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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校搭公共汽车可以直达市立医院,医院周遭的生活机能发达,随处可见店家和摊贩。张之
悦下车后迳直走向医院门口,又中途折返,到摊位上买了一些当季的水果。
病房位在后栋十几楼,张之悦对建筑位置的印象已经有点模糊,毕竟距离他上一次来探病
有好一段时间了。以前排休的日子他都拿来跟谢明睿一起读书,但自从两周前的体育课以
来,两人完全没说过半句话。
他搭电梯上楼,向护理站人员确认了病房号码。
进入病房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妈妈还在向男人大声抱怨医院的伙食,两个人听见他开门
的响动,同时转过头来。
“阿悦,你来了。”妈妈愣了一下,换上与之前判若两人的口气。
叔叔则是一脸尴尬,生硬地向他点头示意。
“我到外面透个气。”像在逃避什么似的,没等他回应,男人就直接走出房门。
张之悦瞥见他微微抖动的手,心想他想说的应该是‘我出去抽根菸’。尽管母亲很可能就
是因为这样而患病,还是不足以让亲近的人下定决心戒掉菸瘾。
病房里只剩张之悦和妈妈两个人,他提着水果坐到病床边削了起来。
妈妈气色不大好,看起来有点烦躁,指着他手上那颗水梨指指点点说挑得不好,应该要挑
皮色黄一点、肚脐眼再大一点的。张之悦削到一半停下动作抬头看她,她才停止碎碎念。
过了一会,她小心翼翼地问:“最近……工作怎么样?”
“跟之前差不多,不用担心。”张之悦头也没抬,不假思索地答道。在酒店工作就算生意
再差,也比领基本工资的工读生强得多。
“……学校呢?”
手上的刀子滑了一下差点削到指头,张之悦不晓得他妈妈是什么时候关心起学校的事来了
。
近来他跟谢明睿的关系降到冰点,成绩也跟着落到谷底,上课完全无心听讲,原先的动力
消失得一干二净,要不是冒着被退学的风险,他连学校都不想去。并不是因为成绩不理想
,也不是想躲避同学异样的眼光。
那天他从器材室回到教室,不管花再多时间打理,还是无法掩饰狼狈的模样。白色制服上
的皱褶和灰尘,明明已经洗干净又再度汗湿的头发,还有领口间若隐若现的痕迹。他坐回
位置没多久,教室就出现预料之中的窃窃私语,谢明睿用风纪的职权要求大家安静也没用
。
但是他不在乎,之后面对各式各样的玩笑和刺探,他也完全无所谓。因为最在乎的东西,
已经就此消逝而且再也无法挽回了。
而待在学校的每一分一秒,都在提醒他这个冷冰冰的事实。
母亲虽然没有得到回应,却一直在旁观察儿子神色的变化。身体上的痕迹过了两周早就淡
得看不见了,其他地方的蛛丝马迹却不会那么容易淡去。
张之悦的声音很明显压抑著什么:“都还好,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跟同学相处还好吗?”
也许妈妈的直觉总是能很准确地戳中死穴。
张之悦深吸一口气:“同学一直都很照顾我。”
“阿悦……”母亲注视着他,张开唇欲言又止。张之悦把手里的梨子递过去打断了她。
“最近一切都还好,没什么特别的。”他说著迳自起身,作势离开病房。“我去帮你问问
医院有没有其他菜单可以换。”
他不知道母亲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表情铁定很不好看。好不容易才催眠
自己不要动不动就想起谢明睿的事,他不想要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他回忆。
病房房门右转到底就是护士站,张之悦一踏出房门,正好有护理师迎面走来。小护士向他
点头微笑,他也扯起了嘴角回应。
“妳好,请问我妈妈状况还好吗?她是1432床。”理论上经过手术,母亲的状况应该会稳
定下来,再观察一两周就能出院。张之悦只是随口问问。
没想到护理师脸色一变:“其他家属没有告诉你吗?”
没有其他会来探望的亲人了,所谓的家属指的大概是跟母亲同居的男人吧。
“张小姐的病况恶化了。”
***
上半年有不少连假,适合全家出游,每到连续假期各地旅游景点就人挤人,高速公路塞到
不能动。但正因如此,连假期间对锁定中青年男性客群的酒店而言反而是淡季。
店里生意不好,公关们也都窝在休息室抽烟聊天玩手机。恰好今天小宝轮休,没人陪张之
悦聊天,他于是独自待在角落捧著一本英文单字一遍遍默背。
他知道要考上一间还过得去的公立大学,自己根本没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但是理想跟现实
总是有段差距,背了快半小时还停留在同一页。心里知道该怎么做,却总是力不从心。也
许是因为理想跟现实的差距,在他看来实在太遥不可及。
例如无论花再多时间工作,也没办法完全治好妈妈的病,连最新一笔化疗费用都不知道筹
不筹得齐。例如他再怎么努力经营、试探,也没办法一直待在谢明睿身边。
谢明睿的电话号码还存在手机里,他有几次想删掉,打开通讯录瞄了一眼又什么都没做就
关起来。几次下来号码竟然不知不觉被他给记在脑中,这下子删了手机里的号码也没意义
。
该记的记不起来,不该记的印象总是特别深刻。张之悦懊恼得想把单字书给吃了。本以为
一个晚上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过去,休息室的门突然敞开。
进来的前台干部说有客人指名要找张之悦。
“谁啊?”张之悦觉得莫名,又有点忐忑。这个干部他并不熟悉,连带地也多了几分警觉
心。
“反正都是客人,你自己上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对方回答得流里流气,让他更加犹豫。客人点台,没有不上台的道理,但酒店毕竟是个小
心为上的地方。
“客人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他整整领带,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哦,客人好像有提到要带你出场。”干部轻描淡写地说。
张之悦皱起眉头:“我没配S服务,不跟客人出场,班表上应该有注明吧。”
遇到有进一步要求的客人,称职的干部应该对照班表,在前台就先替公关挡下。但这名干
部非但没有回头替张之悦斡旋,反而大有把他拉下水的意思。
“少在那边装蒜了,嘴上说没配S,之前不也跟客人出去过吗?”说的大概是被谢明睿带
走的那次吧。“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这次客人要求的是纯出,你紧张什么?”
