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亡灵法师那吃人般的目光以及擦洗容器的苦差事,亚肯特度过了还算愉
快的一天。工作结束后,他冲进洗涤室,将那令人作呕的药水味冲刷干净,
还没套上衣服,一个人影就匆匆撞了进来。
这里的仆人毫不注重隐私──亚肯特不怪他们,如果你的脑子被人切掉一块
,你大概也会丧失一些正常人该有的东西;何况仆人用的房间连个锁也没有
,他也没听过谁抱怨过。
这次来的人是钱德勒。做为亡灵法师的崇拜者,他简直嫉妒得快要疯了。
“我听范德坎说了,昨晚是你代替他到主人房间?”他大声嚷嚷:“你只是
个新人!菜鸟!简直不知好歹!”
“这就不对了。”亚肯特说:“法瑞斯特大人允许我,你在质疑他的决定吗
?”
钱德勒闭上嘴,露出哀怨的表情。
“五年!”纠结一阵过后,他又开了口:“我尽心尽力了五年才获得这份殊
荣,你没有资格、也没有能力!我会向主人提出异议的!”
亚肯特心想只是睡觉需要什么能力,但仔细一想,跟傀儡师共处一张床一晚
,一般人的确有崩溃的可能。
“钱德勒,你在堡垒里工作几年了?”他问。
“九年。”他说:“从效忠主人的那天,我就不断努力得到服侍主人的机会
!”
“你是说,在你开始工作的时候,他就已经每晚让人爬上他的床了?”亚肯
特扬起眉毛,“他也是那时候开始把仆人整理成你这个样子?”
“没有全部。我醒来是就是这个模样了,其他仆人还不是,那时候主人收了
一个学徒,他开始依著学徒的模样给仆人整形......别以为主人有多喜欢你
,你可没看过主人是怎么宠爱那学徒的!你及不上十分之一──”
“学徒?”
“你当然不知道了,你这个新来的可恶的菜鸟......喔!”钱德勒停顿了一
下,“仆人不允许私下谈论主人的,我差点就违反规定了,你这混蛋!”
“我就只是问问。”亚肯特无辜地说:“那学徒有比你优秀吗?我是说,既
然是他选择的学徒......”
“不过是绣花枕头。”钱德勒不屑地说:“背叛、逃跑、栽赃、让主人蒙羞
......”
他顿了顿,转头瞪向亚肯特。
“我不会再说更多了。”他慢慢说:“你在测试我吗?”
“你想太多了。”亚肯特耸肩,“我会好奇也是理所当然的,看看你—你这
么......呃,资深、经验丰富,当然是个请教的好对象。我还想问你呢,你
之前去法瑞斯特房间的时候,他都做了什么?”
钱德勒震惊地睁大眼睛。“你竟敢直呼主人的名讳!我会上报你的不敬行为
,小子!”
“法瑞斯特大人。”亚肯特马上更正:“法瑞斯特大人有碰你吗?”
“哦,有的,有的!”钱德勒露出如梦似幻的表情,“一开始主人解除我的
意识,我像是睡了一觉……醒来后才知道我和主人离得那么近……主人的身
体真冷,太冷了,能为他提供温暖是我的莫大荣幸──”
“关键是体温?”亚肯特追问道:“也就是说,一般的傀儡不会被叫去他房
间,只有被特别处理过的管理者才可以?”
“下等仆人当然不可以!”钱德勒大叫:“感激吧,等你做为正式仆人时就
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怎么会?”亚肯特说:“我连身体都不用改造,我本身就是法瑞斯特大人
喜欢的样子。”
“你不会真的以为主人会保留你的意志吧?”钱德勒一脸不可置信,“主人
只是欣赏你的肉体,愿意花时间等待罢了;到时会有新的灵魂进驻你的身体
,代替你活下去,但你可再也没机会真正接触到主人!你只是个平庸之辈,
不是天才不可能成为主人的管理者的!”
亚肯特耸耸肩,“我并不想成为他的管理者,我会成为他的助手。”
“瞧瞧这狂妄的小子!”钱德勒大叫,朝着亚肯特背后探了探头,“你听见
了吗,管家?”
“嗨,管家。”亚肯特转过身,对着门后面无表情的男子打了招呼,“你也
是来洗澡的吗?
管家面无表情地回望着他,与他同样的蓝眼睛里毫无波澜。
“我觉得我的身体被做成傀儡太浪费了。”亚肯特自顾自地说:“看看钱德
勒,就算染了头发,他的阴毛还是黑色的呢;我可是浑然天成,身材也保持
得不错……你觉得呢,管家?”
