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下学期,教室里的氛围较过去更浮躁。距离学测倒数一年,而社团成果
发表、毕业旅行等重头戏也都等著挤上青春的舞台。
今年的毕业旅行去的是垦丁和花莲。这两个地点也深受齐母青睐,家族旅行
经常去,齐实甚至有些腻了。但和同侪一块去,那是完全不同的心情。尤其
他又和萧井然在同一间房。
三月初,他们驱车下垦丁。台北那时微凉,但南方的艳阳给人快转至夏季的
错觉。
相较于同学们进房后急忙冲去海边玩耍,齐实却对海边兴趣缺缺。
见他赖在床上,萧井然忍不住出声,“你不去海边玩吗?”
“萧猎人,现在太阳正大。”棉被堆里传来模糊的声音。
“你在车上还没睡够吗?”他推了推那堆棉被,而棉被没有任何反应,“萧
猎人又是什么?”
“你应该迫不及待要去沙滩上猎妹了吧?”稍作挣扎后,齐实才从棉被里探
出头,“萧猎人。”
“我看大概都要被同校的人塞满了,哪来的妹。”萧井然伸出手,戳了对方
的眉间,棉被堆便应声倒下,“现在太阳正烈,我也不爱晒,趁现在房间没
人,练练吉他。”
听见调弦的声响,齐实才甘愿起身。看着坐在床沿、低头认真调弦的萧井然
,一面预测他要弹的曲子。
几乎是前奏刷下时,他便听出来了。是sentimental,也是他们谈的第一首曲
子。
“听说,最后那场演唱会上亲口和大家说了要解散。”听着他弹的音阶,齐
实忍不住缩起双腿,环膝坐着,“好难想像以后。”
萧井然没回话,只是放慢了速度,听着更有些伤感。齐实便忍不住和著琴声
哼唱起来。无法正确地唱出日文歌词,只是凭感觉哼,合演得有些破碎。
太阳西下后,同房的其他两位又赶着去游泳池,他们则到海边散步。
搞得像情侣约会,但齐实明白身旁的人是直男,这只是朋友间的散步谈心。
“小实。”
那人突然出声,他转过头,正好见到萧井然逆光的侧脸。鼻梁到嘴唇的线条
很好看。他压下无关紧要的感想,回话,“怎么?”
“你觉得你需要多久?”
明白对方所指为何,齐实沉默了一会,才说,“我不知道。或许哪天又再结
成了也说不定。”
“如果不再结成呢?”
“我还是说不准需要多久,也许明天,也许……”
“也许需要好多年。”
啊,他也一样。听见对方的回应,齐实忍不住笑。
回饭店途中,他们商量著晚点该去垦丁大街上晃晃,买些宵夜满足口腹之欲。
往海的反方向走时,齐实余光瞧见一对男性在夕阳光的包围下轻轻接吻。他
有些惊讶,往萧井然那看了一眼。
“我看见了。”他只这么说,齐实也没追问。
买了宵夜回房,遇见同寝的同学说要到其他房通宵打牌不回来了,他们于是
占地为王。
齐实嚼著盐酥鸡,思忖该不该趁机打探萧井然对于同性恋的想法。可是知道
了又如何呢?充其量是能不能对他出柜的差异。
“小实不能接受吗?”
“嗯?”
正沈思著,对方却突如其来地抛来问句。啣著食物就转过头去,笨拙的模样
惹来一阵笑。
“我对同志没有特别的想法,不就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而刚好性别相同罢
了。”他仰头灌了口茶,抹抹嘴角,“父亲他之前问过我这件事。”
“你父亲怎么想?”
“他不能接受。”
将食用完毕的炸物纸袋揉成团,以投篮姿扔进垃圾桶后,萧井然向后仰躺进
棉被堆。
“他说那不好。要我绝对别成为那样。我说爸,性向是天生的,不是我想就
能的。”
齐实听着,心像打上千万次结那样不适,不安蔓延至全身,感觉末梢都在颤
抖。这是心虚换来的作用,他明白。
“小实?”
“我和你一样,觉得性向这事没什么好反对的。”齐实赶紧拿过手摇杯,猛
吸了几口掩饰声音中的微颤,“那是天生的。”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遮掩。明明是萧父不谅解,却害怕让萧井然发现。或
许总有让他知情的一天,而那不是现在。也许明天,也许需要多年。
四人房是两张双人床式的房型。同寝的室友们虽说去串门子通宵打牌,但没
准玩累了就回来睡。于是他们按照原定计画,两人睡一张床。
躺在那人身边让齐实难以入眠。紧张混杂着爱慕,让心跳失速,情感和各种
思绪交错,脑内喧腾得更加清醒。
齐实深吸了口气,决定让自己任性这几天。旅行于他,是出逃离现实的戏,
那何不就这机会装疯一场?
