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达以上 十三
徐青则的母亲在医院过世前几天，跟从
南部赶过来探视的大舅舅和小舅舅说，
如果她走了，想待在两个儿子工作生活
的城市。
因为徐青则的母亲是长姐，家里事情忙，
两个舅舅几乎是被她带大的，后来办理
后事的时候，就尊重姊姊的意思，在
徐青则和弟弟工作的城市找了骨灰塔。
这处骨灰塔比起繁池那处，位置更偏远
了些，但环境很清幽。
路上还是莫雨槐开车，徐青则正捧着他
路上来买的热饮在喝，可是他仍然有些
不放心，不时偷瞄阿则一眼。
如果说繁池过世是一个重大的打击，足以
把人狠狠打落谷底，那母亲的过世就是让
阿则一直没能复原的，雪上加霜的重创。
妈妈过世之后，阿则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太好，
虽然他一直有在看医生，但莫雨槐一直觉得
后来阿则发生车祸，虽然有外力因素，但是
注意力无法集中，精神恍惚却也是原因之一。
印象中，阿则的妈妈对他管教很严格，是一个
理性冷静，有点不苟言笑的女人。阿则当时和
繁池交往半年之后，跟妈妈出柜了。有次阿则
约他出来吃饭，说是为了这件事很苦恼，他说，
其实他做了很多心理准备，包括挨骂甚至挨打，
可是妈妈的反应却平静到几乎有些冷淡的地步，
只是跟他说她想单独见繁池一面，可是见过面
之后，繁池说只是聊了聊他家人的事情，并
没有要阻挠他们交往的意思。总之一直是一种
不冷不热，不置可否的态度。阿则跟他说他能
感觉到妈妈对这件事情有意见，但他不知道
问题出在哪，感觉不是针对同性恋本身，而是
在他或繁池身上。
徐青则取下了咖啡奶冻卷、一袋水果以及金纸
和香。走到了塔外布置的小棚，将供品取出来
摆好，点燃香火，和莫雨槐一起祭拜。
骨灰塔没有电梯，于是他们一起沿着螺旋状的
楼梯往上走了六层。徐青则每年都会来走一次，
有时候和青亚一起，有时候自己来，而今年，
他领着一个人过来，希望能让妈妈看看他。
骨灰塔里的光线不亮，只从窗户透入有些冰冷
的白光和微风。沿着楼梯一层一层往上走，
慢慢调整呼吸，浮动的心也慢慢平稳下来，
而这期间，他却想起了和妈妈有关的事情。
妈妈从来不是像其他同学的母亲那样温柔的
女人，她是那种有些冷硬的，坚强不屈的人。
她对他和青亚的管教很严格，她从来不对小孩
大吼大叫，但她会很明确让小孩知道，做什么
是不好的，为什么她觉得这样做不好。她虽然
会适度的给予称赞，但她不太来亲吻抱抱
那一套，也不太跟他们兄弟说太多内心的话，
但是如果她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她做错，误会
小孩的，他和青亚偶尔会在他们书桌上放零用钱
的扑满下面发现一张小纸条，是妈妈写给他们的，
上面会写什么事情她觉得做错了，对不起，还会
留下几句简单的话，有点像日常的闲聊，最后面
会写我爱你，虽然她从来不说。
慢慢长大之后，徐青则才慢慢懂得，为什么
妈妈表现得这么强。他对于父亲的唯一印象有
两个，一个是小时候他抱着青亚躲在一边大哭，
青亚吓到都拉肚子了，妈妈张着手臂在保护他们，
背后有人揪着她的头发在打她，那个人愤怒地
大声咆啸，而妈妈却是沉默不语的，妈妈背后
那个狰狞的像怪兽一样的男人，就是爸爸。
而另一个，是小学的时候，他和小一的青亚
在学校大门口等外婆来接，忽然有个戴棒球帽
和口罩的男人走过来想把青亚抱走，他吓得
大叫，冲上去阻拦，把警卫和老师引过来，
男人才没有得逞。后来妈妈跟他说以后带着
青亚在学校教室里面等，不要出来。长大以后
他才知道，那个男人是当时已经和妈妈离婚
的爸爸，他想抱走青亚大概是想跟妈妈要
更多的钱，去填他的赌债和其他无底洞。
因为爸爸恶习难改，酒后又会对妈妈和他们
兄弟动粗，婆家也是一团乱帐，妈妈索性连
嫁妆也不要了，毅然决然和爸爸离婚，带着
两个孩子回到娘家。她把两个小孩托付给母亲，
自己北上工作，找到了教职，稳定下来，才把
两个孩子接过去，她慢慢努力存钱买了一间
小公寓和两个孩子住着，后来也一直没有再婚。
