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日安~
最近几话的参考资料主要是亚历塞维奇的《二手时代》,猫头鹰出版社。
无意间发现同志,同志截图如下--
https://i.imgur.com/pC5sPbp.jpg
同志!!!!!!!!!(←爽屁
阴谋论/微H,空一页
狄米特泪水潸潸。他是英雄,讨厌在委员长面前脸上挂著两行瀑布,所以抬头面向充
满木味与黄光晕的天花板。这么一来,面庞承接自己的泪水,像淋著当头大雨,感觉更讨
厌。一切都在狄米特的预料之中,从赌局一开始,就是他单方面拿条件招惹莫斯科人,强
行插队在这对恋人之间。夺爱失败,早已注定。
看着狄米特的表情被泪越清洗,越无比透明,瓦洛加心里的某种东西被深深触动了。
他希望那是罪恶感,但并不是。
是什么?
“您与他,都是来自这个世界背面的男人。委员长跟莫斯科人携手远走,可不像普通
老百姓,想逃走时只是从A地跑到B地这么简单而已。您如果选择他,不选择留在我身边
,将如同灵魂轮回往来世,去到我们所有人都搆不著的地方。所以......我赌上外贸委员
会的命运,拚命地想赢过他!反正再被抄单位,会完蛋的只有我一个人,害不着人!”
狄米特禁不住大吼,吼完立刻发现不对,便按著哑声抽抽噎噎,道:“抱歉,我失态
了,我现在的处境,一点点举止大意都很危险。但教我如何甘心?我并非光是为了委员长
幸福,将外贸办公室的朋友们当作家人维系住,而是为了守护大家的回忆,挽留委员长...
...”狄米特说说停停,用袖子擦脸,“这算是我求您最后一次了,您不跟这个世界道别
吗?无论您爱它还是恨它。”
瓦洛加默然。他恨它吗?
“我把国家当作我的父亲,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当年,瓦洛加还身在金红华丽的菁英宝箧中,如此劝他的学弟。生平第一次躺在克里
莫的怀中,摇篮曲般隆隆作响的国家机器里,尝到那种甜。
他爱它吗?
“人若有来世,人若不随物质灭亡而消散,那么遗忘的尽头也没有慈悲拿黑暗垄罩生
命了。狄米特,别说轮回这种迷信的话,念在我们共事一场,拜托你成全我。”
“我能成全您什么?我算什么?我不迷信,只是被无以名状的无力感压倒了,我不会
形容这种感觉,只能以玄乎、没道理的语言表述了吧。说穿了,我输不起;我跌倒了又爬
起来,直到有一天连跌个狗吃屎的机会都没了,才知道失恋是我的命。”
“傻瓜,拥有战场指挥经验的长官们,常对部下说‘别轻易言命与言死’。与其为失
去我难过,不如找个爱你的女孩,组织真正的家庭,别再傻呼呼地喜欢男人了。两个男人
是没有未来的。”瓦洛加挖空心思安慰狄米特,却说出了刺耳话,反戳了自己一刀,心里
脆弱的白整片裂开。
瓦洛加强忍着不安:“老前辈是过来人,必定理解我不愿道别的心理。我宁愿雅琳她
们在别的单位过得幸福,将我淡忘。世上有多少痛苦之人,痛苦便有多少面目;幸福的人
们,生就同一副面貌。遗忘与朦胧是幸福的力量。而你,我的小米.....克多可夫斯基的
银行执照公案,你弥补得够多了。”
“不够、还不够!银毛四眼田鸡的影响力忒大,我做得到的才这么点。我逼自己面对
亲手捅的楼子,更仔细地把帐调出来算了算,才知委员长的告诫有理,一张执照出去,连
命赔进去都不够。我不涉险,活著作什么?不如直接去见老菸枪。”
“我以上司的身分,禁止你说寻死觅活的傻话。”
“您打从尤可斯的混蛋们一进来,就作了无法全身而退的觉悟,我只会四处作死兼辜
负委员长,无怪乎您刚才想杀我。我的性命,您无所谓,我也无所谓。”
瓦洛加为自己的喜怒无常与心急浮躁感到羞耻,手指轻轻点住狄米特湿润的嘴唇,道
:“够了。”
瓦洛加动作琐碎地抚摸活页册凉凉的表面,翻开硬壳书封,掀起一点风。被墨染黑的
公文吹落在地,那行字样,终于连原则都荡然无存。一串串数字与走私项目映入瓦洛加的
余光,感受狄米特的牺牲、伴随风险的庞大代价。面对他人的牺牲与另一群人获得解救,
称赞微不足道得可笑,不如不说。他将它阖上。
“你能否原谅我的残酷?我们能否彼此原谅?”瓦洛加嗫嚅。
狄米特摇摇头:“不,我不能理解,人都不想被忘记。委员长,求求您......”
