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柊琴〉
by 未沫
写在前面的作者的话:
1. 我不拥有这些角色,他们都属于爱的战士虚渊老师。
2. 柊,读音为“中”。
3. 推荐阅读顺序:〈獠牙〉、〈山之月〉、〈秋荼〉、〈四柊琴〉。本系列持续连载中
。
摘要:
在杀无生初出江湖的时候,他也曾有在与人决斗之前先听一回琴声的闲情逸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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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无一物的天空下起了苍白而孤独的雪。
野外的荒道上,立著一间倚著小坡而建的客栈,客栈前面则是朝着道路敞开的饭舖与
提供食水的马厩。
孤独的雪已经下了两天两夜。
新雪落在结冰的梅枝与屋簷上,停靠在客栈前的马车与镖车都被覆蓋成了白色。
这间客栈是往来这条长路时唯一可以歇息之处,但它已经被驾着那些镖车的大汉们包
下了三天,只有饭舖仍旧招呼著来客,提供滚热的烧酒、吃食与炭火。
正因如此,此时饭舖里挤满了旅客。这条路原本便接通两个遥远的小镇,小镇之外又
通往城邑,将近年节的时候,商贾与农户,男男女女都穿着毛皮或棉袄在此贪图片刻的饱
暖。
饭舖里有琴师在弹琴。
伙计来往著添酒送饭。
包下了客栈的镖师们今天在饭舖里坐了整日,他们是打前哨的人,所以喝了一天的热
酒等著正主从此走过。
江湖上有些镖局以名声道义护镖,走到哪里,朋友交到哪里,凡所至之处必定投帖、
设宴、打通关节、广插镖旗,毫不吝惜金钱。
有些镖局却不如此招摇,护镖的路上只带兵器,而无名刺。
饭舖里的镖师背上都扛着一口长剑。
有一个年轻人掀开毡帘,走进饭舖。他穿着边镶雪羽的半旧大氅,进了屋后脱下,甩
下半地的冰珠雪水。他的背上也有一柄长剑,看上去和它的主人一样瘦长、纤细。看去平
凡无奇的长剑。
年轻人的脸堪称俊美,但十分苍白,眼神死寂。外面的冰雪似乎冻坏了他,他以一种
低沉疲倦的声音要了壶热酒。屋里已经没有空桌了,他便坐在墙边的长凳上独自喝起酒。
镖师们仅仅只看他一眼,便不再理会。
这种打扮漂亮、初出江湖的年轻人随处可见。
琴师仍在弹琴。屋里并不算得上十分温暖,他坐的墙角边又没有火炉,但那修长得像
是白玉雕成的十指却毫不畏寒似的弹着极为灵巧的曲调。
年轻人原本只闭着眼睛品尝自己的酒,听到一半时便忍不住看向琴师,像是对他的琴
声很有兴趣。
然后又有人进来饭舖,当他们开始说话时,琴师便将手掌轻柔地按在弦上,阻住余声
,温柔得就像轻轻摀住情人言语淘气的嘴唇似的。
最新进来的几个男人都是光头,头上印着新的戒疤,人手一柄亮晃晃的戒刀。
年轻人将眼睛从琴师转到那些人身上。然后又为自己倒一杯酒。他有双对什么事情都
不感兴趣的眼睛。
来人自报名号,问那些镖师是不是银鞍镖局的人。
几个警醒些的商人已经弓著身子远远的绕开,从门口出去了。
“阁下若是想要东西,此处恐怕没有。”
为首的镖师虽然喝了一天的酒,但丝毫没有醉意。
“你们既然已在此处,那么,在这里等便有了。”
年轻人打了个呵欠。那半壶热酒似乎软化了他脸上冷酷的线条。琴师又开始拨弄起弦
音。
“恐怕恕难从命。”
假僧们的手早已按上戒刀。
“且慢。”另一名镖师伸手拦在上司身前,满脸堆笑。“这条大道上只有这间饭舖供
饭,打坏了如何使得?如今与这几位朋友打起来竟也无好处,若几位要的是那东西,等正
主到时再看如何计较,何必在此时枉费力气?”
假僧头目冷笑道:“我们知道这次是十步一剑亲自护镖,你估计着他到此处时一剑一
个解决了我们,自然没你们的事了。没料到银鞍镖局也有这样贪生怕死的东西。”
年轻人在此时又招手要酒,只是伙计早已远远的躲了起来。
那几个人终于打起来的时候,旅客们都从前后门飞奔出去了。
假僧使刀七人,镖师使剑三人。
银鞍镖局的人都用快剑,与十步一剑千里侯的武功同出一门,杀人极快。转眼间,假
僧已有六人人头落地。
年轻人举起酒壶,饮尽残酒。他仍坐在墙下。
“你不逃?”