他向管家展示自己的身体,手指滑过胸腹,然后带着情色意味地,轻轻揉了
揉下腹的金色毛发。
“嘿,这有什么好骄傲的,平常主人又看不到那地方!”钱德勒大声抗议。
管家没说话。他移开目光,动作有些僵硬地走了。
自从那晚后,亚肯特自动自发接下了人形抱枕的工作;亡灵法师只是不怀好
意地盯着他,默许了他的进入。
每晚,法瑞斯特都在暗自等待着仆人的行动,但随着一次次的期待落空,他
终于忍不住在某次夜里抱着仆人坠入梦乡;那一次,依然什么也没发生。
──当然,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这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罪恶的堡垒继
续运转,亡灵法师仍旧会进行各种邪恶的实验;另一个金发碧眼的仆人将会
接替床上的工作,在睡梦中为法瑞斯特提供温暖。
想通了这点后,亡灵法师终于放弃了在暗杀者行动时出手玩弄的机会,全心
全意投入正常的睡眠当中。
少了点乐趣,他心想,但至少他还会有一具完美的容器。
是的,完美。亡灵法师对于傀儡有近乎偏执的坚持,不是做为消耗品的军队
,而是对于服侍他的仆人。傀儡要百分百服从他的指挥,动作尽可能流畅,
外观要美丽──灿金柔顺的长发以及晴空般碧蓝的眼,这些可以后期加工,
但永远比不上浑然天成,由基因雕塑而成的肉体。他的管理者所栖息的容器
都是他精挑细选蒐集而来,但还是免不了漂白肤色、染发等等的修整,而这
位自投罗网的家伙不需做任何修改,只须等头发长长;他简直是天上掉下来
的礼物,不会过分白皙的健康肤色,闪耀光泽的金发和扇子般的长睫毛,上
眼睑有着细致的皱折,蓝眼珠色泽纯净明亮,鼻梁挺直,嘴唇厚薄适中,泛
著漂亮的红润颜色。
在早晨仆人还没醒来时,法瑞斯特甚至曾盯着这样一张脸看到入迷。
不仅是容貌,身材也很让他满意。他回忆著仆人的身体,宽阔的肩与胸膛、
收束的腰线,腹肌线条不深,但柔和的轮廓相当漂亮;臀部紧实,长腿与上
身的比例很好,他的手指也同样修长,在昏暗的光线下,缠绕蜷曲的暗金色
毛发,下方垂挂在腿间的深红色性器,看起来比他的大一些……
“你在想什么?”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法瑞斯特差点跳了起来。他抬起头,看
向仆人笑盈盈的眼。
“当然在想你。”他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想你的血肉的形状,想你是如何
被制造,又是如何凝塑成我最美丽的容器──”
“很满意吧?”亚肯特低低笑了起来,漂亮的眼眸半睁半闭。“我知道你喜
欢我的身体,我的脸……”
“是的。只要抽离灵魂,在大脑灌注血藤蔓、闇水晶以及你的灵魂结晶为基
底制成的凝塑药剂,再将大量维特防腐液打进血管浸泡十天。”法瑞斯特不
怀好意地盯着他的脸,“期间以起搏器维持心跳血压,辅以魔心虫卵和魔特
蠕虫毒液......”
“事实上,我也正在想关于你的事。”亚肯特说:“说说你的父母吧。”
法瑞斯特被噎了一下。他有些恼怒,但又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大约这个人
只要遇到不想谈论的事,就会这样随便地转移话题。
“死了。”他说:“两百多年的时间,足够消灭任何一个没有法师资质的人
类......”
“他们是死于战争,那时你还只有五岁呢。”亚肯特收紧了揽着他的手臂,
“法瑞斯特,你还记得自己的过去吗?”
亡灵法师瞇起眼睛。他当然记得,就如同这个人类知道他的背景;毕竟在他
还待在凡人世界里的时候,他也称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看来你对我所知甚多?”他扯出个阴冷的笑容,“说说看?”