“人不懂遗忘,所以很少人懂得慈悲。你忘了我教过你的吗?媒体对工人之死的视而
不见,社会记忆愚钝,盲目在喧嚣,将宁静留给哀悼。”瓦洛加道,“我之于这世界是亡
灵。”
“您的心老早不在这个世上了,您回来也不为了看我。说不准您已经被克多可夫斯基
杀了,或死在医院里;狠心的大棕熊日子过迷、忘了旧情,根本没来,世上没有起死回生
或贤者之石,现在的您与满树灿烂的黄金,只是我的幻觉......”狄米特绝望地笑着,抱
住委员长,胸怀时虚时实,如确信自己抱着一团空气,或确认抱着的不是空气。
“你越说越傻了。悲惨世界,我爱或不爱它都说不通,唯有以迷信的话语聊表心迹,
如同你口中的‘来世’。我们不期然地在来世的边境相遇,道别总归逢场作戏。”
“落了幕即忘的逢场作戏?”
“对不起,讲白了,我根本不在乎这个世界。”瓦洛加任凭狄米特抱他捏他,捏得他
贫血的身子更加软弱无力,“不原谅我也可以,但务必忘记我,这是上司的命令,乖,听
话。”
“萍水相逢戏一场也没有关系,我忘不了您,不然我这走岔路的正义笨蛋该怎么活?
戏就戏吧,您好过份,真的好过分,我做尽了一切、冒了各种险,跟在大棕熊屁股后面等
出场的机会,您生命中的英雄戏,连句台词都不给我。”
狄米特渐渐平了悲,下意识地保持官僚的体面,试着微笑、试着边打趣,全混在接连
往下落的泪水里。瓦洛加在狄米特怀里挪了挪,腾出空位,伸手抚摸他的脸,以姆指擦去
狄米特一发不可收拾的泪。狄米特且笑且哭间,咸咸的水彻底染湿了瓦洛加的肌肤,也洗
清褪尽了正大光明的白面具。瓦洛加看他,竟有些第一眼见到这坏小孩时的怀旧:
“狄米特,我......”
“您曾提及,您受的共产教育很深;这一席表白要我当命令接受,也真够残忍。残忍
的话都能被您说得温柔,难怪老一辈有这么多人愿意信靠马克思,直到最后一刻,直到此
刻。沉浸在幸福中的是您,要把我们都忘了的是您。只有我是失恋笨蛋。”
“你也认识了不少有智慧的老先生女士,越来越像个父母官了,令我放心。”
瓦洛加一开口就是诀别话,狄米特听了难受,直摇头。他被拚命工作磨出笔茧的大手
,颤巍巍地、轻轻地包覆瓦洛加抚摸他脸庞的白手,道:“好了,抱怨完了终归要干活。
别小看我,不用您教,我也懂得如何消灭记录。我伪造文书的速度很快唷,您大可以放心
地走,别在这......别在这碍手碍脚。有道是:干违法事,人越多,手越杂。”
“你愿意让我消失?”
“嗯,以一个吻交换,我就把您变不见,几个小时内就能成事,谁都来不及查。我发
誓,发毒誓。”
瓦洛加想回应他说,“但愿你永远不会有认识什么是‘毒誓’的一天”但词已罄,说
不出口。
“我不说您是亡灵,那太冰冷、太不幸了。吻我,归心似箭的金色精灵,去那个人身
边吧!清除档案的事交给我。在我反悔之前,我祝您一路顺风。”狄米特见瓦洛加只顾咀
嚼毒誓、命运、不幸等等,保持着幽暗的沉默,以颤抖的声线勉强撒娇,“您应该不会连
个吻都吝啬给我吧?”
“不,我突然之间想到,你这家伙既然知道干坏事人多手杂,居然还敢开走私店分店
。而我这走过枪林弹雨的人,却......”瓦洛加回神,轻笑,“算了,没什么。你是个了
不起的男人。”
瓦洛加看着狄米特从清正廉明的白色变回透明,感到安心。很奇怪,此刻他反而不相
信他了,不相信他会宽容大方地放他离去,如阳光、水滴与小鸟都不可被相信。
瓦洛加道:“瞧你,你不会舍得把我变不见。你一定会出卖我。”他正了正狄米特哭
得乱七八糟的脸,端详他,“如果此时此刻的你能直到永远,被出卖,大概也值了吧。”
***
狄米特欻地一把将瓦洛加推倒在办公桌上。空白公文纸飞散,墨水跌出桌沿,倾倒一
地,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四漫。瓦洛加的背脊摔上桌面,颈子顺势靠着桌边后仰,宛如受了
重伤,衬著泼出的墨黑色血在底下无限扩散。狄米特狂吻他,追索被抛弃的情债,舌一下
缚住瓦洛加的舌,咬吻纠缠,牙齿在苍白的唇边擦出瘀痕。
狄米特在委员长身体所有显眼的地方,密密留下樱蕊般的吻痕,瓦洛加将手指织进他
柔软服贴的自然卷发间,喘息绕上狄米特的颈边。他舔他脸庞的棱线,他咬他的耳垂。唾
液与残泪的热迹在松懈的领结与暴露的锁骨间交错,液体的银线划回彼此嘴里。肉体未分
开,一个吻的界线就尚未结束。两人透过西装裤感觉对方的坚挺,狄米特将下身推进上司
股间,作势做爱。
瓦洛加心里着急:不行、不行、不行,我在干什么?克里莫,我的克里莫......
