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下)—3
我当然没有过去。甚至于还要装作没有瞧见,我马上掉过头,倒是对上方微舟的目光。不
知道他什么时候挂断电话了,神情平静。他看看我,又仿佛越过我朝那头看了一看,也不
知道刚刚他有没有瞧见了徐征。不过听见他问:“那边怎么了?”
他这样问,大概也因为我停下不走去看的缘故。我极力镇定,道:“救护车送进来的,也
不晓得怎么回事。”
方微舟听了并没有细究,只道:“走了吧。”
我点点头,跟上他。走了两步,我不禁又掉头去看,那头现在倒又来了一辆救护车,又过
去了一群人,场面简直乱,根本也找不到徐征的人了。我不敢多看,马上又回头了,连忙
赶上前面的方微舟。倒是他在前头又停下等我,可是什么也没有问。回去的一路都是沉默
,他又一副不冷不热了,好像我说什么都不方便,出来那时候还能有心情拣一些无关紧要
的事情来说。气氛比出门的那时更紧迫,这车内也好像更逼仄。明明与他之间是这样近的
距离,却觉得现在非常遥远。
到家后,方微舟陪着我上楼,他把拿回来的药一一看过,让我吃一副,又说了几句关心病
况的话。那口气不好不坏,可是我马上觉得轻松起来,然而也不便表现太热烈,也还是淡
淡的。过了一下子,他又去公司了。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突然非常疲倦,只管发呆,什
么事情也不想做。我又想起来前面在急诊看见的事情。
昨天打过来的那支电话号码,今天以后也没有再打过来。
休息了一天,我就上班了。通常我自己开车,偶尔会与方微舟一块出门,可是这之后去公
司都是他开车。他主动提的,向来也会提,可在这时候,我更感到不该拒绝,倒是没想到
向来需要的避嫌。
就这样几天都一起去公司,也有人注意了,本来大家认为我们住在同一栋楼,又上司下属
关系不错,同出同进好像也没什么,不用太注意,可毕竟是这样人事复杂的时期,我也不
是一个小小职员。
陈平突然问起来,我吓一跳,面上还是镇定:“哦,那个前几天我请假不是因为车祸吗,
所以车子……唔,你大概知道我和方总刚好住同一栋楼,所以我问他能不能搭个便车。”
陈平笑道:“我就想是这个缘故。那你的车还能够修理好吧?”
我只能扯谎到底:“反正送厂修理了。”
陈平道:“要花不少钱吧。”
我笑笑,后面又说了几句,他抽完了菸先走开。我还站在楼道上,面对着透光的压克力玻
璃向外望,天气不好,又冷,光线并不太亮,云层厚重地堆在天边,仿佛随时就要下雨。
周围都是好像公司这样的大厦,远远近近,一层层,夹在这之间的底下是一条宽阔的大马
路,长长的灰色的带子似的,向两边延伸到非常远的地方,一辆一辆的车开了过去……。
极其平常的一幕光景,可今天看着却分外感到有股苍凉的况味。这种天气上班,简直要郁
闷起来。
可是在公司里,倒要反而轻松一点,不用时时吊著精神。
其实自那天以后方微舟就没有说过重的话,连过份的也不提,但是有时他不开口,那气氛
要比开口了更忐忑。我找不到机会与他表明心迹,也不能够谈到那里去,不论谈什么都好
像要慎重,随便的一句话都怕他会联想到了不痛快。他也不说。我心里不能平静,也揣测
不到他究竟怎么想的。可假使要分手,不至于要这样的忍耐。我感到很抵触想到最坏的地
步,即使这几天,他又无缘无故地冷淡下来。通常那冷淡也不一定持续多久,有时一天,
有时几个小时,我也并不觉得自己无辜。是这样子的情形下,更不该去埋怨他任何一点。
今天早上出门前,我的手机响了,本市的号码,接起来却是警察,还是为了那天车祸的事
,那天做完笔录,我和徐征都签了名,可照理有问题首先该找的是徐征,我并不是驾驶。
原来警察也已经联络过徐征,甚至于这场车祸的其他受害者,便知道了当天肇事者抢救不
治,因为没有身份证明,费了几天工夫才找到对方家里,可只有父母了,年纪又很大。
警察的意思是要我们这些受害者进行和解,谈的地方就在他们分局,时间就在明天。联络
过的几个人都已经同意了,就剩下我与徐征。因徐征一直没有接电话,所以联系到了我这
里,或者我出席,或者我联络徐征去一趟。
我接电话时,方微舟也在场。听完后,我告诉他。他没有表示,出去后一路上也不说话。
我也不再提了。可不出面,无可避免要打电话给徐征。这也是我很不愿意的情形。
进公司以后,我与方微舟又不便私下谈话了。他上楼开会了很久,下楼后找我与几个部门
的经理继续开会,陆江也在,却气氛低迷。偏偏进行冗长,几件项目预期的方向不顺利,
不只陆江,连方微舟的神色也隐隐不好。不过他还没有说话,陆江先发难。
轮到我汇报,同样受到批评。陆江怪我督责不力,话说得重:“萧经理,你是怎么督促的
?听见说你们加了班做的,做成这样不如不加班,浪费时间而已。”
我并不觉得可以推掉责任,但也不以为然,周榕俊他们几人加班做的东西还是有点程度。
我只道:“是我没有把握好重点。”
说话的时候,我不禁望了一眼方微舟。他倒是也看过来,还是通常淡淡的神色。陆江似乎
对我的回答不满,还要说下去,突然他开口:“好了吧。”
陆江顿了顿似的,往方微舟看去。方微舟只是翻着手上的一份文件,一面道:“萧经理请
先坐回去。”
我却有点恍惚,可道:“谢谢方总。”就回去位子。当然知道他是维护了我,但通常他不
会做得明显,刚刚几乎算是斥责了陆江。
陆江这时朝我看了一眼,又望一眼方微舟,可还是静默,那脸色绝对不好。方微舟仿佛不
觉得,他直接点名下一位继续。
终于散会了,大家陆续地收拾离开会议室,只有陆江还是坐着不动。方微舟一向是最后才
走的。我想陆江或许有话对他说,也不便多耽搁。出去后,实在忍耐不住心头一股闷气,
我拿了手机和菸就到楼道这里。就碰见陈平了。
我想着一会儿事情,菸也抽完了。
刚刚要回去办公室,手机马上响了,是方微舟,他冷冷地道:“去哪里了?”