对于徐青则而言，妈妈是妈妈，也像爸爸一样，
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支柱，妈妈对他比对青亚
更严格，他偶尔心中会埋怨一下，可是还是爱
妈妈。不过，跟青亚比起来，他觉得他无法像
青亚跟妈妈那样无话不谈，他总是会担心自己
是不是不够好。他也不是忌妒青亚，他觉得
也许这就是个性是否合适的问题，是有点遗憾，
但不需要过度在意。
当时繁池过世，他的世界是碎裂的。虽然阿槐
在他身边照顾他，但老实说他一直很恍惚，
只是有印象妈妈常常带自己做的菜过来给他，
但只是交给了阿槐，并没有停留。当时他从
来没想过要跟妈妈谈繁池的事情，因为妈妈
一直是没有接受繁池的，再来，他也不希望
自己当时那种半死不活的状态让妈妈担心，
为了让妈妈放心，他每两天会打给妈妈一次，
勉强提振精神，随便聊几句什么。
有一天周末清晨，妈妈忽然打给他，说想要
带他出去，叫他准备一下，当时他晚上又做了
恶梦半夜哭醒，精神很差，原本想拒绝，可是
妈妈却说他可以在车上睡觉，反正去看黑面
琵鹭要开很久的车。
听到黑面琵鹭的时候，他原先已经递到嘴边的
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了。当时他想起了他和
青亚还小的时候，妈妈曾经带他们去看黑面琵鹭
的往事。
那时候他和青亚被妈妈留在了外婆家上小学，
当时他小三，弟弟小一，妈妈平常在很远的
地方工作。有次他听到同学说假日跟爸妈一起
去了哪里玩，心里有点羡慕，回来就跟弟弟
聊到这件事，两个人商量得很开心，想说周末
妈妈要回来，是不是可以跟妈妈一起出去。
可是看到妈妈因为搭长途车回家满脸疲惫的
表情时，他忽然就不想说了，青亚一直拉他的
手，他也没反应。晚上他和弟弟跟妈妈挤一张
床睡，他看妈妈睡着了，就小声跟青亚说，
感觉妈妈很累，不然先去公园玩就好了，等他
长大一点再带他去远一点的地方，青亚也小声
跟他说，他今天把全班的作业本拿去办公室交
的时候，听老师们说到一种背着背包到处跑的
玩法，可以自己决定要去哪里，好像也很好玩，
到时候他们可以一起去，两兄弟说得很开心，
慢慢睡着了。结果妈妈隔天早上忽然说，要
骑机车带他们去看黑面琵鹭。那辆机车是红色
的，在当时算是很时髦的款式，也是妈妈唯一
带回来的一样嫁妆。当时是十二月下旬，虽然
南部比较温暖，天气还是偏冷，而骑车只会
更冷，妈妈让他和青亚穿了厚外套加手套，
戴好口罩和安全帽，自己也穿了厚背心加
风衣，戴好机车用的防风手套，这才一起
出发。青亚坐妈妈前面，扶著机车仪表板，
他坐在后座抱紧妈妈。妈妈就这样一个人，
载着两个裹成小球的男孩，骑了很长时间的
机车，只为了带小孩出去玩。具体有多长
其实他已经不记得了，但他记得他的脸上
被风吹到的地方都有些木掉了，而炫目的
阳光也刺得他有些头晕，可是受风最多的
却是妈妈。他中间有把安全帽的罩子掀起来，
口罩弄下来，大声问妈妈冷不冷，吃进去
一大口冷风，妈妈没有回答，只是叫他把
安全帽的罩子放下来，不然路上可能有虫子
会飞进去。这段路程让他对于妈妈和妈妈的
机车都起了敬畏之心，后来上大学以后，
他跟弟弟一起存钱合买的第一台机车，就
选了跟妈妈的嫁妆小红一样的牌子。
路上妈妈停下来，带着兄弟俩在路边的
小店一起吃猪脚面线，妈妈吃一碗，
兄弟俩合吃一碗，猪脚面线的里面还
加了花生。其实徐青则对于那碗猪脚
面线的味道怎样是完全没印象的，但
他记得那种被冷风冻到发木之后，吃到
热腾腾的面食的温暖的感觉，和最亲近
的家人待在一起的感觉，一起出去玩的
兴奋感受。
到达赏鸟区的时候已经是午后，岸边绿草
绵延，天边清朗无云，水面被阳光映得
金灿灿的，一小群白羽丰厚，有着黑色
汤匙状长吻的黑面琵鹭们，一团团聚集
在一起，蹲踞在水面上，远远看上去
很像是很多根黑色叉子叉著一团团棉球，
岸边有望远镜，他跟青亚就跑过去看，
望远镜要用手抬起来移动方向，对小孩
来说有点重，青亚看的时候，他帮青亚
一起抬，他看的时候，妈妈帮他的忙。
三个人就这样待在赏鸟区看了一下午的
黑面琵鹭，徐青则特别喜欢牠们依偎在
