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历史] 永远的冬天 七十八

楼主: Eros666 (墟女)   2017-04-08 19:5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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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布夏的祕书送完黄金夫人,回来顶楼的工作岗位。维诺夫人懒得关好门扇,使祕书
于几步之遥处便听见隔音防弹的市长办公室,隐隐从门缝中透出骚动。她连忙探视。瓦洛
加手里捏著一颗钮扣状的东西,伏在狄米特的怀里低低哀哭;索布夏头上肩上挂满女用内
衣裤,一身凌乱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狄米特在一团乱中,只顾轻轻拍拍他的委员长。
  索布夏的女祕书面对此景,保持一贯的扑克脸,唯有在高跟鞋踩中满地乱洒的保险套
包装差点滑跤时,她才张开红唇惊叫一声。狄米特听见她,正想解释一番,但美女祕书对
哭啼吵闹的世面见得多了,冷静地道:
  “不要紧,这在这儿也是常有的事,女人们嘛。索布夏先生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倒
是头一回。方才那女人没凭着她丈夫官大,生出事端,我们大伙儿便不至于有事,多亏你
们应付得好,维诺葛拉道夫家的女人很开心,算是善了了。市长这里,有我看着,你赶快
带着亚历山大维其先生回去吧!下班时间早过了,你们的工时卡,我上楼时顺便为你们打
了。”
  她以几句话勾勒出市长办公室近况的大概轮廓,令狄米特想入非非,又不免恶心。他
烧红著脸,道了谢,记得带走那份改组公文,也异常谨慎地假装忘记带走那要命的补药礼
盒。祕书对那露骨的中国春宫工笔画与一地花花绿绿完全不为所动,仿佛已习惯。
 她手脚俐落,打开木柜,左右开弓一阵风将内衣与礼盒全捞起,往内一塞,令旁人难
以想像她还为索布夏收拾、张罗过什么,无怪乎市长没对章子的下落起过疑。
  狄米特往古典实木柜瞟一眼,估估现状。索布夏的走后门收礼品专用柜子空空如也,
没有洋酒、水果篮或烟燻火腿;把大饥荒也算进去,食物没人开销得起,索布夏竟连片面
包也没有,可见没人愿意巴结市长先生了。狄米特内心没来由地一酸。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贪污演变成习惯的一环、所有公务机关运作的必要之恶?这演
化方向仿佛合理——手里没有帐本,根本算不上握著什么破权力;不付出物质代价,谁也
无权教已死的主义身后留下的威权体系中,任何生了锈的螺丝钉动上一动;不收回扣么,
人人红眼起疑,怀疑官与官、官与民两造关系不妥,等著参上一本。最后为了平息耳语,
贪污的规模反而更大了,算来算去,还是一开始便贪污显得光明正大兼合算。政治黑市无
所不在,任凭再高的官,人人有价码,包括不大兴政治花招的索布夏在内。
  狄米特自己从假帐王当到贿赂王,就像一个人进入肥料大工厂,久而不觉其臭,现在
回味过来,其味难辨。
  “老菸枪,我收回前言,是这体制顺着固有的缺陷变形成猪头了。我也是一只小猪头
吗?这缺陷,不外乎是共产主义对人类本质的看法错误造成的。它假设人类‘绝对道德’
,认为‘集体农场’与‘大食仓’这种靠棍棒建设出来的人为机构,能使全人类平等,进
而快乐;如牛羊一般猛挨揍的人民,倒也有好大一部分相信自己牺牲付出,推动国家;参
与创造历史催生俄国人的民族意识,产生如此的共产地貌,相应无碍,连中国社会主义都
办不到的。因此,我并不能断言马克思错了,然而在某个深刻的层次上却错得离谱。
  资本主义对人性的假设是‘绝对理性’,一群自由市场的信徒追捧它。截至目前,市
场机制简直如物理定律那般不能再对。然而资本主义永动机械将永远正确下去吗?它与自
给自足的宇宙天体机械不同,成本太高了,将快乐外包给富于资源却不富裕的国家去概括
承受。若自然定律照着西方经济学的样式跑动,太阳系早灭亡过十次;但我父亲说,西方
可有一票经济学家真相信它是自然律,包括那位奇贝伊在内。
  自由市场我也不是太理解,一件事情却是最确定的--最高尚的正义总招来最卑劣的
结果。从前相信法律价值的我,并未将自己朝‘高尚’的方向塑造,也没人来将我‘伟人
化’,我便立刻成了借刀杀人的公堂法棍。这是个神秘的现象......也许我走在心不容易
变黑的道路上,正因为脚下踩着最污秽的泥泞......”