我不免紧张起来,又感到一些尴尬:“去抽了一下菸。”
方微舟静了一下,口气倒是缓和了:“过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不觉迟疑:“现在吗?”我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中午了。
方微舟道:“现在。”就挂断了。
我不敢拖延,赶紧过去。倒是不见外头的女秘书了,平常这个时候没什么事,她就去吃饭
了。我敲了门,马上听见叫进去。推开门,方微舟还坐在办公桌前,他朝我望来。
他指了桌边的一册本子:“这份东西拿回去看。”
我怔了一下,可走过去拿了。我翻起来,听见他又说:“你手上那件项目做得真的不行,
好几个环节不够注意,会有问题。”
我看着他,他倒是不看我。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的心情,嘴里道:“我知道了。”
方微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看他的文件。
我还是站着没有走,犹豫着开口:“已经中午了,你不去吃饭?”
方微舟过一下子才道:“等一下就去吃了。”
我听了他的口气,放心了一点。我把握机会,谨慎地问:“早上警察打过来的事情,应该
是需要去一趟比较好。”
方微舟抬头看来:“明天什么时候?”
我怔了一下,忙道:“早上十点钟。”
方微舟道:“那早上要请假了?”
我道:“应该吧。”
方微舟道:“要是不请假怎么去。”
我忙道:“那当然是要请假了。”
方微舟道:“今天先请好了吧。”又说:“坐车去吧,医师说过的这阵子你先不要开车。
”
我点点头:“好。”
方微舟不说话了,倒是看了一下表。他合上文件,就站了起来:“吃饭吧。”又看了我:
“你去吃什么?”
我怔了怔,马上领会到他中午跟人有饭局,便道:“我去食堂吧。”
方微舟点点头,一面穿起外衣,与我一块走了出去:“吃完饭记得吃药。”
我牵起嘴角:“好。”
方微舟看看我,不再说什么,就往走廊另一头走了。
直到下班,我们才又碰头。路上却还是一样无话可谈,在外面晚饭,周围尽是谈谈笑笑的
人,只有我与他独独地沉默,即使开口,说的也只有不痛不痒的事,吃完了就回家了,不
去别处。到家后,通常也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向来不奇怪,然而在这样胶着的气氛下,各
自的沉默像是一种故意的僵持。这几天以来,一直也是这样的情形。我却无法打破它。
隔天早上,方微舟径去了公司。我看着时间叫车坐去了警局,当天车祸的相关受害者差不
多都到齐了,除了警察,肇事者的父母也坐在另一端,惶惶不安似的。我却也没有太注意
,只是看见徐征,有点怔了。他也看到我了,神情并不变。我掉开眼,去找了距离他稍远
的一个位子坐下。
和解谈的不顺利,那对老夫妇本身没有什么钱,一部分人认为肇事者也死了就算了,一部
分的还是想要追讨赔偿。警察作为中间的立场,从情理分析各方面的情形,两边都给了有
利的意见。
谈过两个小时,还是没有结论,大家七嘴八舌的,非常吵。我的手机响了,就到外头去听
,是方微舟打过来的。我交代了情形,但出于避嫌就没有告诉他见到了徐征。
挂断电话,听见背后一个声音:“萧渔。”
我顿了一下子,回头过去就看见徐征。我不说话。
徐征一只手上的石膏还没有拆掉,同样挂在胸前。他的精神还好的样子,可是下巴的胡渣
完全没有收拾干净。他道:“那天我看见你,你也看见我了。”
那天是哪天当然知道。我维持沉默。
徐征默然片刻,突然道:“关玮没事。”
我顿了顿,终究忍不住:“那天他是怎么了?”
