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记得那是非常普通的微凉秋夜，普通到他甚至想不起来是平日
还是假日、他那天做了什么事情、他当时正在做什么。总之是在家，大概
9、10点一类的戏剧黄金时段，也许是游戏正打到兴头上的时候，也可能
在看什么搞笑节目，或者在实验最新的自杀手段。
　　然后电话无声地响了，警示灯一闪一闪地提醒著自己，画面上闪著斗
大的蛞蝓字样，是中原中也的来电。中也这也烂醉得太早了，太宰那时心
不在焉地闪过这个念头，但丝毫没有深究的意思，毕竟中也会打给自己，
与其说是没有好事，不如说根本没有事，没有理会的必要。
　　那是那个号码最后一次出现在自己的电话上。
　　再一次听说中也的消息，是数周后，广津捎给自己中也的讣告。
　　太宰出现在中原中也告别式上的时候，整个会场肃穆的气氛突然变得
剑拔弩张起来，有些人甚至站了起来。黑衣的人群目光齐一地瞪视著自己
，有些人太宰认识，有些人则否，港口黑手党这几年也汰旧换新了不少，
但显然自己在这里非但家喻户晓，还恶名昭彰。
　　“嘛嘛，大家别这么紧张，现在还在告别式中呢。”森鸥外笑着起身
缓颊，“欢迎啊，太宰。”
　　“欸，我本来还期待有人能一发把我干掉，真遗憾。”
　　“哈哈，要是能出现那么一个人我也很想见上一面。”
　　告别式在紧张又尴尬的气氛中重新开始。太宰没有入席，只是在会场
最后抱胸站着。这个葬仪社是港口黑手党的关系企业经营的，会场本身自
然也是黑手党专用，大概三个篮球场大小，密密麻麻坐满了黑手党的各级
干部。会场最前方放著黑色岩纹的棺木，中也的照片斜放在棺木前，照片
中的他一如往常戴着没品味的黑色软帽，细软的卷发扎著。
　　跟活着的他并无二致。
　　典礼结束之后众人列队依序向中也的遗体致意，太宰依旧在会场的后
方观望，虽然没有致意的打算，但也并未离席，只像在看一出与自己无关
的默剧。
　　“没有想到你会来。”与平时身着的西装近似，又仿佛更加死板的广
津，信步来到太宰跟前。
　　太宰瞇起眼睛，“啊啦，不正是你送讣文给我的吗？”
　　“只是个形式罢了，我想你总会知道的。”
　　“哎呀，中也肯定不想让我知道，也不想要我来。”太宰咧嘴，“所
以我才来的。他有在天之灵的话肯定正气得发抖吧。”
　　广津淡淡地叹了口气。
　　“…中也是否如此我不清楚，但我认为即使是那位大人，临终前也会
想见你最后一面的。”
　　“是吗？”太宰收起表情，“虽然是无所谓的事，但我觉得他肯定是
对我避之唯恐不及呢。”
　　广津干咳几声，像是在硬吞某句几近脱口而出的话，随后颔首并漠然
离去，太宰看着他落寞的身影隐没进黑衣的人群中。
　　他想起中也的声音，想起他没遮拦的大嗓门、夸张的举止，以及与此
不成比例的矮小身躯，不合时宜的黑大衣。
　　他想起他当上干部前，中也有一次抓自己去出任务。那时他正在咖啡
厅搭讪女孩子一起殉情，中也不知从那里听来的消息，大喇喇地从咖啡厅
门口冲进来，门被他摔得震天响，连钱都不打算付就要揪著自己走。
　　“欸，我话还没说完呢。”
　　“反正你还不就是那套‘嘿，咱们一起去死吧。’的话术。跟妳说，
别被这家伙骗了，上一个听他话一起跳河的女孩子已经尸骨都干了。”
　　“中也你怎么这么说。”太宰记得自己认真的生气了，“发现自己没
死成的时候你懂我多遗憾吗！”
　　“谁管你遗不遗憾，别再残害良家少女了。听着，别和这家伙扯上关
系，绝对没好事。”中也指著少女，义正词严地警告。
　　太宰后来一时气愤，把当时少年中也收藏的几瓶高级酒的软木打洞，
然后装个摄影机取笑中也喝下发酸红酒的神情。
　　现在回想起来尽是些无聊得没有记忆价值的事，当时像家常便饭一样
的事，在那段空虚又沉闷的日子里。他跟中也之间没有任何愉快的回忆…
虽然太宰怀疑自己根本不存在“愉快的回忆”的概念，但惟有跟中也总是
一见面就吵架，而且拌嘴内容的空洞程度可以说是侮辱智商。他离开黑手
党后，他们曾音信断绝四年余，而前几年说是有交集，也不过就是工作上
乏善可陈的几次交手，他甚至想不起来上一次见到中也是什么时候，那时
的中也究竟是什么样子、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惟独少年中也的音容笑貌他
至今尚能栩栩然回忆起来，一切宛若昨日。
　　他想起中也一个多月前的来电。
　　中也不是战死的，而是罹患急性脑膜炎在医院里病逝，所以当时的中
也大概知道自己死期已近。就算如此，拨给自己又如何呢？就算他们一起
长大、搭档数载、一起虚耗过青春–就算他们勉强可以说是有点交情–，
如今的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可说的？
　　即使聪明又理解中也如太宰，也猜不到中也最后究竟想说什么。
　　总之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的，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事了。
　　出任务前突然倒下，被送医检查的中也，每天在医院病床上躺着闲得
发慌。身体状况时好时坏，每个人对他都欲言又止，即便思路单纯如中也
也知道病情不乐观。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探望–各种时期、各种领域、与
自己关系各异的人们–，经常合作的部下或同伴自不待言，连一些数年不
见的旧识都来了，简直像在中也眼前上演现实的人生跑马灯。
　　为什么是我啊，中也在脑中重复无数次相同的疑问，为什么不是那个
每天寻死寻开心的家伙发生这种事呢。回顾自己的人生，也是够高潮迭起
惊心动魄的，除了没交个漂亮女友，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之外，似乎也
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遗憾。
　　轰轰烈烈的恋爱吗？中也脑中浮现一个模糊而似曾相识的影子。　　
　　那天晚上电视不知在播什么剧，疑似女主角的角色拿着资源回收的垃
圾到垃圾场去，遇见男主角。
　　“你怎么在这里？有什么事吗？”女主角问。
　　“我看到雷达上有快龙，所以特地跑来抓的。”男主角一脸心虚的表
情。
　　“胡说什么，雷达不是早被封锁了吗？”
　　男主角的谎言被揭穿，一脸尴尬，但随即正面面对女主角，铿锵有力
地开口：“…没错，我是没什么事。没事就不能找妳吗？”
　　中也没有从第一集开始看这剧，不知道男女主角的关系，也不知道脚
本师究竟想要制造笑点还是有冲击力的场景，总之要感动人应该是差得太
远。然而“没事就不能找妳吗？”这几个字，轻轻敲在中也心上。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
　　不知怎么的，他心中那个模糊的影子化成太宰恼人的身影。
　　我的死活之于他又如何，见到最后一面又如何，中也自嘲地想着，却
忍不住从床头取过手机，找到电话簿里那个写着青花鱼的号码。

居然悲剧 Q口Q 太宰你没心没肺啦！

其实倒也没特别没心没肺…只是一个人生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