“傀儡师法瑞斯特,”亚肯特轻声叹息,“在两百年前,人们称呼他为神圣
法师法瑞斯特。六岁入学,十四岁毕业,年仅二十岁就取得三级神圣法师的
资格,二十八岁参与讨伐傀儡师的战役,战功彪炳──我当然知道你,你曾
经是白魔法界的希望,大家都对你寄予厚望。”
亡灵法师盯着他,加深了嘴角的弧度。
法瑞斯特‧凯尔冯斯曾是个白法师。
傀儡师赛托弗恩死亡的时候,他的声望正如日中天。被誉为天才的他跟随他
的导师—大法师泰利斯,以及众多教会的优秀战士,开始了那场围捕傀儡师
的行动。
那时,他们对傀儡魔法所知甚少,傀儡师赛托弗恩却仿佛知道他们的各种手
段──他们那时才发现教会早已被奸细渗透。重挫之下,大法师重伤,同行
的四十个队友经过与傀儡大军的厮杀,只余下两名牧师、一名圣骑士和三名
白法师。
最终,傀儡师终于耗尽了气力,再也召唤不出任何傀儡。然而,那仅存的圣
光同样岌岌可危,稀薄且不稳定—就在这时,白法师法瑞斯特奋力接住了不
支倒地的导师,然后举起法杖,高声念诵圣裁之咒。
光明之神回应了他的呼唤。圣光大放光明,并渗进那黑暗造物之中,终止了
这猖狂近千年的邪恶。
他的名字立刻被写进吟游诗人的歌词之中,他的雕像在教会的伟人堂高高耸
立,报纸头条写满了他的丰功伟业。本就受万众瞩目的他接受了各种采访,
登台领取各式勋章以及本该属于他的四级神圣法师资格。那张意气风发的脸
孔被印刷千万份,伴随着斗大标题:末世英雄、黑暗中再创光明、来自农村
的救世主,在街头翩飞,发散到每一个家庭手中。
然后,过了一个月,他失踪了。
接到警报前去支援的人全数消失,但这并不能掩盖法瑞斯特在别墅里留下的
黑魔法攻击痕迹。
再然后,他们在他屋子里搜到了关于亡灵魔法的禁书。
又过了十几年,法瑞斯特再次现身时,他已经披上了黑袍,握著镶满了骷髅
头的“圣律”,一次次冷血击杀昔日同袍。
他声称,他将成为下一任傀儡师。
“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他这样说。
“有些人认为,你的堕落来自于幼年经历的战争。”亚肯特轻声说:“那对
你的人格造成难以抹灭的扭曲……”
傀儡师发出了令人胆寒的笑声。“喔是的,战争。这种区区小事会影响我的
选择?真是令人发笑。”
“那场战争让你失去了父母,这对任何一个孩子来说都不是小事。何况,你
的逃亡之路并不平顺。”
“那只因为我父母的愚蠢判断。”法瑞斯特说: “当然不能怪他们,他们只
是寻常农夫,被爆炸吓得半死,自己扭伤了脚,还一心相信其他村民会带着
我逃离危险......真是愚蠢,战争下人人自危,怎么可能还带着个无父无母
的小拖油瓶?”
“我被丢弃在山谷之中,濒临死亡。至今我仍能回想起那属于弱者的软弱情
绪——恐惧及绝望,那是我每天制造的东西──”
“你不是被丢弃的。”亚肯特打断他,“是不小心掉下去的。”
亡灵法师低下头想了想。“哦,没错。”他说:“时光久远,我当然记不得
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看来我的传记记载得挺详尽,不是吗?”
“也不是那么钜细靡遗。”亚肯特说:“比方说那上头就没写你为什么会掉
下去。你是怎么跌下去的?”
“真是愚蠢的问题,仆人。”法瑞斯特皱起眉。“五岁小孩怎么跌到,我就
怎么跌下去。”
“不一定,也许你是跟着什么人走才不慎摔下去的呢?”
法瑞斯特开始有些不高兴了。当然了,任谁被询问两百年前扭到的是左脚还
是右脚都会不高兴。
“你的话题一定得在毫无意义的细节里打转吗,仆人?”
“好吧。”亚肯特举起双手,“总之,你摔下去,一个人……只有你吗?还
是有其他人?我只是确认一下。”
法瑞斯特瞪着他。“只有我。”他说。
“是吗,”亚肯特若有所思,“奇怪,怎么跟传记里记载的不一样?”
“传记是错的。”法瑞斯特说。“难道我傀儡师法瑞斯特本人还不清楚吗?
”
亚肯特小声嘟囔,“你都说你不记得了……”
法瑞斯特阴森森看了他一会,然后冷冷地笑了起来。
“那么,”他用将手肘弯曲,手掌贴在脸颊上,维持侧着的姿势撑起了身子
。“说吧,传记是怎么写的?”
“唔……”亚肯特沈吟了一会,“我忘了。”
出乎意料地,法瑞斯特不觉得生气,相反地甚至感到有趣,他看着仆人装模
作样,就像看着马戏团里滑稽的小丑。
“总之,你一个人摔下去,在山谷待了数天,饥寒交迫、生命垂危之时,暴
涨的魔力吸引了路过的法师……叫什么名字来着?”
