心情反而不定。我并不后悔去查他的手机,好在看了,不然继续浑
噩下去,更觉得这段关系没有指望。然而也不能不愧疚,没有凭据的怀疑,亲眼看见又怎
样?也许误会一场。看了讯息,越加这样觉得了。方微舟似乎真正没有疑心我会查他的,
手机还是随意放著,也甚至交给我帮忙充电。
早上出门前,我把买回来的那些东西,用了快递寄出去,到公司以后我打了通电话回家。
最近的一次通话,母亲告诉我,学校的志工活动结束了,对门的李阿姨找她去参加一个唱
歌班,一个礼拜去三天,在下午。额外的时间,她另外找了打发的事,到附近一间幼稚园
读故事给小朋友听。简直一个大忙人。她退休几年,一直没有真正清闲下来,虽然我也不
想她这样到处跑,可她在家的确无聊,李阿姨比她小了好几岁,也有家庭,其余的朋友也
大多是以前的同事,各自含饴弄孙,也不够有空。
母亲很年轻就认识了父亲,娘家人却不太赞成他们结婚,私自办了手续,搬到H市这里。
她以前很好的朋友在婚后一个个断了联络,剩余的几个,父亲突然走后,母亲要养育我,
天天忙生活,没有多的心思,也不联络了,电话号码当然也丢了。我现在也不住在家里,
她是真正的一个人。我也不能说不让她出去的话。
那头响了很久,我盘算挂断再打,倒是接了。
“妈?”
“嗯。”母亲的声音,有点虚弱,带着气喘似的。
我听出不对:“妈,妳不舒服?”
母亲咳了两声,那声音还是带着喘:“感冒而已。”顿了顿,仿佛担忧似的:“怎么这时
间打过来?不用忙吗?没事的话,就不要多讲了。”
说话的背后是一片静悄悄,我想着家里那样子,倒要感到几丝的寂凉。母亲是一直独自在
家里。上次回去的突然,光注意著自己这里,不太仔细看看她,只觉得瘦了,也没有多问
几句身体方面。
我有点愧疚。我忙道:“不要紧,我这里忙得差不多了。妈,去看过病了没有?”
母亲道:“去看过了,已经拿了药吃了几天。本来也快好了,那天出门看见太阳,没有注
意,衣服少穿了一件,晚上吹了风,才到现在还没好。”
我想想道:“这礼拜六我回家看妳。”
母亲道:“不用,不要特地了,你这时候忙,上班的几天有时间好好休息?就在家里补个
觉也好。反正距离过年也剩下一个月,到时再回来吧。”
我看了一眼桌历,明年的农历年比较晚,距离一个月也不止。我道:“开车回去很快的。
”
母亲还是让我不用回去。向来知道她的脾气,我就作罢。便道:“冬天出太阳,气温还是
很低的,多注意一点。还有,按时间吃药,记得不要忘了。”以前她感冒,时常拖很久才
好,就因为这个。
母亲笑道:“好好好,知道了。”
我也笑了笑:“对了,早上我寄了东西回去,妈妳这几天注意收货。”
母亲问:“又寄了什么?”
我道:“一些东西,都用得上的。”想想,补了句:“有的是他要买给你的。”
母亲停顿了一下,道:“帮我谢谢他,这么费心。”
我道:“嗯。”
母亲像是踌躇似的:“他,最近怎么样?事情应该比你多吧。”
我无声地笑,嘴里道:“他还好,他也习惯忙了。”
母亲静了一下子,又问:“你们,怎么样了?”
我略顿了顿,口气并不变:“还是一样。”感到那头仿佛又要问下去,便道:“妈,我有
一个会议要开了,先这样子。”
母亲果然不耽搁我,赶紧说结束通话。电话挂下后,我整个向后靠着办公椅背,也没有想
什么,脑袋好像空白。心情方面也是。我找出菸,点了一支抽起来。
门没有关好,外面走廊上经过的说话声音一清二楚。今年圣诞节恰好在下个礼拜六,前一
天平安夜,最放松的礼拜五,有心的人早早做起安排。西洋节日,不只商家,各大企业行
号也要配合做点气氛,公司一楼大厅的那圣诞树已经放了快一个月,出入都要看见。照理
也没有放假,可往年二十四号的当天,很多人早退,做主管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
概今年也不会例外。
我想着去年的这时候,突然感到非常遥远。也不过一年。
去年的二十四号,我倒是生著病,请假在家休息。方微舟没有早退,一个合作的国外厂商
办圣诞酒会,李总要他一起去。他喝了酒,叫车子坐回来,很有一点醉意,开门开半天,
本来我又回去躺着了,听见动静出来,正好他跌跌撞撞进来。他很少喝成这样,大概在会
场上极力维持清醒,到家就不行了。
方微舟喝醉了不是会多话的人,可眼神迷濛,不太冷淡,要有点温柔起来。我把他扶到沙
发,去倒了杯水回头,他竟睡着了,怎样叫也不起来。那阵子他非常忙,加班好几天,前
晚我发烧,还是他照顾。我便不吵他,让他继续睡,找了被子给他。
在隔天……反而记得模糊了,不是假日,圣诞节也要上班,我们也不庆祝这个,大概也还
是很平常的一天。
今年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唯一的不同是,方微舟的父母在国内。他父母仿佛决定这次要在国内过年了。其实方微舟
并没有提到,却也算是做出了表示了。他父母不走,随时想起来也要感到一种疙瘩。然而
总是他父母,我一句话也不能够多说,一如他也不会对母亲有任何意见。
这一个礼拜也不少加班。方微舟那边忙的情形,我向来不多问,倒是我自己,班加不加也
无所谓,也还是晚归。徐征找我出去。之前完全不联络了,自那次偶遇,这几天又频繁起
来,可认真计较,都是很普通的朋友的对话。他那里不是没有夹杂暧昧,我径装着不懂,
保持距离。其实完全拒绝见面就好了,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情,维持着这样清白的藕断丝
连。
这天晚上与徐征吃饭,在餐厅里还看不出来那热闹的不同,出去后,看见很多一对对的,
才记起来,可正好二十四号了。我一时怔怔地,拿出手机,有好几条讯息,不过没有方微
舟。本来也不庆祝,当然也不会特别计画,或者传几句话。下班之前,遇到他的女秘书,
还不能走,告诉我他的老板与李总在办公室里谈话没有结束。
听见徐征说什么,我掉过头,他笑着又说了一次:“今天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