“你不能这样对我,我命令你......”
话未完,上下嘴唇被狄米特丰厚的吻揿住,瓦洛加口齿不清地抗议。狄米特折起委员
长的膝盖一次一次往前顶,顶在美人胯下的西装缝线里。瓦洛加习惯抚慰或被抚慰的舌,
遭狄米特温软的亲亲舔舔包抄环伺、热烈撒娇,像温驯大狗见了阔别已久的主人,不耐急
的、犬的眼神总带着某种悲伤。丽人只觉得性器在合身的料子中,被狄米特的动作包裹轻
扯挤压,兴奋无比。瓦洛加的身体在琳瑯的物件纸片之间被推了几下,绿线领带与西装裁
成的肩线随办公桌垂了下来,如弗榭利画笔下受梦魔压身的少女。
“委员长,我不能就这样放你走......我还是处男,第一次给不了心爱的人,我受不
了。”狄米特褪下了白色假面也丢失了理智,独自当模范官僚当太久,熬不住了,“在这
种青黄不接、不知未来在哪的节骨眼上,逼您背叛莫斯科人,就像混蛋地主在新婚前夕夺
走新娘的初夜,您肯定气得要死,但可怜可怜我......”
“你我都清楚你平日干的是大坏事,万一偷情偷出大岔子......”
瓦洛加道,却紧闭双眼、张开双腿,将狄米特迎上身。他震撼于呢喃出口的回话对年
轻男人没有半分拒绝;下体丝丝渗出淫水,桌下的墨更加覆黑难收。他爱克里莫夫,但肩
扛众生的狄米特,新焙成香的厚重风骨竟令他动情了吗?瓦洛加红著脸、翻过白腕支著额
,感觉狄米特对上司的武术略有防备,一手按着他危险、柔如断指芦苇刃的身躯,听他一
手揣向裤头解带宽衣,自己的胸膛却只顾喘息,又沉却又细,如远方的雷。
情情相报不能了,一切都不可收拾。
“可以的,这办公室隔音。我们就在这里做,哪都别去,浅尝即止,很快,不会耽误
您的时间。”狄米特心中暗起一计,回头看向办公室深处的暗门。
将性交易祕密深藏其内,地下陵墓影墙般的门。打开潘朵拉之盒的暗盖,雨雪飘泼黑
暗洒出来,两人将在黑暗的毛毯底下相濡以沫、分享祕密。会众之子拥有一半,悲哀的爱
丽丝揭开另一半。
狄米特转头望回瓦洛加。
红睁开眼,闪电般抓住狄米特的手,阻止他的动作,手爪如鹰勾。
“委员长,您的眼睛?”
***
他昏了过去,直直落入梦的冰水中。昏倒前半秒观照自身意识现象,瓦洛加确认这并
不是解离崩坏,而是心弹尽援绝,从狄米特身边逃走。偌大的脑内光景还是一样,风暴天
与白雪地逆转,红栖于高岭。
“是你干的吗?你在做什么,你不该夺走我的身体,你无论在哪都不该存在!”瓦洛
加将意念抛向红的残迹,“我已经自由了!放我回去,我还有事要做!”
“喔,有事要做?你在那间办公室想做什么?我知道你想收拾掉‘在世上的痕迹’,
但我看你更深的意图是‘至少再见狄米特最后一面’,顺便和他搞上,免得将来后悔。”
“怪物,闭嘴!胡说!小阿纳法斯耶维奇根本只是......”
“根本只是什么?”