镖师问道。磨得极利的长剑沾染不了鲜血,纷纷顺着锋刃滑落。在这样的剑光之下,
假僧的最后一人却动也不动,只是冷笑。
“飒沓如流星,嘿。只可惜我已看清楚了。”
假僧的身体从大氅里滑出,他看似体壮,但脱出一身厚重毛皮之后,那身裸体却显得
病白干瘦,最奇特的是,背上还长著片片可怖的干黑鳞片,看上去像是结满了厚重血痂。
“毒黑蝎!”其中一个镖师失声叫道。
原本正从隔壁桌上取酒的年轻人似乎又开始感兴趣,看向他们。东离七毒之三,炼骨
夺命毒黑蝎的名号,他倒是听人说过。毒黑蝎素日最爱改易容貌,藏住身后那一片毒甲。
“如今知道已经迟了。”炼骨夺命冷笑起来,十指弯成毒爪。“看是你们的剑快,还
是我的爪子快?”
爪子更快。
只需一次吐息的时间,胜负已定。
“你不逃?”
站在一地冒烟腐蚀的尸首之间,毒黑蝎问道。
“我为什么要逃?”
年轻人站了起来,走到掌柜温酒的炉子上,取了一壶热酒。
“我在等人。”
“等谁?”
“和你一样。十步一剑。”
半蝎半人嘶声厉笑起来。“你这不满百岁的人类小鬼,也想要万象宝镜?”
“……哦。你是妖魔啊。”
少年的声音平淡如水。“我不知道千里侯的镖物是什么。我只是要找他决斗。”
妖魔笑得更加凌厉刺耳。
“照理来说,我不会碍你的事。但恐怕你会碍我的事。所以我只好先杀你了。”少年
又喝了杯热酒。他执杯的手指白得没有半丝血色。“虽然我的剑只杀人,不杀虫子。”
“好!好!好!”尚在滴血的毒爪癫狂似的拍起手来。“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杀无生。你记住了吗?”
妖魔那张在使毒之后爬满黑色皱纹的脸忽然变色。“鸣凤决杀?”
“你听过我,很好。”
“就是你杀了邪风催魂与飞剑九诛?”
“是啊。你朋友?”
炼骨夺命尖声狂笑,震瓦摇梁,远处马厩传来嘶声。
“都说鸣凤决杀初出江湖,没想到竟是这样嘴上无毛的小子!”
“你也没有胡子。”
杀无生一脸莫名其妙。
妖魔在狂笑之后暴吼一声,扑向这个才刚成名两年便斩杀了十余名一流好手的年轻剑
客。
杀无生将酒杯往空中随意一掷,他掷得很慢,势头几乎虚软无力。他从来不以暗器闻
名。
扑向他的巨虫却大有力拔山河之势,而且,快得惊人。
他就是用这样的鬼神之速瞬杀三名十步一剑的弟子。
十步一剑千里侯,号称东离第一快剑。即便不是他本人,他的徒弟的剑也快得不可思
议。
但他们甚至没有办法划破妖魔哪怕一寸肌肤。
炼骨夺命杀人时不需要多于一次眨眼的时间。
而当他往前扑去时,杀无生甚至还没让酒杯离开他的嘴唇。
杀无生背上的剑也还没离鞘。
炼骨夺命最后一个念头是想要狂笑,这样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然后他被劈成了两半。
黑血扑天盖地,落在桌椅火盆上时瞬间激起阵阵毒烟。
鸣凤决杀的剑气如此凶猛暴厉,即便将妖魔斩于面前三寸之处,仍旧没有半滴黑血溅
到他身上,尸身与毒血尽数落于三尺以外之地。
就连斩杀了妖魔的长剑也未曾腐蚀半分。
酒杯这时方才落地,碎成片片。
“……你可真镇定。”
“我在此弹琴一年,见过很多人决斗了。”盲眼琴师仍旧坐在原地,十指抚慰著琴弦
似的轻轻按着它们,他的双手就连静止时看来都十分温柔。“屋里很臭,您能否帮个手,
把窗户打开?”
“会很冷。”
“还有很多热酒呀。”琴师的声音年轻、低沉,但带着一种出尘似的的温和与高雅。
杀无生将长剑回鞘,打开了所有门窗。
地上的尸身仍发出嘶嘶腐蚀声。
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夹带着细微的冰粒与飘零雪花灌进了饭舖。
杀无生在柜上放了一枚金子,权作弄坏的桌椅赔偿,然后为自己弄来一壶酒与一盘已
经冷了的牛肉。最后,不忘对着琴师所在的桌子扔去一颗浑圆可爱的银粒。
“弹点什么吧。”
“您想听些什么?”