  狄米特边想边搀起委员长。跟索布夏与瓦洛加被迫做的事比起来,论污秽,还矮半截
。看看两位上司身陷泥淖,狄米特想一想,这理论显然说不通。回想他刚从法律系毕业时
,标准的正义魔人,天天只想着埋伏、打捞上司瓦洛加把柄;现在的他在从前的他眼中,
一定坏到家了。但善与恶加减乘除起来,他算是什么样的人?
  “我一直觉得老菸枪似乎还存在,即使人不这么觉得,心还是这么觉得。真是奇怪了
。”狄米特一边推开市长大办公室的门,心道。
  祕书知道狄米特自有打算,不去理他与瓦洛加二人,迳去跟市长讲道理。她冷静地为
他分析,他好歹也是个官,好也好,歹也好,都必须好好地为市政厅打算;无论他私底下
做什么以维持自己的地位,那都是必要之恶,没有对错,因为秩序与法律都靠不住了。无
论索布夏先生受或不受中央眷顾,走出去面对人,好歹有个做市长的威严仪态,对市政厅
上下公务员有个交代,不然圣彼得堡作为一个城市,也要玩完了。索布夏干哭着、干听着
,这些又好又歹的寻常劝说,他已听过他的心腹祕书说过几百次。
  进了电梯,狄米特摸摸瓦洛加的后颈,道:“委员长,天要暗了,我知道你很怕明日
怕走不了;别怕,这公文让我研究研究。俗话说,画鬼容易,画狗难,因为狗满地都是,
却没人看过鬼,谁都不能说画得像或不像。没人看过上头没半点共产党痕迹的克里姆林宫
公文,所以这事儿戳穿了,很容易办。”
  电梯下楼。瓦洛加挨着他摇头,从脸蛋边儿泄出细细的一声呜。狄米特初时以为是草
绿铁壳电梯启动时的震动。“不是委员会改组公文的问题?”狄米特问。瓦洛加咽咽无声
,点点头,一抽一抽地哭。
  “委员长,敢情索布夏拿着您其他把柄?”狄米特又问。瓦洛加整个人在他胸前猛然
一紧,点点头,然后摇摇头。狄米特胸前背心V领敞开处,底下衬衫温湿了一片,全是泪
,像倾了一杯温水。
  狄米特变换角度切入问题:“您手上的,是让阿伯惹上杀身之祸的KGB窃听器?索
布夏叔叔的消灭外贸委员会大行动,就是凭它?”狄米特想从委员长的手中取过那小东西
,但他不给拿,点点头,这次却没有摇头。狄米特的法律人职业病发作,继续追问:“它
足以构陷某人入罪吗?”
  瓦洛加没作声。狄米特知道别问了。
  两人到了楼下,踩在市政厅大厅的一片废墟中。夕照灰光,凉凉西斜,与夜只隔一线
。路上很静,寂然如死,通勤的市民不知所踪。后文明的大荒,矗立这座吃人的城,从前
的列宁格勒、帝俄残垣。有种没声没影的燎原冷火,酷烈的饥寒,从人的内部引燃,吃人
血人肉,却不触碰那绝了火缘的,文明无机的蜕壳;于是大楼就像一望无际的无头天使,
大而轻盈,轻但绝对。瓦洛加想起追着白兔影子,来到被车诺以搬空的上古骸骨般的废弃
工厂中,上千道幽沉沉的影子极慢极慢地降下来。录音带中的白兔子说羡慕他,人在苏联
,有生之年,见得着末日,摸得到虚无。
  瓦洛加想着他的克里莫。他能像卖火柴的孩子,克里莫夫的名字含着足以取暖;当回
忆那根艳红的小小棍子芯尽火灭,他自将萎谢了。瓦洛加愈发失魂落魄地哭。那哭泣在他
的胸臆兴风作浪,从没发出半点声息,人只管流泪,表情略起红涟漪,却已算是哭得筋疲
力尽,比放肆的大哭更伤。
  狄米特却很冷静,将他端了端详,道:“委员长,瞧瞧,雅琳为您上的粉都花掉了,
我在您脸上闯的祸都露出来啦。您不能这样去见大棕熊,那莫斯科人可是醋王之王。我得
给您想想办法。来,别哭嘛。想想看如果雅琳当新娘,她会有多开心。我想像得出来她做
我新娘的样子,然后我们会认荷洛维兹夫妇当干爹干妈,沃卡阿伯好像膝下无子。”
  瓦洛加还是摇头,他读出狄米特说这些话时仍一心一意为他想,没想到雅琳。狄米特
三下五除二,很快地厘清楚生命往哪儿去,这时代没有奢侈浪漫的延俄,你等我,或我等
你,要走就走,不走拉倒,吃尽苦头的众生像抽水池塘里的等死鱼群,眨巴著大口唼喋空
气。他还不知道他的下一步该怎么走,便什么也不说,也不轻易往好处去想。他做KGB
探员很成功,做人失败。
  一会儿出站。瓦洛加嘿然跟着狄米特--他的家已清空,没什么好回去的。狄米特将
瓦洛加领往三级国宅隔壁栋的灰灰公寓,他自己住的地方。他将瓦洛加安在自家床边,道
:“好了,我会问问阿伯。小卖店就在对面而已,您先在这里坐着,我去去就来。”
  瓦洛加像洋娃娃,静静地被放在那里。
  ***
  雅琳早回去了。沃卡之妻埃菈打过两、三通电话,就是怕她老伴动真格的,对乱民开
枪。但沃卡坐在狄米特的案旁,没听见两人的消息,没敢贸然回家。狄米特一回小卖店,
头一件事就是先往二楼冲,从他的贪污专用大抽屉里拆一包香奈儿粉盘出来用用,总之姑
娘爱用什么他就拆什么。
  沃卡忙站起来问:“官夫人跟市长有对你们怎样吗?”