瓦洛加语塞。
“厚脸皮的坏美人,不知道怎样做才至少不令自己后悔的人,没有自由可言;所以我
还在这里,死不了、消失不掉。倒是爱丽丝白白为你送命了。可爱的娃娃解脱了,我却无
可救药地思念那个人,为我命名的男人。”
落体速度骤减,他倒悬逆飞,看面目与自己相同的影子拥有红色的头发、红色的眼珠
,一切都红,近似白初次从主人格的背面抽出芽,自我与倒影,旋转向下,轻轻分开。红
悠悠伸出双手,让瓦洛加降下来。
“站在两道门槛前,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亚历山大维其——跟着你没有那么爱的人安
安稳稳偷生,还是与你心爱的人藏一辈子?你在过去与未来、罪与爱、浑沌与清醒间犹疑
,两个男人绕着你旋转,一个任意冲动,自行剪去你身上的枷锁、另一个自作聪明,以恶
心的外贸委员会事务为掩护,为你清洗祸国罪迹。自由中不含自由的真谛,赎罪里没有赎
罪的动机,你在两人间随波逐流,中间没有对错,正因为如此,一切都是错的......”红
的手指按了按他的嘴唇,甲色腥红,“感激我,我将你从你眼前的错误中救出来。”
“你对狄米特做了什么?”
“你打算选择他吗?”红道,“你从前的部下强行在你的手心中塞入过去的钥匙,现
在的新下属拉着你,往世界的洪流里去。拥有‘过去’与‘现在’,迫使你在自怜的静止
不动状态中缓缓流动。还来得及,你还有不留后悔的机会。你已无路可退,没时间了,被
白兔子发觉,所有人都完了,做出选择吧!赎罪还是自由,正义或者神,看在白的份上,
只能选一个!”
“这个世道中,神与正义难道不能共存吗?”
“‘世界’是什么,凭什么它配得一切?”
“你说爱丽丝死了......”
“人格的自愿死亡,是很深的笑着心碎。”红的表情显得黯淡,“我看着他变成小美
人鱼泡沫。”
瓦洛加这二日以来没有一刻情绪稳定,性情丢失掉刀锋的锐利纯色。但那个爱丽丝,
还保有核心人格真面目的原初纪录,他不能相信白的人工之心就这么没了,太可惜了。瓦
洛加摇头道:“不,那孩子还活在某处,我与克里莫的回忆不会死。”
红手刀劈出,红指甲在主人格的颈前倏地停下。瓦洛加一凛。
“你是可耻地怀念心智控制,还是妄想以没被玷污过的面目活下去?那一日,时空错
位的插曲,是白与我的爱人间的回忆;当时可怜的白假扮你多年前的容姿,跨过圣彼得堡
街头向他走来,两个人都心碎了......当时的点滴美丽与哀愁,跟你这种杂碎主人格没有
半点关系。”
“自作多情的怪物!克里莫是我一个人的!”
“我羡慕你。只有你有资格说‘他是我一个人的’;我哭也哭了、痛也痛了,跟他要
一点点心来占有,他都不肯。忌妒的感觉很可悲,如果你选小阿纳法斯耶维奇,我的爱人
就解脱了。”
“混蛋!怪物!宰了你!”
瓦洛加祭出干掉对方的全力,忘了他在心的领地中并没有身体,使不出柔术。红从容
地单手压住他的肩,反手狠狠地给他一巴掌。不公平......即使两人没有实体,还是好痛
。瓦洛加抚著脸,痛,竟感受不到肉痛。这是被内心自发涌出的难听真话,割过去的感觉
。
“你......不是心智控制程式,你是附着在程式架构残余上的......”
“谁允许你随便定义我?我的名字叫红。而你,浑浑噩噩地活着,从来没为了觉醒痛
过,真被自由的灵火灼痛时,却在你的想像中贴近我爱人的怀抱,给自己找出成山的借口
。我已经不知道你算是什么。”暴风雪席卷红,将他的身影一点一滴抹消,“现在的我不
是人偶、不是怪物,也不是多重人格的碎片。你的懦弱选择让我活着,我只能成为你的心
魔。”
“我没打算留下你!你仍存在吗?回答我!”
“不渴求自由的人不配得自由。你出格破例接受拯救,你有义务向神证明你不是个错
误。看看这世界!可怜的世界!睁开眼睛吧,你至今,已令人厌倦地大量贡献‘后悔’给
这世界一切后悔的总和......”