“没有研究。什么都可以。”
然后年轻的剑客开始吃起东西,吃得很慢。牛肉是干的,所以就算冷了也并不难吃。
但他很少有享受食物的想法,只是为了应付身体而进食。
相较之下,酒似乎更美味一些。他不是容易醉的人,也不为了什么事情而买醉。但酒
能温暖脏腑。他经常觉得寒冷,在这种天气里寻剑决斗并不叫人愉快。
他经常觉得寒冷,但寒冷却时常与他为伴。
正如厌恶寂寞的人,总被寂寞追逐一样。
琴师弹起了柔软的曲调。
冷风如刀,卷著片片结冰的梅瓣灌进了屋子里,但他的琴声却如三月春风般旖旎醉人
。
但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难以解释,无法形容。
就这样,年轻又狂傲的剑客坐在一地残破的尸体旁边吃完了一餐,静静喝着温酒。
琴师同样坐在躺满尸体的屋里,为他弹琴。
弦止曲歇时,剑客问:“这是什么曲子?”
“嗯……好像是叫做朝露春雪。”
“我似乎听过。但别人弹得和你不同。不,你弹得与旁人不同。”
“我的琴艺粗糙。”
“是不太精巧,”杀无生有话直说。“但你的琴声听起来……充满渴望。很合我的心
意。”
琴师没有说话。他裹着一件旧到褪色成雪白的毛皮大氅,埋在兜帽里的脸足有半张用
旧布缠住,只露出颜色极浅的嘴唇与线条精致的下巴。杀无生无从判断他的年龄。
“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人人都有想要的东西。我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这倒是无从辩驳的道理。只是人人都遮掩著自己的欲望,深怕为人所知。
为剑而生的剑客在比现在更年轻的时候就领悟了这个道理,就像青山理解滋养自己的
清澈泉水一样。剑不会说谎,剑只为杀道而存在。他为了追求剑道的真实而存在,这就是
他人生中最大的欲望。为此,他甚至感觉不太到什么别的欲望。
为此,他从不避讳自己嗜血的追求。
但世人总是不如剑那般诚实。
只要言语存在,其中就具备了某种矫饰。
但却有人的琴声如此诚实。
几乎就像他的剑锋一样诚实。
感觉到这种陌生的熟悉感,毫无道理的知己感,让除了剑以外对什么事情都毫无兴趣
的少年剑客发出低笑声。他从未想过自己能被人理解。但是,人人都有想要的东西。
不,或许对方也并未理解自己,他只是一个手指柔软的琴师而已。但他们有某种共通
点,就像同被这如刀寒风卷起的冰珠与残梅一样。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吗?”
“我请你喝酒。”
“你已付了我买曲子的钱。”
“钱是为了让你弹琴,酒是因为我喜欢你弹的琴。”
炉上的热酒已被他喝完了,于是杀无生走到厨房外的叠炉边煮起酒来。
“掌柜跟其他人跑得这么远?”
斟酒时他问道。
酒杯贴近带笑的双唇,但琴师并没有笑出声音。“先前都是这样。不到晚上不会回来
收拾的。”
少年哼了一声。
“人都怕死。”
“你不怕吗?”
琴师摸索著将酒杯离琴放得远些,声音似乎因热酒的暖意而更加柔软了一些。
“我讨厌死。但它总是要发生的,害怕也没用。”
于是坐在琴前的杀无生为他斟了第二杯酒。
“你先前也是这么坐着看人杀人?”