徐征静了一下,道:“他一向不好睡,有吃安眠药的习惯,可能不注意吃过了,又吃了一
次。”又一顿,很勉强似的笑:“其实说白了吧,他是故意的,自杀,一次就吞掉了一整
罐的药。”
他道:“还好发现得早,不然……。”
不然怎么样,也不用问了。我看他仿佛消沉起来,只问:“那现在他……”
徐征道:“出院了,通知了他在加拿大的家人,去那里休养。”
我点点头,感到无话可说。
徐征却又道:“其实那天我跟他提出分手。”
我呆住,向他看去:“什么?”
徐征也看来,眼里却隐隐有一点讥笑似的。我感到不太痛快。他已经淡淡地道:“不是因
为你。本来我们的关系就已经……那些不提,其实我也知道,他并不能够接受我这样的开
放关系,可是事前说清楚了,他也妥协了,也不该有埋怨,他几次查我的去向,翻看我的
手机来电和讯息,和我吵我跟哪个人见面的次数太多了,这些都要管。这样的关系已经不
是我要的了。”
我默然不语。他们自有问题,然而亲口听见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心里不免还是轻松了一点
。
突然徐征笑了一下。他道:“你是不是很放心了?”
我被看穿,霎时很窘起来。当然不会承认。
徐征还是盯着我看:“假如我真的是因为你提分手,因为你,决定以后固定关系,你怎么
想?”
我心头一跳,马上有一股反感:“什么也不想。你们之间的问题,也跟我没有关系。”
徐征看着我一会儿,道:“萧渔,你真无情。”就笑了笑,可勉强似的:“不过我早已经
知道了。”
我一时有点难堪起来,掉过头,心中一股仓徨,忙岔开话:“早知道你会过来,我就不会
来了。”
听见徐征冷冷似的道:“难道这不是你打个电话就可以知道的事情?”
我不说话。他却走近,一把扯住我的手臂:“那天我打过电话给你,为什么不接?”
我挣开来,转头看他:“那天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是吗?”
徐征静静地看我,道:“萧渔,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我愣了一下,简直想不到他会这样纠缠的一个人。我道:“没有感觉。我们之间就是一场
错误。”
徐征略扬起眉,盯着我,非常咄咄逼人:“刚刚我说的假如都不是假如,从来也没有谁让
我想到定下来,可是只有你,我觉得可以试试看。我们各方面也很合适,你问问自己,是
或不是?”
我怔怔地听完了这番话,实在不知道能够怎样回应。可是心里一片平静,一点点波澜也没
有。我只想到了方微舟。我想到了那天他问我,在我的心里是谁。还会是谁?或许我动摇
过,以为我们之间真正剩下了习惯,简直不敢深想,可是又有一股强烈的情绪,很久违似
的激情冒了出来,想起与方微舟之间的许多种种,好的坏的,都是非常熟悉的。联想到了
分开却难受,尤其怕他提出来。
我道:“徐征,我并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我。”
徐征迟迟没有说话,那脸色非常难以形容。我感到今天这样真正是谈得清楚了,也不愿意
在这里多逗留。里面还在争得不可开交,我一点也不管,就走了。刚刚走出警局,马上接
到电话,还是方微舟,他要过来接我,已经到了附近。
我道:“我刚出来门口了。”
方微舟道:“在那里等我。”
挂断不到一会儿后,就看见方微舟的车子从另一头开过来。我望着,这时是痛定思痛了,
决定不论怎样今天都要说清楚。方微舟的车子已经停到了门口,我走过去,拉开车门,背
后却有人叫住我。
是徐征,他站在警局大门,冷冷似的看我。我连忙又掉过头,方微舟当然也看见了徐征,
他神色仿佛没有变。
我只是上车。却不等他开车,我马上道:“我并不知道他今天也会来。”
方微舟单手握住了方向盘,车子并没有开出去。他道:“你刚刚电话里倒是不说。”
我顿了顿,道:“我只是怕你多想。”
方微舟看我一眼:“我现在还要怎么想?”
我堵了一下,可还是开口:“对不起。”
方微舟大概没有想到,一时不作声。我只管说下去:“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可是我没
有想过跟你分手,我跟他那天开始就彻底断干净了,绝对也不可能,今天真的是意外。我
心里只有你一个,你相信我!”
方微舟还是不说话。
我拿出手机,找到一个号码打出去,那边马上接了——从这里也可以看见那头的徐征接起
了电话。我道:“我最后再说一次,我和你,以后不会见面,你不要再打电话过来,车祸
的事情随便你去处理,也不关我的事了。”
也不等那边徐征说什么,我马上切断了。
方微舟仿佛越过我从车窗看了出去。我僵著,当然不会回头去理徐征这时是怎样的表情,
只是将刚刚打出去的号码拉进黑名单。我拿给方微舟看,他却无动于衷。我求道:“你相
信我,我下次……不是,不会有下次,以后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
方微舟静静地看着我。我感到万分煎熬,简直坐立不安。过一下子,他终于开口:“去吃
饭吧。”
我愣住。他把车子开了出去,一面道:“不管以后怎样,现在先去吃饭。下午我没有请假
,你也没有,还要回公司。”
他顿了顿,又说:“我会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