立刻回去。今后,务必没有任何后悔地活下去。
***
“醒来了,真是快啊。”陌生的声音道。
一发觉浑身动弹不得,瓦洛加的身体立时照被敌人俘虏时的方式反应,五感锐利度张
开。他发觉这陌生地方,是女人家的老宅舍。瓦洛加见着沃卡在他身边与一名陌生人交,
这才安下心,想从硬板床上勉强起身。
那人拍拍他,教他别动。瓦洛加读人,那中年人的手骨细但皮肤粗糙、筋节起伏,饱
历风霜。他估计他是被国家编去做粗活的知识分子。沃卡向他介绍这位是正好来采买的医
生。瓦洛加在床上对他点头致意。屋角烧煤煨著充当暖气的热水炉力有未逮,垩白的四壁
抵不住干寒,冷天的萧条与某种贫困特有的腥味透过裂痕渗进来,但从楼底下油然透出温
暖、人群彼此贴著围坐小心交换语言,与有点熟悉,却异常浓郁的食物香。
“这里是饭馆阿姨们的住家,原先的饭馆在楼下......”瓦洛加心道。
“执照小官说,您突然间眼睛充血成了红色,昏了过去,心脏一度停止,他吓得打电
话讨救兵。卡捷琳娜女士坚定地要求他将您送过来。您的身子显然生过重病,不仅如此,
还劳心过度、神经耗弱,患了营养不良与贫血。您也真坚强,竟然还回市政厅应卯。”
医生将纸条递给沃卡,上头都是寻常植物的名字,叫不出名字者,便借手绘描摩。医
生道:“卡捷琳娜女士的想法很正确。如今就算去了医院也不成,医院完全没有药品了,
每天都有人死亡,但医院仍络绎不绝。死神懂得旧苏联人的心态,为自己钓饵食。”
“这些野草真能保养身体?”沃卡关切地道。
“怕就怕连草都被饥民拔光。”这草药医生像许久没见生人的穴居难民,见有人愿意
听他说话,便停不了口,“杂草的妙用,是书上没有的,这类知识是苦难的结晶。我年轻
时,布里兹涅夫元帅当上党领导。现代化运动推行到了六零年代末,谕令成立的农研单位
里,有些非农学出生的学者为了肥缺或调职搞起内斗。我大意卷了进去,遭人状告KGB
,被送去沃尔库塔作工。这列有去无回的长长火车内,也并非所有乘客都是囚犯,许多共
产青年队成员自愿前往轨道尽处的大荒,铺设铁路,有罪者无罪混居,升华并鼓舞所有人
心,上帝是慈悲的,虽然我不相信祂。
火车开了七个日夜,大多数人光吃国家配额——腐烂的马铃薯,啃著啃著,得了坏血
病。我们支撑病体从铁缝中觑见雪墓深处伸出一截截黑木的枯爪,这雪积得比人还高。共
青团一路高唱流行歌,他们因坏血病牙齿松动,打舌音捏不准。像这样......”
医生哼了旋律,沃卡可怜这个孤单的第一代知识份子,便陪着他唱和:
“我们的苏维埃将惩戒全世界,自欧洲往东,直抵涅瓦河!
大地上随处都将唱响:首都,伏特加,我们的苏维埃巨熊!
所有屹立在此的民族,世界已经统一一体!”
克里莫夫也是,只懂唱军歌,瓦洛加听着心里很乐呵。唱完两巡,草药医生长叹无言
,一会儿才道:“先代总书记布里兹涅夫既仰赖知识分子,又不肯相信我们。兽医可以升
上村里总书记,但全科医生不行,想想很有意思。”
“老夫很遗憾。”
瓦洛加静静的,不说话。
草药医生摇头道:“委员长先生还是孩子的年代,我还年轻,苏共中央跟人民一样清
贫,官僚的黑头车不防子弹、没人给自己盖渡假别墅与网球场。我被丢去舖铁轨的第一天
起,便怀念那偌大的机构--那时候民间小卖店根本不存在,这是戈老的发明--我怀念
苏联大食堂桌面永远挥散不去的消毒水抹布味--专家扎堆地被打包,吃完饭,全攒在隔
间里算数学:马铃薯的肥料价值需要调高几戈比、牛奶下一季的上架量得调低几个百分点
......
那是彻彻底底的专家执政,‘市场看不见的手’是可笑的迷信、是资本家的鸦片,即
使待遇不见好,我们是物价‘看得见的手’,肩负重任。专家们肚子里也明白,这恐龙般
的老经济机器没有救了,我只是没想到会怀念当年,直到到今日,明明现在不用恐惧强制
劳动或KGB了。若问我,我恨军头们吗?啊啊,跟现在的官僚相比......那种恨跟这种
恨如何相比......
有一天,造铁轨的钢铁厂房被人放火烧了,共青队员趴在雪地里徒手捡焦黑的金属,
一边估计著八成是芬兰人干的。苏联与芬兰人打了惨烈的冬季之战,得到沃尔库塔等租界
地。那似乎很遥远的时代哪!芬兰原住民与匈牙利人都不大老实,因为苏联人在东方边陲
之境常常被视作占领者。但没有关系,理想容易将人们串联起来,兄弟、同志、可敬的党
员!这些是魔法般的词汇,还有廉价的酒,它化解战争的仇恨,无所不能!我靠这冻土大
地上长出的东西,无病不医。苏联的大地就像母亲一样,什么都能治,什么种族都能团结
,都能彼此喜欢。”
草药医生的口吻悠远起来。
“追根究柢......共产主义太习惯以恨的肢体语言,来表达爱了。啊啊,因为他们是
将军、是英雄,英雄不允许儿女情长。我这种小民该说什么呢?国家糟蹋我,我不恨她,
她只是不懂得温柔;我该恨谁呢?