翻来覆去一阵后,刻意地靠着萧井然入睡。其实他的睡姿端正,更没有抱抱
枕的习惯。
就这段时间,以后我绝不和他同床。这几天稍微多触碰他一些就好。齐实想
,忍耐著激动的情绪,逼迫自己尽快入梦。
隔天早晨,因温差引起的过敏,让齐实鼻腔不慎舒适地提早醒来。睁开眼,
才发现自己昨夜就这么缠着萧井然入睡。他赶紧轻手轻脚地放开那人,侧过
身假寐。
昨晚他做了美梦。梦里他们轻轻地吻了彼此,牵着手漫步在那条登山步道上。
只是他明白的,自己只做反梦。
再醒来时,便见萧井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实你睡觉习惯抱东西吧?”
“没办法,我忘了带抱枕,勉强用你将就一下。”
萧井然看着齐实下床更衣的背影,笑着问,“那阁下还满意吗?这抱枕。”
“不满意,你身材太结实了,不够软。”
“你才是太瘦了,抱枕会痛。”
闻言,齐实坐回床边,先是看着对方静静微笑,再拎起枕头往那人脸上砸下。
结束毕业旅行,回到台北后,齐实更加肯定旅行是场现实逃避这说法一点没
错。
家人开始以学测为名向他施加新的压力,责备他的理科成绩不足够突出。
他感觉自己像一棵白千层,被家人有意无意的试探、抵触,又恣意剥削。满
身疮痍,外显的伤痕不够明显,只有自己明白有多痛。
民谣吉他社的成果发表订在六月底,萧井然也忙碌了起来。渐渐地,放学后
的教室只剩他一人。回城东的公共汽车上,也经常是他独自塞著耳机,看窗外模
糊如印象派的景色向后流去。
那天他拿回第一次段考满江红的理科试卷,努力订正后,仍有许多不解之处
。他不敢在课堂上发问,脸皮薄如齐实,担心问题水准太低,会被人嘲笑。
上学期都是私底下让萧井然教,最近他得孤军奋战。日落后的教室空荡荡,
有些寂寞,仍远比待在家里要好。
读到七点,校工来赶人,他于是收拾书包回家。
睡前,他发了封短信问候萧井然,很快地收到回拨电话。
“你没猜错,我刚到家。”
话筒那端的声音听着有些无奈,齐实抬头看了眼时钟,十二点。
“萧副社长,辛苦了。”他干脆坐起身,将夜灯转开,“吃过饭了吗?”
“有人买干面,随便吃了一点。刚买了seven的便当,还得熬夜,作业都还没
写。”
“社团干部真辛苦。”不过齐实心里是羡慕的。即使社团忙碌,萧井然的成
绩仍然优异,还弹得一手好琴。
“是不轻松,但人生大概就疯这次。”说着他拆开便当包装,“小实,这周
六我不用练习,要不要来我家读书?”
“你要变身为萧老师了吗?”他忍不住笑出声,“那我是不是要准备肉干?”
“肉干不用,如果有河粉蛋饼就好了。”
河粉蛋饼?他不禁挑眉,“你喜欢吃那个?”
“喜欢,喜欢到以后想娶个会煎给我吃的老婆。”萧井然突然亢奋起来,“
最喜欢九层塔河粉蛋饼,可惜我家这没地方买。”
“你明明是会做菜的人,自己煎不就得了。”
“我偶尔也会想撒娇的。”他笑笑。时间晚了,却舍不得收线,“还没撒到
娇,就被迫长大了。”
齐实听着有些心酸。是啊,身为长男自然是没有撒娇的份。只是有些时候,
还是想任性、想出示自己的脆弱,然后大哭一场。
“幼稚鬼。”忍不住还是想呛萧井然几句,但他感觉这话也像在骂自己。
周六,齐实准时出现在萧家楼下,等着他的家教老师来开门。
“小实你好准时。”说著,眼角余光瞟见齐实手上提着的塑胶袋,“还没吃
早餐?”
“拿去,给你的肉干。”
萧井然惊喜十分,接过束脩后,简直是三步并两步地上楼,一进家门便迫不
及待地打开来。
“真的是河粉蛋饼!”他立刻夹起一块,放进嘴里,露出幸福无比的笑容,
“还是九层塔的!”
齐实有些无奈地看着萧井然每吃一口,就赞叹一番。只是看他吃得满足,也
就开心了。
“我家附近的早餐店就有卖,顺路帮你买来,不麻烦。”
“多少钱?我给你。”
他挥了挥手,“不要紧,你课业上帮我很多,这只是小心意。我不跟兄弟计
较这么多。”
闻言,萧井然笑得灿烂,“那,有机会来我家一起读书的时候……”
“知道了知道了。”
齐实尝试推开八爪章鱼似的黏在他身上的少年,但不见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