一处，懒懒晒太阳，互相替同伴啄羽，
整理羽翼的亲暱感，而青亚则喜欢看
黑面琵鹭展翅而起的那一瞬间，那双
足以飞越万里的羽翼自然是相当强韧的，
可是在水面青空下舒展开来的姿态，
漫不经心，却显得优雅至极。他和青亚
也问了妈妈最喜欢黑面琵鹭的什么姿势，
妈妈想了很久，只说喜欢一家人在一起
的那种感觉。那时候没有相机，可是
徐青则却永远记得那个温暖而美丽的午后，
水上有美丽的候鸟聚集，而岸边，则有他
最心爱的家人，大家待在一起，被午后的
阳光晒得暖烘烘的。离开前，他们去逛了
纪念品区，徐青则买了礼物想送给妈妈和
弟弟，是一包三张的黑面琵鹭书签，按照
个人的兴趣来分配，妈妈的是三四只黑面
琵鹭在阳光下靠在一起缩著脖子午睡的画面，
青亚的则是一只黑面琵鹭在湛蓝的水面上
振翅欲飞，将一双白色羽翼伸展开来的画面，
而他自己的那张，则是两只黑面琵鹭靠在
一起，一只正用长长的嘴喙在替对方理毛
的画面。
这三张书签，据他所知，他们三个人都
保存了很长的时间，妈妈是一直夹在随身
的记事本里当书签。青亚家里的书桌前
钉了一个能放两张照片的那种木头相框，
上面是他们兄弟和妈妈的合照，下面
就是那张书签。而他自己则是拿去护贝
了之后，压在书桌上的透明桌垫下方，
位置是他不用把书或资料拿起，一眼
就能看到的地方。
所以这个地方有太多重要的回忆，他总
觉得，也许妈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
他说，所以他不该轻易拒绝。
出柜了之后，其实他一直不太敢跟妈妈
单独相处，深怕妈妈会说出要让他分手
的话，当时他太喜欢繁池了。可是现在
繁池都已经走了，也许妈妈就不会再
介意了吧 当时他抱着这样的心态上了
妈妈的车，只到后来，才知道他错得
有多离谱。
原先他觉得妈妈可能会唸他，认为他不该
这样颓废难过。可是妈妈的表情却还是很
冷静，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毯子拿给他，
叫他自己调好位子先睡一觉。他半躺在副
驾驶座上，把毯子盖到鼻子下方，尽量遮掩
自己的表情，其实他很累，但是却睡不着。
他住的地方上交流道之后会途经过很多条
长长短短的隧道，进入隧道的时候，窗外
的景物便会消失，只剩下隧道顶的黄光，
和其他车辆的车灯。他当时模模糊糊地想，
如果过隧道像是人生的低潮，那他现在，
应该是在过一条其长无比的隧道才对，
只是那里没有光，也没有车辆，只有被
丢下的自己而已。可是他才刚这么想的
时候，车子却正巧开出了隧道口，刺目
的阳光晃花了他的眼睛，让他恍惚想起
小时候坐在妈妈身后抱着妈妈的情景，
同样都是去看黑面琵鹭，同样刺目的阳光，
而妈妈同样陪在他身边。
眼泪忽然就无声无息滑了出来，掉得又急
又凶，妈妈的手从旁边伸过来隔着毯子
拍了拍他，力道很温柔，她只轻声说:
“没关系，睡一觉，起来就都好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连续睡了整整三个小时，醒过来的时候他觉得
自己精神已经比较好，就在休息站跟妈妈换手
开车，让妈妈休息，妈妈还是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挑了一张旋律轻缓的轻音乐CD开始拨放，
然后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午餐的时候他问妈妈想吃什么，妈妈却说要去
买麦当劳，让他有些纳闷。小时候妈妈不太
让他和青亚吃垃圾食物，包含速食，说是对
身体不好，大概只有生日或是考试奖励才有
机会吃。他找了个位置停好车，让妈妈先下车
买午餐。妈妈买回来的是炸鸡餐和麦香鱼餐，
大概怕他吃不饱，还另买了一份六块鸡块，
妈妈喜欢吃炸鸡这一点是跟青亚一样的，而他
最喜欢的主餐就是麦香鱼，再来就是鸡块，
妈妈虽然不喜欢他和青亚吃这些，可是对
他们的喜好还是很清楚。
徐青则把车子开到赏鸟区附近停妥，两人
这才带着食物下车。
两个人坐在岸边吃午餐。他和妈妈坐的