不久,横跨北西伯利亚的铁路铺好了。岁月随着一班班火车飞驰。光听声音,我就知
道它们打哪儿来,前往哪里。半生指挥于前线的卫国英雄们、布里兹涅夫本人,告诉我们
这都是为了建设伟大的国家,我的青春都奉献进去了。但是突然之间,一切都结束了,而
我们还在这里。戈巴契夫的冷战结束演说仿佛昨日的事,我看见大厦垮下来、静静地倒下
。我们的苏联哪!不是在战争中以战败收尾、没有人给我们投原子弹,却总觉得血流干了
,静得可耻、也喧嚣得可怕。”
沃卡清清喉咙想说话,瓦洛加警觉地看他。
沃卡道:“宣布解散苏联,到新总统还没选出的这段期间,戈巴契夫默默地与美国进
行解除武装协议。这不是什么祕密,只是古辛斯基的记者们不扯开破锣嗓,就没人注意它
。美国人没开口要求,这家伙自动下令销毁了‘奥卡’——苏联的美人,没有任何其它国
家拥有这种超级导弹。接着,他将军力从东德彻底清出来了。德国总理赫尔穆特(Helmut
Kohl)还以为戈老打算跟他伸手要钱。看看这个人,他掉了魂,彻底丧失意志。”
沃卡吞吐两口烟,接着道:“我们老少俩当过军人,消息灵通。但亚历山大维其先生
与我如今跟军方全无瓜葛了。何况那些有限改革派官僚跟红军与KGB过不去,认为军人
不打仗的时候就是寄生虫,搞得不文不武的军官全缩著裤腰带当差。没想到变尽法子调来
市政厅,每天比打仗还像打仗。”
瓦洛加心想,阿伯可能跟他一样,精通演戏。
草药医生道:“原谅我在病人面前说这种话:新总统要在残酷的情势中搞大改革,难
怪索布夏虐待公务员。但不期待新时代,人的生命该指望什么?您老别急着撇清,我并不
恨军政府。高层们整个生命的逻辑就是建立在打仗上,他们也身在铁幕后,心灵深处忘却
了生活的滋味,也没有想过要瞧瞧奢华资本世界;英雄也好、枭雄也罢,都是些凭信念驱
使而前进的人。
战斗!前进!敬清廉的军人!即使他们送我去苦难之地!不久之前,连德国总理都以
为戈老想贪污,这种领导者,太可耻了,布里兹涅夫可不是这种人......好吧,人民也爱
过戈老,但那人就是太想谁都讨好,希望老苏维埃人喜欢他,也希望老美给他拍手叫好。
”
草药医生觉得说话立场不明确,十分不妥当,胀红了脸:“伊凡也夫娜女士正在按照
方子弄吃的给您,多亏执照小官,这里什么都有,还可以活下去。努力求他人温饱,这就
是共产党员的精神!伟大的同志,多保重!”说罢,他弯腰从底下扛起一箱食品,胡乱地
伪装一下以防强盗,仓皇离去。
“我不该在这里,明天是约定的时间,他在等我......我得走......”瓦洛加待草药
医生去远,挣扎着想爬下床。
“天还亮着呢!蝎蝎螫螫赶着越狱似的!老夫劝您小心点,走私小店出入的人口非常
复杂,我边说话边扯谎,谨慎得像嚼针。”沃卡压压呢帽,将凳子拉到床脚窗边,掀开旧
黄帘子的一角,瞇著老眼往外望,“外头简直跟德国鬼子攻破了边防没两样,比黑海政变
更可怕--现在外头疯子多得要命。是对叶尔钦的希望,使人们不至于从疯子成为禽兽。
”
“果然,您也来给狄米特帮把手了。”瓦洛加嗅到饭馆气味中有一丝更熟悉的味道。
上了油的枪杆的味道。
“是的,委员长。”沃卡一展手,露出一把枪。老人又探手摸摸背心内里,里头缝著
备用左轮手枪的枪套与子弹收纳,“臭小子跟警察有点关系没有屁用,至少要有个会使枪
的人坐镇在这里。这间改装饭馆同时也是伊凡也夫娜姐妹与卡捷琳娜女士两位女儿的家,
出了乱子,她们娘几个轻则露宿街头,重则被饥民掳走。”
“我不在的时候,国家发生什么事了?没有任何店家不是广义上的国营特许商店,戈
巴契夫的破改革没有把苏联开放到那种地步。执照令人民怨声载道,却算得上一种保障。
”瓦洛加咬咬手指,暗想克里莫把他守护得密不透风,一点世界的恐怖都没让他知道,跟
他一个样——果然是被长官带坏的。
“亏您提到政府。崩坏、饥饿与掠夺,真实确切的‘无政府’,如此而已。”沃卡道
,“史达林肯定没预料到这部权力大机器,最强悍的地方也是它无可挽救的弱点--威权
组织一旦高层自己群龙无首,就会淹死所有人。”
“戈老坏掉了,那也罢了。波特宁那狗娘养的......”