  “有,也没有。”狄米特从提包中抽出那份公文交给沃卡,道,“阿伯,瞧瞧这纸天
杀的程咬金!有没有法子伪造这份改组公文,把上头委员长的名字改成我的?您也知道官
僚体系的德行,拖个少顷,档案就积成山啦!”
  “伪造文书KGB探员人人会,就是手艺的问题而已。但老夫打从娘胎起,从没见过
不染红颜色、缺了共产党党徽,也无总书记二书记三书记在上面盖章的公文,这啥?”
  狄米特耸肩表示不知,又道:“还有个比外贸委员会被改组更严重的事呢!我得请阿
伯鉴定鉴定市长大人的祕密武器。”他望怀里一摸,才想到瓦洛加死活不让他碰窃听器,
手上自然没有,便抡袖攘臂,攫起纸笔大描大画,“瞧瞧我给委员长画过卡片的高超画技
!”
  “画得难看死了!”沃卡挈起纸瞇著老眼睛看,“这个零件是什么?这一块是干什么
的?这突出来的有什么作用?”
  三两下将狄米特问倒。沃卡将画纸往狄米特胸前一送,道:“好了,别想了,明天把
委员长送离这个是非之地才属要紧。这份公文与你说的怪东西,老夫帮你出出主意。老夫
伪造文书的工夫还不大坏,但这窃听器的来源首尾,你可别抱太大希望!老夫对热武器以
外的军械知识有限得很,当老夫找出点点眉目,再同你的丑画对照对照,这很重要,你别
把它搞丢了。”
  狄米特点头,郑重地将窃听器画与重要的文件夹在一处,稳妥地收藏起来。
  “咳!瞧上回的事件闹的!委员长再不走,恐怕会有生命危险吧!”沃卡道。狄米特
听了,想起以后再也见不到瓦洛加,但这对委员长而言是最好的,一股闷气上来,泫然欲
泣。沃卡皱眉道:“好好,坚强点,老夫一个情报单位的死老头,比你更舍不得委员长,
老夫有哭吗?”
  狄米特终究没哭,道:“阿伯,我放心不下委员长,您今明两天别回去了;请阿姨们
给您腾个地方睡吧。店里有事,您随时可以挂通电话去区委会找雅琳。”
  “老夫也正有此意。”
  ***
  瓦洛加无声地起立,将克里莫夫的窃听器滑进暗口袋内。狄米特不在,瓦洛加的心又
空又大,冷洁无尘。他鼻息之间全是狄米特公寓的气味。这样很好,这心空穴窅冥,不能
没有活人的生气填充。晚霞灰到尽头破了,直落下去了,一抹月意从客厅走进来,勾引他
走出去。
  薄光使瓦洛加的头脑清楚得过分,凭著阳台外的夜细看房内陈设,分析解读狄米特这
个人,将屋里各色沉黑的轮廓一件件摸过去。他跟他父亲一样喜欢绿料子的沙发,抑或阿
纳法斯耶维奇家的一楼客间书房,正是狄米特布置起来的。平装版的诃契夫与杜思妥也夫
斯基,在一对漆铁面书挡间站成一排。玻璃几随角度粼粼有光,几上西洋棋盘还剩著残局
,黑棋与白棋输赢不相上下,是狄米特进行权衡思考时,自己同自己下的。不能逃、不能
逃、不能逃。瓦洛加将白棋们一颗颗推倒。逃吧、逃吧、逃吧。他将黑棋一颗颗推倒。
  狄米特回来时,瓦洛加已将一切恢复原状,坐在原处,静止不动。狄米特按开灯,冲
著瓦洛加苦笑一下。他上楼时每跐一级,便义正辞严地自我提醒一回,委员长属于大棕熊
,他属于雅琳,各安其位。他承认爱是成全,湿泥泥、不干不脆的妥协像橡胶鞋底沾著融
雪泥迹子,一路啪搭啪搭地踏进人生的屋宇里,活着,即使逢春,春色在俄国仍是霉色的
残影,以及鞋子底留下一地越擦越脏的后悔。诸事木已成舟,他得学习与雅琳互相归属,
由不得千万般朦胧的不情不愿。
  瓦洛加拉拉他的袖子:“小米,吻我。”
  “我......”