“诺德拉‧莱恩。”
“噢,对。诺德拉‧莱恩……他之所以闻名,就是因为他在那场战争中出手
救下了你,当时人们眼中,未来的大法师,赛利斯的接班人。他真是善良不
是吗?”
“人类的幻想,总是能把任何事情美化到淋漓尽致。”亡灵法师咧开嘴,露
出森森白牙。“我当时真应该告诉其他人,他看重的只是我的强大资质,可
不是人类无足挂齿的生命。”
亚肯特露出了好奇的表情。“为什么这么说?”
“他……”法瑞斯特微微皱眉,挑拣著字词,“他把我扔到学院后就音讯全
无,我再也没见过他,还是从后来的老师口中得知他的名字。”
“那跟他救你并不冲突。”亚肯特说:“而且他如果只看重你的资质,大可
留着自己栽培。”
“他又不能教给我什么。他又不是特别优秀,只是看我的资质出众,给我一
个机会成长罢了。”
“也许你就算毫无资质,他也会救你的。”亚肯特说。
“不……”法瑞斯特缓缓说:“他不会。”
他的仆人笑了起来,枕着他的胸膛也随之震动。
“为什么这样说自己的救命恩人?”他亲暱地拉拉他的头发,“他做了什么
事,被你这样无凭无据地质疑?”
──是啊,他做了什么?
法瑞斯特努力回想,朦朦胧胧的记忆里,似乎有件事被他忘了,他怎么也想
不起来,但那又好像只是自己的错觉,毕竟那段回忆实在太无足挂齿,他可
没什么时间缅怀过去。
“他的确没做什么,但傀儡师的第六感是不会错的。”法瑞斯特瞇起眼睛,
“你在质疑我吗,仆人?”
亚肯特眨眨眼,迅速转移了话题。“你最喜欢的科目是什么?”
法瑞斯特瞪着他看了一会,最终还是放弃了惩罚──堂堂傀儡师,跟一个材
料计较些什么?
“秘法学。”他说。
“是吗。”亚肯特笑了起来,“但你毕业后选择光明魔法作为你的进修专业
,为什么?”
“白法师最受尊敬。”傀儡师讥讽地说:“消灭邪恶,救赎黑暗,正义终将
获胜......你没听过这个说法吗? ”
“这说法有些太老套了,看不出来你会受这种言论影响。”
“他们当然不会直接说,但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亡灵法师轻笑出声,“难
道不是吗?再怎么卑劣的人只要研习白魔法,就能轻易赢得众人尊敬。只须
付出一点危险,就能名利双收,谁不想过这种呼风唤雨的生活呢?”
亚肯特缠卷著指尖苍白的发丝,神情有些漫不经心。
“那你又是为什么走上了黑法师的道路呢,法瑞斯特?你明明杀了赛托弗恩
,不是吗?”
“赛托弗恩,多么令人怀念的名字。”法瑞斯特打了个哈欠,“不,我当时
杀死的是他的学徒,一个被他老师放弃的学徒……显而易见,仅仅只花了百
年时间,我就已超过他的水准。我从他的空间戒里偷了几本书,看了书我才
明了,这世界竟然有如此伟大的魔法……当然我一开始只是半信半疑,直到
赛托弗恩本人找上了我。”
“然后呢?”
“他说,他观察了我很久,我拥有难得一见的资质—这是当然的。而他需要
继承者,我则需要力量。”法瑞斯特说:“于是我成为他的学徒,直到取代
他的位置。”
亚肯特安静地盯着他。
“但是……法瑞斯特,你需要力量来做什么呢?”他问。
那句话仿佛划破寂静早晨的第一声响钟。有那么一瞬间,亡灵法师阴冷的目
光迷离了起来。
“我当然需要。”傀儡师说:“我需要真正的力量,真正
的强大……”
亚肯特张开嘴还想说话,法瑞斯特的脸色却蓦地狠戾起来。他挥动法杖,强
烈的倦意马上袭卷而来,亚肯特只能闭上眼,乖乖坠入梦乡。
“太早了吗……”
亚肯特失去意识前,法瑞斯特听见他不甘的低语。他簇紧眉头,不满地瞪着
对方阖上的眼皮。
“我不介意偶尔聊个天,但你最好慎选话题。”
法杖微微晃动,不详的黑雾躁动着,好几次都差点朝沉睡仆人的胸前袭去。
亡灵法师定定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终究收起法杖,将脸重新靠上仆人的胸
膛,就著对方的体温陷入了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