“我看不见。”琴师自在地回答:“但他们也未必看得见我。打斗时只看得见生死,
赢的人看见自己活了下来,输的人看着自己的死亡逼近。”
“人要死得其所,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些害怕的人都只是还没有准备好罢了。”
琴师没有说话。他原本以为这样一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不会去思考生死之事。哪怕他
已经杀过了无数与他一样的剑客。
杀无生在自己生平第一场对决之前就已经领悟了生死。对剑道的渴求如此专注而疯
狂,他甚至不具备着生的欲望。不论生死都只为证悟剑道而存在。
但这些话他不会说。他对这萍水相逢的人已经说得太多了。
“再弹些什么吧。”
“好。”
他们说话的语气就像朋友应着另一个朋友的要求。
琴声在寒风中震颤著,不知不觉之间,地上那些破碎的尸首已经覆上一层薄雪。
散落的梅花在风中、在雪中、在剑光中徘徊起舞。
剑客在琴声中拭着他的剑。
与妖魔一战并没有弄脏剑的锋芒,但他仍旧仔仔细细擦拭著。
凝视著剑的时候,年轻的剑客脸上没有任何杀气。他平静得像是观看着镜中的自己。
而他有张平静时极为俊美的脸。
剑光照亮他的脸的时候,那种凌厉又无庸置疑的美简直使人目眩神迷。
指尖错过了一个滑音。
这是琴师弹奏四柊琴以来生平第一次错的音。
但剑客没有听见。或者他听见了,但并不在乎。他手里有他的剑,便不在乎其他任何
事。
一朵尚未破碎的梅花在风中摇曳著,怯生生地落到了剑尖上。就像一滴无意跌落的残
血。
杀无生弹指在剑头轻轻一叩,梅花便又轻盈地弹了起来,旋转着、飘摇著掉到了琴师
的鞋尖前。落在雪上,就像一滴无意跌落的鲜血。
“有人来了。我要走了。”
长剑回鞘,他背过身去。
“你最好别出去。”
野外的荒路上 ,风雪卷著梅花四处飞舞。
远远的路上有人驾车行来。
远远的路上有人负剑而立。
那个人站得就像一柄剑。
马车一路前行,直到距离此人三尺时方才停下。
驾车之人放开疆绳,履足雪地时未曾发出半点声响。
“你是十步一剑千里侯?”
“是。尚未有幸识荆。”
“杀无生。”
“鸣凤决杀?”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拔剑吧。”
“是谁派你来的?”
“你的剑。”
“阁下既无意于镖物,请让马车先行。”
年轻的剑客摇摇头。他的头发与簪发的长羽都已盖上薄薄的积雪。
“马车留下。若你护的镖物不在此,你如何会全力与我一战?杀了我,你带着东西走
。杀不了我,东西就是我的。”
“除了一战以外,别无他法?”
“别无他法。”鸣凤决杀的声音比雪还冷。
东离的第一快剑取出压在马车帘下的配剑,将它举在胸前。
长剑尚未出鞘,他已看见自己落败的可能。
尽管如此,长剑仍须出鞘。
风雪愈加狂放,鲜红的梅花仿佛在空中绽放喷涌的斑斑鲜血。
鸣凤决杀与千里一剑的对决,在第七招时结束。
血溅在白雪上,比红梅还要娇艳。
杀无生赢了。但他躺在雪上。
千里侯死了,再也不会爬起来。但十步一剑此生最后一次发出的杀招却震伤了他。多
么有趣,多么叫人意外,以快如流星的剑法闻名的人,却同样有着深藏不露的浑厚内力。
眼前飞舞的究竟是白雪、红梅,还是存在于他脑中的幻觉?
十步一剑死了,但鸣凤决杀还活着。只要能坐起来,他就可以为自己疗伤。
但是,在脸上流淌的究竟是血还是融化的落雪?如今他连这个也无法分辨。如今只要
路上经过任何一个认出他是谁的人,鸣凤决杀就会毫无招架之力的死在这片雪地里。
他必须死于和强者的对决之中,俐落地死在某柄剑下。这才是杀无生应有的死途。
即便浑身动弹不得,内脏疼痛,但他仍有着这样的自信。
快坐起来。
雪花仿佛白色的萤火虫那样转着圈飞舞。除此以外他什么也看不见。梅花是从何时变
得如此香气逼人?在喉咙的血腥气里,来势汹汹的梅花香味几乎令人头晕目眩。
不,那其实是雪的味道。光滑而无情,冰冷的滋味。杀无生对于那分开自己嘴唇,从
齿缝间推入异物的手指毫无反抗的能力。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要反抗,因为他无法分辨这是
幻觉或者真实。
圆润的东西,像糖果一样,好甜。但那手指的味道却冷得像雪……在他的嘴唇上缓慢
地滑过,像一道冰冷的水痕。
“你应该练双剑的。”
他听见了但又没有听见。那同时既是幻觉,又是真实。
红如鲜血的梅花仿佛什么人带笑的眼睛。然后轻而易举的飘离而去。
当杀无生终于有力气撑起身体的时候,积在身上的雪并没有很多。甜美的滋味流入胸
膛,但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或者只是一场错觉。
鸣凤决杀终究没有死在那里。
之后有几年的时间里,经常有人为了十步一剑当时保护的镖物而上门寻死。杀无生那
时头也不回的走了,他不会知道那东西的下落,更不会在他的手上。
听说那样宝物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
后来杀无生又找到几个理由经过那条荒路几次,最后一次他已练成了双剑。但他却再
也没有见过那名琴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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