  “你过来,你先来我身边坐下。”瓦洛加的声音很淡远,倒映狄米特耳中,他像突然
抬头望了一眼上古遗迹,顿感渺小,不得不被那苍凉轻易地说服了。瓦洛加道:“我改变
主意,我不想同你略叙一叙缘,过去了便算了。你得在我身上留点纪念,表示你在我心里
存在过,无论我之前对你说过什么重话......横竖要借粉遮掩,都一样,那还不如......
”他搭著狄米特的肩,用手指顺他的褐发像抚摸小狗,梦呓道,“还有,你明天必须陪我
去莫斯科。阿伯既然在,你离开圣彼得堡一早上也不妨事。”
  委员长不着痕迹地表达他早看穿阿伯会留下,诸亲友的行动,没分毫瞒得住他。瓦洛
加动手解开领口扣子,一路下去,解至半路,白衫自行敞开来。他指指锁骨,往锁骨以下
胸肌浅浅的凹陷划:“来,从这里,到这里。乖。”
  狄米特看瓦洛加将身边人读得透明透亮,他此时所有决定,大约都如雪亮的遗骸,无
法动摇,他便像是被瓦洛加声音举止中辽阔的废墟慑住,乖顺地将唇齿贴上那道白肤。
  白给他柔情,红让他激越,瓦洛加则认不清自己,人越这样,越没有什么事都做不出
。狄米特把他按在床上吻时,瓦洛加看着顶上那只白壳子中笼著几支黄电灯泡的照明,就
像全视之眼的金瞳。他漠然盯着它,迷了双眼。天使与蚊症同飞、世界在死、时间在走,
死不尽、走不完。狄米特在他胸前吮吻,牙齿在他乳尖跌跌撞撞,有种刺激性的辛辣。瓦
洛加内心的想法抽象、凌乱不真,如红的录音带幻觉,千万条被剪子绞断的黑色神经萧萧
乱窜,心里反而渐渐静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安著什么心,也不知道狄米特安著什么心;他怀着鬼胎,狄米特心里藏
著在神殿屋簷下偷祭品吃的苟且,脸掩在衬衫半透明的影子里,吻得很重,啾哧作响,像
要把他吃进心里。瓦洛加迷迷糊糊地心想,这是我的肉,你们拿去吃;这是我的血,你们
拿去喝,愿你们得救,但我要死了,我的爱情就要死了。
  一会儿,瓦洛加回了回神,起身,将衬衫严严地扣回去,将一身吻痕包在里头,道:
“我去睡旅馆。明儿我们直接在火车站口集合,不必在楼下碰头了。”
  他探手从狄米特口袋中俘走那盒粉底,自去了。狄米特没有拦他,也没问他要他送这
一程,为了什么。
  ***
  天才濛濛亮,克里莫夫便在莫斯科河支流上的青石桥翘首盼望;金发白皮肤的身影,
会从风来的地方来,还是迎风而来?他身上但凡风衣、军靴与装备以外露出来的地方,都
打扮得停匀妥当,将那头鬃毛刷似难对付的头发梳整梳齐,胡渣难得用力刮了个干净,颇
有点新郎倌的意思。
  他等等要他坐在他的臂弯里,双手勾在他的脖子上,在俄罗斯民俗信仰中,土地小精
灵喜欢捉弄新人,因此新娶的人儿刚过门时得脚不沾地,免得精灵闹房。克里莫夫自己对
自己吃吃笑,什么跟什么,他跟乡来的大头兵一样,简直不可理喻。
  簇新的长风衣外套奢侈地用掉了不少料,双排扣部分剪裁份量太宽绰,显然是为了装
得下属于他可爱的新夫而裁制,让他的爱情如小鸟依贴怀在内。即便被迫露宿野外,遇风
、遇雨,克里莫夫的大风衣会像翅膀当头罩下,包住他的瓦洛儿,立即成一窠小型的爱巢
了。浅牛皮纸黄前䙓在风中轻拍,像透明的小浪抚摸沙,轻轻拍、轻轻拍,抚摸那阵不可
捉摸的风。
  约定地将抵,瓦洛加提起收拾得严严的小包袱下车,行李看不出重量。他探头进车内
,对狄米特道:“你先别开销出租车费,在这等著。我们这么早强行拗了台车,你得给司
机先生小费--官方粮票、油票,或赏给人家香菸、糖果之类轻便的物资。年头不好,卢
布不中用。”
  委员长没有兴奋之情,狄米特估摸不定瓦洛加的打算,一一应承,便远远地同出租车
等在桥下路边。
  透过隔开司机与乘客,被刮痕磨得渣黄的廉价压克力板,司机不住从后照镜打量明显
是官僚的二人,心想不知他们与市长鲁兹诃夫阶级关系多近,是否成天与黑道挨肩摩蹭?