“多做多错、不做不错。成天望风向的大官僚,心态很好理解哪。老夫掐指算一算,
新总统肯定不会任用戈巴契夫的党员朋友,也不会用他的军方敌人,瞧这风向乱的。”
“新总统也只能大肆重用经济幕僚奇贝伊来救火了,不然要怎么办?”
瓦洛加脑海中浮现一景:叶尔钦膝头蹲著一只呼噜呼噜的紫色斑猫,除此之外空无一
人。
“您的脸怎么了?我跟医生说,臭小子带着大包小包还要揹著您,一定是半路把您磕
到墙上去了,才留下这些有的没的痕迹,也不知他信我不信。”
沃卡示意瓦洛加脸上的各种吻痕咬痕。瓦洛加连忙将脸藏进被子里。
“正义参杂了爱情等等杂质,后果多么可怕,您又不是不知道。”沃卡将老烟斗咬得
嘎兹响,道,“您为何不偏不倚地选在这时候出现?走私小魔王事业正在上轨道,真他妈
的。您的样子与反应在在显示心急,遇到了摆脱一切的千载难逢良机了吧!
要是老夫先狄米特一步知道您的下落,不管是教那小子振作点,还是销毁资料,都不
成问题。为何您的第一反应是往市政厅冲,而不先来找老夫商量?狄米特把事态搞得够如
履薄冰了,老夫吓出一身冷汗,您也跟着走出一步臭棋,老夫都要心脏病发啦。”
瓦洛加整个人都藏进被子里,阿伯气鼓鼓地忙添菸草。老少两人一时无语。
“您要远走高飞了吗?老夫可万分舍不得。看来您成功见到传说中的史可拉托夫上校
了。”
“不,我还有没资格见神的先知。真正用诚意打动先知的是克里莫,不是我。”
“都是命运的旨意、都是缘分。我真想再见先知一次,以一个老指挥官的名义,问问
国家的前程往事。”
“国家的命运,一定是全体人民自由意志的总合。带着恶意的历史转捩点,必然是每
个人类心灵底下隐藏着更巨大、无形的意识,本质上彼此深刻地憎恨,将大事件像魔物般
召唤而至。由于人类物种的堕败、存在素质的低下,这些深奥的憎恨便处于同一‘共业’
的平面,仿佛分享著同一版本的现实。这么一来,存在的模糊边界织于存在之中,如肮脏
的大海污水彼此交流,低智社会具有完全的传染性,洁身自好的人理当离群索居。
不,‘世界’是浑沌洋流的图谱,众人潜意识讯息的大数平均值、是白噪音中的碎型
规律,所谓同一版本现实,也像这样被集体投射出来。在那片自身存在之风景中漂飞的,
渺小、孤单的自我,挥动蚂蚁般的拳头,高呼革命、意志、我想成为推动历史的某某伟人
!明明自我底下藏着的本我是广阔、无垠、恶臭,猪的本能般的东西。恶心、可笑。
是世界先产生邪恶的王者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钻石虫子--推动意志的腐坏
;还是世界的意志首先腐坏了,将他们召唤而来呢?”
沃卡脸色凝重,抄着手道:“嗯,听委员长这么讲,算是老夫问了蠢问题。如果预言
可以改变预言,那就不能算是预言;但不能改变预言的预言,就跟告诉老夫‘现在的人两
百年后都会变成死人’一样,一点傻用也没有。”沃卡呼呼著新燃著的菸草消化失望之情
,“您一定是太累了,说话与脾性才走了极端。务必多休息。”
“对不起。”
上楼的脚步声过后,雅琳端著药草肉汤进来。瓦洛加连忙将被子往脸上盖。
雅琳微笑道:“别紧张,楼下的人都没瞧仔细。您这样有点羞羞脸,我知道都是那小
子闹的,没什么要紧。”
瓦洛加谢谢她,接过那碗有草味与不明植物的食物慢慢吃著。他腹内知了肉味,强烈
的饥饿感才火上浇油般升上来,越如此,越发不能狼吞虎咽,以免血液往肠胃里去,难以
维持情报人员该有的清醒;瓦洛加以金属汤匙划了几口便捧在手中搁著,吃吃停停。雅琳
同时从被东西拖得坠坠的旧毛衣口袋中,拿出一些塑胶壳子来,瓦洛加与阿伯都认不得是
什么。
“我先用粉帮您遮遮吧。姑娘们也真是的,都没饭吃了,还央著狄米特进口外国化妆
品。”
瓦洛加听了,仅剩的血色都上冲到脸上,略现出静脉青白色的皮肤里透红。
雅琳用小刷舀起一小片肤色膏状物,敷在瓦洛加唇边、颈边,道:“狄米特都多大了
,还这样皮。我们以为他从前当男女通吃的闷声色狼,只是故意跟上司过不去、闹著玩而
已。今天大了、变了,他照样逗您,看来他认真地喜欢您哪!以后怎么得了呢?您都娶过
妻了.....要不要我劝劝他,教他别再疯疯癫癫地喜欢您了?”