距离并不近，隔了一个人的宽度，可是
却是熟悉的距离，如果换成青亚，可能
就会直接贴在妈妈身边。
吃完东西，两人用湿纸巾擦干净嘴和手，
把垃圾收拾好，就这么静静坐在岸边喝
饮料，妈妈的是热红茶，他的是去冰的
雪碧。
赏鸟区和以前有些不同了，他和妈妈的
心情也都不同了，只有黑面琵鹭们，
依旧还是一样慵懒，一团团聚在一处，
晒著冬日午后的日光，白羽如雪，闲适
而美丽。
妈妈双手捧著红茶啜饮了几口，这才把
杯子放在了地上，于是他也把杯子放下了，
这是谈话要开始的表示。
妈妈望着远方的黑面琵鹭，轻声说:
“你小时候我对你比较凶，是因为比起弟弟，
我更担心你。弟弟要比你强很多，我指的不
是读书工作，而是个性。他知道自己要去
哪里，会坚持不懈地往那里走，不会迷路，
摔倒了也会自己爬起来。”
“可是你比较优柔寡断，容易感情用事，
喜欢什么就整个陷进去，妈妈怕你有一天
会受伤，怕你会被伤到爬不起来，而妈妈
已经不在你身边。”
“繁池是好孩子，可是我私底下问过他家里
的事情，他跟我坦白过。我很害怕他不能保护
你，就跟你爸当年没有保护我一样。可是你
已经那么喜欢他了，妈妈一直没办法决定该
怎么做，只能一直拖着。”
“如果说我为什么反对的话，唯一的理由是，
你是我的孩子，妈妈舍不得，我受过的那些，
不想让你也受同样的苦。”
“可是，后来妈妈发现，即使反对，你还是
不能快乐，这次你心里伤那么重，妈妈很难过，
觉得自己做错了，妈妈想跟你说对不起。”
妈妈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经哭到抬不起头。
可是妈妈并没有过来抱他，只是站起身，慢慢
往前走到了靠近河岸的地方。
她的声音并不大声，罕见的有些温柔，顺着
河畔的微风，一字不漏的传到了他的耳边:
“可是妈妈不希望你一直难过下去，虽然
妈妈这辈子没有成功，但你永远不要放弃
去找一个真正爱你，又对你好的人。”
那天下午他坐在那里哭了很久，他抬起头
来的时候，才发现妈妈站的位置刚好帮他
挡住了刺眼的日光。
他和妈妈隔得有些远，可是当时他却觉得，
他和妈妈的心却从未如此贴近过。
这就是他的妈妈，她不太会拥抱孩子，也
没有多温柔，可是她会站在不远处守着你，
留给你哭泣的空间。
徐青则带着莫雨怀走到了妈妈的骨灰安放
的位置，因为是在视线以下的位置，他索性
便跪了下来，而莫雨槐则站在他的身后，
他望着小窗里妈妈的照片，在心中轻声默祷:
“妈妈，有一个人，他一直在我身边，对我
很好，是我太笨，不知道他的心意，也许，
我已经找到当时妈妈要我去找的那个人了。
今天带着他过来看妈妈，妈妈教我们煮过
菜的，记得吗？因为一些原因，我们还没
正式在一起，我可能得主动追他，妈妈能
保祐我顺利成功吗？”
莫雨槐站在徐青则身后，双掌合十，一脸严肃，
但其实心中紧张万分，完全不知道自己这种
还没告白的室友兼好友能跟对方母亲说些什么，
脑袋空白了足足三十秒，眼看着徐青则都站
起来了，最后只好硬著头皮在心中说:
“阿姨，我现在跟青则一起住，我会好好照顾
他的，会让他把日子过好，请您不用担心。”
谢谢观文 : )
上一回的推文我昨晚回完了~
抱歉我回推文的速度比较慢，不过
晚点还是会一一回过，有什么想法
或问题，欢迎留言喔~
因为清明假期的因素，可能要等到
清明节过后，才有时间继续更新，
在此先跟有在看文的朋友们说声
抱歉。
周一(3/27)我还不确定能不能更新，
若有更新会po上来的。

你的文章总是温暖的让我热泪盈眶，好温柔的妈妈哦

阿则妈妈很温柔，看完眼泪差点喷出来

傻阿则不用追啊，只要你开口阿槐一定答应的

阿则很确定自己的心意 但我反而担心阿槐会不敢去爱 毕竟爱太深会害怕失去

这回有暖暖的阳光跟风吹过，很好看，小时候的青亚很可爱XD 特别喜欢隧道的描述

你塑造了一位了不起的妈妈，令人尊敬的大人好感动 QQ 也喜欢童年与现在，真的好细腻好美好

好想哭Q Q

回味往昔的部分平淡平凡却细腻好看。 祝福阿则和阿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