这司机没胆子抢劫这种乘客。他恨不得他们快滚,他好回家睡。
  ***
  “噢,你也在这里。”
  才隔两天,见了面,突然之间像隔了半生,瓦洛加讷讷地说话,很认生,万分矛盾,
尤其觉得愧对克里莫。他感到一阵惨伤,又要哭;哭了,演技就破了。瓦洛加拿出毕生伪
装的功力,将自己装入戏的冷壳子里。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克里莫,那山一般的男人打理得
整整齐齐。
  他是要娶他了,从前克里莫夫开玩笑三两句不离这个,无论那是什么傻意思;居然成
真了,近在眼前,唯一一次机会,只要他愿意。风着实大起来了,瓦洛加浑身一荡,握住
桥栏,差点握不住,以为一旁驶过开往远方的自由列车,地面隆隆颤抖,要震碎他的玻璃
虚假,但终究没碎,也没有列车。
  “瓦洛儿,你之于我,变得更神祕了--我的亲亲,我一直在这里,我当然在这里,
我除了在这里,还能在哪里?就是今天了,这磨人的二日,我一等不及要带你走,三更半
夜也情愿冒奇大的险来附近绕,平息我心里对你如今乘以三倍的火,金黄、火红、炽白。
想来,我还真蠢。”他对他沉迷,糊涂的爱语喁喁,他想如方才想的方式抱他,他没声没
息地退。克里莫夫一愣:“怎么了?”
  瓦洛加听他问话,怔怔地漫应着,剧烈痛苦反而自带麻醉,也使他有点糊涂,感觉不
出心在疼。克里莫夫一时无语,他工程规格的脑袋,反复缠绵地催动思念,直到他这个人
存在的经纬脉络,尽数校准到只为瓦洛儿而活为止。瓦洛加的反应似乎不要他为他而活了
,克里莫夫像履平地时突然踩了个空,猛晃一下,地球消失了,身体悬在太虚里。
  “你怎么了,瓦洛儿?你害怕了吗?别害怕,就算我......”他艰难地吞吞口水。
  语言的问答无用,瓦洛加这个人的三种可能性,他都把心翻出来,与之灵肉合一过了
,他怎能瞒得住他?克里莫夫全副身心都不能理解眼前是怎么回事,却也瞬间读通一切。
那唇、那不敢直视他的眼、瞒不了操纵手的精神线索,他刻意的冷淡及欲言又止,一路从
紧扣的衣衫中泼了出来。克里莫夫就像见了史瓦利扭扭爬爬的中国文,不懂、看不懂,现
实却很单纯:这个带着红与白的人,心竖了一道透明高墙,将他隔在外。
  瓦洛儿昨天在513房睡了一夜吧,他们之间的结束,似乎总是从那间房开始。他爱
他,太爱他了,所以他不会跟他走,他知道的。不,他不知道,为何爱他,却不愿意身子
化作泥与他和合在一块儿?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代表人粉身碎骨、万劫不复了,不是
么?想想看,他有一丁点擦伤,长官要皱眉的;他想从北约组织手中救长官,长官要生气
的,何况挨千刀万剐,捣成泥团......不、不;克里莫夫心开始乱。瓦洛加心也乱,他们
乱成一团,得有谁寻出点话来。
  “你问我怎么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老土的你情我愿玩腻了而已。你以为征服了红
与白,就征服了完全的我?可怜的男人,你只被我一个人爱过,我的人与肉体,却有许多
人喜欢。有操纵手般的本事又如何?被爱者的心意很难捉摸,爱情游戏,我仍比你占了上
风。”
  瓦洛加这几句话,足以使克里莫陷入极端慌乱的漩涡中,不会是他精湛的演技的对手
。操纵手的仪式与传承,都是洗脑与改造的好听话,要把爱拔除干净;稍次一等的操纵手
,只能享有变态的爱,或者只有变态,而没有爱了。克里莫不会是完全的操纵手,他拿两
人紧密无间的爱情对付他,颇有胜算。
  瓦洛加住了口,仰起面。红对他说,睁开眼吧,看看这个后悔浓度超量的世界,今后
,务必没有后悔地活下去。他望着无色的天空,不知道世界的外头是什么。
  “旧事不提,说点正经的;我与狄米特接到公文,外贸委员会改组成私有化促进委员
会。俄罗斯将成为资本主义国家,所有事业将民营化。于情,好多善良平民的苦难感无法
割舍;于理,厘不清的人事物在这里指望我,我不该走。我想留下来见证历史。”
  (谎言!)