纯出指的是带出场吃饭、逛街、看电影,但不含性交易,台费照领,对公关而言是相当划
算的模式,只有遇到阔气的酒客才有这种待遇。
张之悦听了有些动摇。
“……而且出了场,相当于你整个晚上的节数都由人家包下了。做这一行的,不要不识相
。”
干部半是威胁、半是劝诱之下,张之悦居然找不到理由推托。
对方见他软化,不由分说地留下一句:“东西收一收,赶快到大厅来,不要让客人等太久
。”
有闲钱和逸致带公关出去牵小手纯聊天的客人,多半有一定财力。这种人可不会凭空从天
上掉下来,张之悦左思右想仍觉得不大对劲,到了大厅,他马上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大厅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干闲得发慌的干部之外只有一个外人。是龙哥。
那天在包厢里被上下其手的经历,张之悦记得一清二楚。龙哥绝对是他遇过的酒客当中,
手最黑、最没品的一个。在包厢内都能强迫他做完半套,带出场却不玩真的这种鬼话谁会
相信。
他推说身体不舒服,今晚恐怕不方便出去。前台干部不等他说完就献宝似的一把把他推到
龙哥面前。
“龙哥,人带到了,这是你说的阿悦吧?你们出去好好玩,要玩得尽兴。”
说著连拉带拽拖着张之悦往停车场走,张之悦几乎是被干部给硬塞进前座。过程之所以能
进行的那么顺利,大概是因为干部在车门打开时低声提醒了他一句:“你妈妈还在生病,
需要医药费,你没忘记吧?”
车子在闹区快速穿行,任意变换车道,开得相当缺德。张之悦一开始还勉强能辨认周遭的
景色,到后来附近逐渐变成他从来没到过的市郊,此时他才真正开始感到不安。
“龙哥,我今天真的不太舒服,陪你出来怕会让你扫兴。你看要不要回店里,要是有其他
喜欢的公关,就替你换一个?”
“可以啊,你身上有带钱吗?”
“要做什么?”张之悦第一个反应是车子油不够。
“我刚刚在你们店里面把帐结了,你现在把那笔款还给我,我就送你回去。”
这分明是在无理取闹。张之悦听了心知肚明,今晚要全身而退,恐怕是不可能了。
龙哥加踩油门,把车开得飞快,不怀好意地说:“待会我要去载一个朋友,你千万记住,
不要让我们扫兴啊。”
车子驶进暗巷,停在一间公寓前。龙哥朝着阳台招手,没多久就听见楼梯间传来‘砰砰’
的脚步声。
龙哥示意从公寓出来的男人上车。张之悦趁著两人打招呼的空档打开车门往巷口跑,巷口
有盏昏黄的路灯,再怎么偏僻,总会有便利商店或住家可以求救。
但巷子太过窄小,限制了动作,他跑没几步,就被还没上车的男人一把揪回来压在车尾盖
上。
微弱月光下他依稀辨识出男人的脸,跟谢明睿相遇的那天晚上他也在包厢,绰号叫阿祥。
不管怎么看都不是个好惹的对象。
张之悦还在挣扎,龙哥看着后照镜说:“别让他跑了,再这样下去不用跟他客气。”
男人默认了这句话,拳头重重砸在张之悦的腹部,这样连续两三下,他连干呕的力气都没
有了。男人把他扔进后座,系上安全带。
龙哥点起一根菸,嘿嘿笑了起来:“这么能跑就再跑看看,信不信下次打到你爬都爬不动
。不要肖想去报警,想想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大不了我们一起进拘留所。”
他们重新向未知的方向行驶,风从车窗间隙呼啸著灌入。
张之悦闭上眼睛,强压住胃里上翻的酸水和血气。他的右手插在口袋里,握住手机,犹豫
再三,终于不动声色盲打出脑中一直默记着的号码。
TBC
谢谢大家的推文,不管是推文还是心得我都很认真地看
写出来的故事可以得到回应是非常幸福的事情,爱你们(趁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