“谢谢妳。”瓦洛加虚弱地点点头,道,“雅琳,妳的气色很不好,没事吧?”
“我可是村里第二书记呢,怎么会有事呢?藉视察之名出来晃晃,没人说话。”雅琳
说著,哽咽起来,“委员长,到处都是难民、强盗啊!有这种热闹安妮塔原本是第一个出
头的,她分不开身,幸好她丈夫跟他的哥萨克兄弟们帮忙搬货,否则女孩子家......”
瓦洛加听出这间走私小店同时也是姑娘们各自滥用职权、超时工作撑出来的。难得见
一面,雅琳不想在前上司前露出疲态,暗暗拭泪。她为瓦洛加整理罢仪容,便转向沃卡道
:“阿伯,不跟我换手照顾委员长,下去同街坊们说说话?这房间怪静的。”
沃卡面有难色:“老夫不想参与民众的谈往事大会,浑身不对劲。”
“阿伯真是奇怪,您的话,肯定有不少二战往事可讲。”
“重点不是那个啊。”沃卡低着头,闷闷地道。
雅琳还要忙活,先下楼去了。瓦洛加继续慢慢吃著。老少两人默然相对一阵,各有心
事。沃卡道:“老夫希望狄米特出于自我实现,选择走这条路,不是为了将赎罪的成果献
给您。相对地,如果您对他没有爱,对这个大家庭而言,您终究只是外人。交给老夫吧,
不要陷在世道之中。恢复了精神就快走。”
“这世界正在为了觉醒而痛吗?”
“人类很懦弱;没吃过苦令人软弱、吃太多苦使人脆弱,所以老夫对世界的耐痛力实
在没信心。自二战结束起,老夫就没像现在这么害怕过。去吧,委员长!多逃一个人算一
个。老夫说不上来为什么,但这个国家不能待了。”
***
“上菜了,大家让让。”
“伊凡也夫娜女士!为大伙儿讲讲您的过去吧!”小卖店二楼原本是卡捷琳娜二位女
儿的住处,如今清出来,满地乌压压、挤哄哄的全是等放饭的人们。人堆中一角冒出一呐
喊,也不知音源何人,马上就被叫好与哟喝声淹没。
“有什么好讲的?楼上楼下灶火没半刻钟停息的呢,教老娘好顾!阿妹舖完货有闲,
教阿妹说。看看楼下排队排得哪!敢情各位老乡都忘了执照小官立下的规矩?”
“此小店家,只准荐亲戚朋友过来、只能给信得过的人知道。”另一人道,“但实在
没办法喏!只有咱一家肚皮饱饱的,展眼四顾,有一点一丁儿交情的街坊没一户不是破落
户,脸皮薄啊!”
雅琳熟练而轻巧地拐过人往狄米特那里去。一张三层抽屉小书桌、一把饭馆小长凳、
一座堆满请款单与交货清单的货架,自然框成一公尺见方的执照小官地盘,没人敢望恩人
那儿挤。狄米特照着绿罩桌灯筛下的一片小光弓身纸上作业。
“执照小官,太太我明白我不能再赊了,后阳台圈著的老母鸡好不容易下了三颗蛋,
能不能让太太换三麻袋豆子?”
“成,到楼下跟卡捷琳娜阿姨划销所有赊账。”
狄米特道,头也不抬;众人看他永远有公文要批、有帐要作,都习惯了。伊凡也夫娜
手长脚长地伸手跟她拿蛋。地上几名抠脚大叔彼此笑道“等等的荞麦糊粥卡夏有蛋花啦!
”那妇人两三下鼻涕眼泪如瀑布猝然往下窜,没钱买手巾,狼狈地拿牛皮纸摁著脸,比起
喜极而泣更像如丧考妣。
雅琳终于蹭了过去,照板凳的一头坐下,背紧挨着狄米特的肩。她感觉他在不明表格
上振笔疾书,小震动以毛毛雨的节奏越过年轻男人的肩颈传过来,像她小时候在母亲怀里
乘公交车,被碎碎的晃动哄睡,令人安心。
“狄米特,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