  “做人,应当顺从高于自我的、历史的大意志,选择去处。”
  (骗人!骗人!你分明不在乎这个世界!)
  “谢谢你解开我人偶的诅咒,将自由意志还给我。为了配得上你的恩情,我必须对自
己绝对诚实......”
  (你敢!亚历山大维其,你从前有脸叫我怪物,你比我更像个怪物!但我就不信你敢
!)
  “.....以自由意志,选择留在小阿纳法斯耶维奇身旁。他不大吃醋,不会拘着我,
不让我与男人周旋;人家的心胸比你宽多了。”瓦洛加平静地道,直视克里莫夫的黑沉沉
的眼睛,时时闪现支离破碎的青光,像泪水化为液态氮,又冷又刺又毒,一下就蒸掉了。
风越吹越大,整座城像患了哮喘症。
  克里莫的神色稳定下来,铁了心回看他,静静听他,仿佛在说:好啊,狡猾的美人,
明明还爱,强说不爱,只顾让我嫉妒得发痛。我且听他那张嘴还有什么可笑的狠话。以为
十拿九稳的瓦洛加慌张起来--爱人拒绝心灰意冷,温柔的眼仍有碧荧荧的怒火在跳,他
仍相信他不是轻易移情别恋的贱人。怎么办?怎么办?克里莫夫不说话。男人的无话可说
,令他感到恐怖,像暴风雨前夕的平静。
  瓦洛加故作流里流气,轻蔑地道:“我回圣彼得堡两日,有半日患了贫血。你的微笑
之国只是不切实际的乌托邦,你照顾了我的魂魄,没有兼顾我的肉身。布尔什维克革命最
后没有好结果,你的乌托邦也一样。你说你来早,你还是迟了,我已不相信爱情,我只相
信很多男人的爱情,嘿嘿。”
  意识里边,红被没有幸福的爱焚烧,烧得他的幻身血肉模糊,躺在内心的雪地里,红
心女王的城堡脚下,再也叫不出声了,发出微弱的抽泣。红并没有顺服心智控制的版图,
而是按照一个有血有的人的样式觉醒。但红生来毕竟没有血、没有肉;思念就是他们的血
肉,跟白一样,没被谁宝贝著,一定活不成。那朵活在冰雪中美丽的红玫瑰,代他哀号、
代他哭、代他自焚。
  “红,谢谢你的忠告;但是我这个人啊,活得不后悔的方式,就是活在最终极的后悔
之中,于是再也没有更后悔的可能了。”他是热烈的红,与悲伤柔弱的白之根源与集合,
其志如此。
  (啊啊!走在后悔之路、自厌与自溺之路上的美人!你果然是诞生出白爱丽丝的灵魂
!不!蓝毛虫先生不存在于我所存在的世界,教我如何活?我不能活了,不能活了!这是
我的最后一口气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啊!)
  “对不起。”瓦洛加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完全冷若冰霜。
  为了克里莫,都为克里莫。
 
  ***
  狄米特的背挨在出租车车门上,望着委员长与大棕熊对看良久后,说著话。他人在上
风处,风从路底来,往桥上吹,桥上人影被狂风猛戳乱打稀释掉,看不真切。狄米特望向
别处,索然无味,寻思着要走。
  “委员长教我等,但我还是走吧,站在这边做什么?”
  狄米特打开车门的同时,往桥上不舍地看委员长最后一眼。说时迟,那时快,高大的
克里莫夫像倾颓的大树,缓缓地倒了下去;男人张大嘴惨叫,但桥头处于下风,痛苦的悲
鸣远远的,顺着河水往下游去了,这一幕夹在风咆啸中,发出摧枯拉朽的寂静。
  瓦洛加匆匆踏着灰石板子路狂奔下桥,衣衫不整。狄米特见委员长原在身边的包巾行
李不见踪影,可见只是幌子;他手里攥著沾了黄豆油充当卸妆液的手帕巾子、敞开的前襟
与唇边露出一系列吻痕。狄米特立刻察觉发生什么事。他与克里莫夫都被瓦洛狠狠加耍了
。他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上车!这是上司的命令!”瓦洛加喝道。
  不等狄米特动身往内,瓦洛加一个箭步过来将他以柔道式勾倒,往内推送。狄米特洋
葱倒栽状跌进后座,车门重重关上,将打盹子的司机吓醒。
  “这是唯一一次你获得我的机会,带我回圣彼得堡,不要回头,我就是你的。”
  “如果我不呢?”狄米特着实作了番心理建设要娶雅琳,早知道方才擅作主张先走人
,如今后悔死了。没这台车在这儿,大棕熊若追下来,还能与委员长赛跑一阵,将委员长
强行抱走,包准治好委员长来源不明的失魂落魄症。现在为时晚矣,都怪他舍不得那一眼

  “我的小米不要收容我了。”
  瓦洛加幽幽地道。狄米特看了,一股怜惜之意冲上脑门。
  但他快速地将黯然抹去,如苏联大食堂手脚惯熟的老堂倌擦桌,没给倒楣的年轻人旧
爱复燃的时间。瓦洛加道:“你不,我就在莫斯科河岸,找个官方必定打捞得到我尸体的
地方跳河。白兔子管理爱丽丝能力未迨,帐算在他头上。”
  狄米特听这话轻描淡写,打了个寒噤。瓦洛加拉开塑胶隔板的对话孔,对司机道:“
请您以最快的速度开往圣彼得堡!”
  对乘客状态视若无睹的司机,老著脸道:“跨大城市行驶,车资很贵喔。”
  瓦洛加道:“这时局,卢布能做什么?这位小先生会给司机您两磅燻火腿与两颗橘子
,我给您五张油票。”
  司机精神来了:“您要我飙去塔吉克斯坦斯坦都行!”
  
  出租车的小引擎轰轰大作。狄米特怔忡地从车内回头外望。克里莫夫狂乱地当着风从
桥上蹭蹬下来,像拖不住全身的重量,又倾倒了。男人狼狈地爬起来继续大吼追赶:“负
心的人!我恨你!你的定情物,我不要了!我胸口这颗心还给你,你身体里的那颗还给我
!”狂风风向骤变,哀哭号叫、疯言狂语被乱风从桥那边推过来,一时急、一时缓,忽大
忽小。
  瓦洛加干涩地道:“我费尽诡辩唇舌,无论如何骗不过他,只好动这最后一招。我对
他说,我与跟小阿纳法斯耶维奇发生过无数次关系,我拿骗过东德暴民的演技匡他,他才
看不穿。他见到这些吻痕,才终于失了方寸,信了这粗蠢的谎言。”
  “吓啊!冤枉啊!”
  “小米,我无耻地利用了你,原该拿我整个人赔给你。”
  “委员长拜托别一提到自己,便老说卖身卖人这种话!作践自己很好玩吗?”
  狄米特躁道,瓦洛加方住了口,脸上一阵红白。
  克里莫夫散乱著头发,追了上来。强壮的男人患起失心疯,跑起来竟与快车同速,空
荡荡的大马路上,一人一车,距离一时拉不开。克里莫夫火烧心地惨叫道:“骗子!谎言
家!借口这么多,终归是你有了新的男人,就不要我了!可恨的家伙,是你欠我的,把我
的心还来,我的心在你的胸腔里!你欠我的心,你厚著脸皮赖帐不还就算了,我这里的这
颗心......它是你的,我也不要了!我要它干什么?你拿去!没心没肺的人!你别走!哇
啊!”
  “委员长,为什么你要改变主意?我现在就要知道!不然我要闹了!”
  “和索布夏与奇贝伊持有的东西有点关系。”
  瓦洛加从牙缝中挤出这句敷衍话,嘴唇牙齿直打颤,面无血色,却不是因为冷。他咬
著嘴唇稳住手,将衣衫釦子慢慢扣回去。他怕方才扮演负心小贱人的苦心前功尽弃,死活
忍住不回头看,唇上鲜血落下来。瓦洛加抿起嘴改咬自己的舌尖,咬穿了,唇缝漾起一线
血,和著吞下。他椎心刺髓的痛把他痛麻痺了,完全不觉得痛。
  狄米特不自禁地看了看那头受重伤的大熊,呜嗥呜嗥叫着、哭着,说他要有多恨瓦洛
加便有多恨。那件风阻太强的大衣已无必要,被他摆脱掉,飞得老高,如断线的风筝,又
扑在河里,像一具死尸;克里莫夫胸前的衣服血迹斑斑,十指痕触目。狄米特大惊,这个
男人说要把一颗心还给瓦洛加,想来是字面上的意思。
  “委员长!莫斯科人再这么激动下去,会死掉的!”
  “克里莫会死,你听谁说的?谁说他会死?谁敢咒他死?奇贝伊害不了他,市长捣了
半天鬼,没动着他,谁还能让他死?再有一百个政客拿劳什子窃听器指认他是恐怖份子,
克里莫也不会死!因为我他妈的哪也不会去!”瓦洛加高声道,牙齿被血星子染成浅水红
,似乎也疯了。狄米特不敢说话。
  狄米特自问,若他自己的心被人如此拿起来开膛剖肚,他能同莫斯科人一样仍深爱对
方吗?很多人嘴里的爱不是什么爱,克里莫夫口中的恨也并非什么恨;许多人说“我爱你
”,意思实际上是“你得爱我”。但委员长说我爱你,真的仅仅是我爱你而已。他曾经觉
得凡夫口中那种带着别样意味的我爱你,很可怕,但没参杂其他意思的我爱你,竟是那的
千百倍恐怖。
  狄米特无助地看着那可悲的男人,被出租车抛在后面,孤怜怜的身影,高举双臂,望
天垂怜,卑微地,被神舍弃,变小终至消失。狄米特没有勇气看,转身危坐,觉得世上所
有爱过的人都输了,一败涂地。
  ***
  是日傍晚,在疗养院中,史瓦利将最后接受治疗的人偶也打发了,克里莫夫仍不见踪
影。
  他与他说好的,还要回来带镰刀爱丽丝见上校一面,并拿取他师傅精心准备的伪造文
件。史瓦利还有一对感情深厚、擅传话带信的驯鸽想送他们,这对恋人万不得已失散时,
必能得力,大棕熊那家伙却就此失去了联系。史瓦利在医师间踱来踱去。
  “臭徒弟教大爷我好等,天都要黑了!”史瓦利闹一阵脾气,按下桌前与警卫室通讯
的警戒钮,道,“警卫先生,戴娜猫们在吗?”
  “史瓦利医生,猫小姐们在。”
  “咪,医生,有什么事?”
  “妳们今天巡视睡鼠楼的时候,有没有看到臭徒弟的人影?”
  “没有,医生再等等吧~”“没有,掉到河里了吧~”“咪,棕熊哥哥被市长的黑道
大哥发现鬼鬼祟祟抓走了~”“咪,棕熊哥哥形迹可疑,被MI5局长的眼线发现干掉了
~”“咪,棕熊哥哥被唯利是图的波特宁抓去在人偶市场上卖掉了~”“咪,棕熊哥哥是
KGB漏网之鱼,被新总统身边的神经质爱猫发现弄死了~”“咪,棕熊哥哥被先知大人
的死对头瓦伦尼科夫找到,被吊在屋顶了~”“咪,总之我们不知道、不知道啦~”“咪
,医生乖乖等吧~”
  猫们一递一声将克里莫夫咒了个完,史瓦利气得哇啦哇啦,挂上对讲器。话筒靠上墙
上机子那刻,他听得见她们爆出顽皮的笑声。
  百叶帘打斜半开,窗外飞来一鸽,在巴掌宽的窗沿踱来踱去,鸟影大动。史瓦利看见
牠脚上有信,把牠接了进来。是李樵的字迹,信上粘著两张两吋见方的快照。一张是克里
莫夫的大衣被冲上岸,另一张是路面干黑的血迹。
  “风波世路岂能平?直死道旁身无迹。汝徒不好,见字速驾莫斯科!”速驾两字用红
圈密密圈著,可见事态之急。
  “被戴娜猫说中啦!!大爷我的笨徒弟真的被干掉啦!!”
作者: Aeartha (GreeN)   2017-04-09 02:19:00
…对不起,但我觉得委员长很蠢QQ 大棕熊啊~~~
楼主: Eros666 (墟女)   2017-04-09 02:41:00
瓦洛加他如此失去理智 Q__Q
作者: naminono (诺诺)   2017-04-09 16:3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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