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忠等在屋外时,便因着阵阵没闻过的奇怪气味而不停四处张望走动,最后在门
外的那块唯一没升起烧草白烟的田旁走去。定睛一瞧,田里长著稀疏的杂草,蹲
低身子看了看,田里浮上了层亮晃晃又黑不拉几的东西,还散发著不属于田里该
有的土壤及作物的气息,王忠一经凑近便掩鼻起身,一脸的避之危恐不及。
这田显然没有任何耕种过会有的样子,看来和荒废没什么两样,连秋收后烧草除
虫、休耕恢复地力皆无,任其生了杂草也不顾,王忠想着边皱起了眉。
以往霍天行将各佃户收租琐事全交给他管,他年轻时还会花上数天跑遍各佃户的
田看收成状况,说穿了就是为了不想少收一分租,是否因为欠收才纳不起租也要
眼见为凭,哪一户的田在哪儿,又是多大块的地他是了如指掌;待他年纪有了,
主子体谅他年迈,不仅要他少些时间在外跑,对于佃户少缴的租更是睁只眼闭只
眼,说声“那就欠著吧”便这么欠下去,连是不是有心拖欠都一脸的无所谓,主
子都如是说了,他倒也听命行事至今。
这给霍天行在奉天挣得了个好名声,可现在挣得了什么?王忠看着那块田是愈发
气结,觉得当初给佃户们网开一面的善意全给蹧踏掉,在他眼里,欠收是假,成
心拖欠是真,还把好好的一块田给搞成这般,连烧草休耕都懒得做了;这下更好
,好巧不巧进了霍家便罢,还被待之如上宾,怎教人不气。
岳峰一句“田里生的”更差点让王忠气得吹胡子瞪眼,顾不了什么断了主子说话
多不得体,直指著岳峰气道,“连这般荒谬的话都说得出口么你?我看你是为了
不纳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是吧!少再给我们家少爷灌迷汤!”
“忠伯,你说这是什么话!我有让你待岳峰如此无礼么?”
霍君殊像是被一脚踩中尾巴的猫,反观岳峰还显得平静许多。他自是不会躲在霍
君殊身后一声不吭,就算霍君殊可以用当家的架子窒得人当下噤声,可心里终究
是不服的,更别说总被霍君殊直指心里永远只有一个主子的王忠。
“田里有这种东西确实荒谬,”岳峰拿着他收拾好的包袱越过霍君殊走至屋外,
朝那片田望了眼后字句道得坚定,“可我是这片田养大的,要做得出为了不纳租
而让好好的田地成了荒地之事,我大可现在把全身上下的行头拿去卖钱,离开奉
天还可以过上一段安生日子,而不是回到这里又是打扫又是收拾细软。”
王忠气不过,指著田道,“别人家就生不出这等怪东西就这地生得出?这不是你
自个儿倒进田里的是什么?我也是懂农事的,少在我眼皮子下诓人!”
“忠伯你反了不成?给我少说两句!”霍君殊气不过硬是出声。
岳峰只是给替他出头的人一个眼神,告诉他自己行得正、坐得直,开口是应得不
卑不吭,“我若是有办法生出这东西往田里倒,何苦要愁夜里没灯油,天寒地冻
时无柴薪烧,偏偏我不过区区一个三餐温饱都成问题的佃户,总管实在是高估了
。”
在两人一来一往间,霍君殊走近田边,弯身摸了摸混著黑脂水的土壤,果真就是
这个味道。气息飘在屋里,化为灯油亦落在书页之中,在屋里尽是它的影子,可
在他眼里,甚至是大多人的眼里却是罕有。
他是相信岳峰的,哪怕再荒谬可笑的事,说田里凭空生得出这般黑亮的脂水亦是
不疑有他。当他看到岳峰从小罐中倒出那生得不大一样的灯油,又小心地将之收
在包袱里,动作间总有着易见的珍视,就觉得那定不会是什么带着破坏田地这般
的恶意而生的东西。
可这些王忠压根不信,对亦身为农家子弟的他而言,不照着时节春耕秋收并让土
地休养生息这般的周而复始,只管而任其荒废,已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看你外表老实,倒是有张伶牙利齿,尽是有你的理!”王忠指著周围的田地,
“可你自个儿瞧瞧,独独你不烧草养地,就算你硬说蓄意欠租是假,可摆在眼前
的怠惰是真,你还有何话狡辩?”
“这田烧不得。”岳峰虽看来不愿争辩,但沉着声道出的话却非退缩。
王忠挑眉,“烧不得?我看是因为一把火便能烧穿了你的满口胡言吧?”
岳峰瞪大了眼,看着一抹火光在下一刻已从王忠手中点起,他无暇注意那点火的
人白眉之下是何表情,竟只想在那火花落入田之前空手夺去,连红火烫人也不顾
;无料一个往田亩欺近的身影窜入了眼,那人的眼里仿佛只有落在田里的香袋便
什么也入不了眼,一脚就要往田里踩,岳峰因这眨眼般转瞬即逝的注视而彻头彻
尾地慌了。
岳峰先是扔开手中的包袱压低了身,将一脚踩入田中而惊觉如泥沼般陷入的霍君
殊一把圈进臂弯中拉起,另一手想灭了正要落入田里的火光,才觉向来习于烧草
的白烟与潦绕寒气竟在此时是呛人又遮眼,明明近在咫尺却在眼里愈发模糊;想
摀著口鼻起身,却觉整个身子被沉沉地揪著只能蹲坐在地,他不愿松开这个显然
受了惊吓的人,最后只管拿起被他弃于一旁的包袱奋力地往火花前扔去。
掩住火花的包袱落在眼前的田间小路,包袱中的小罐滚了出来,黑脂水从其中渐
渐渗出,在地面留下一道黑亮的痕迹。火花在包袱下本是化为一股清烟,在燃及
了那道黑脂水画出的黑痕时,猛然地燃起了一阵光亮,随着窜出了道黑烟,瞬间
燃得又光又亮,最后吞噬了整个包袱。
王忠跌坐着,老眼里在一片白烟白雾中,只知不管是燃起的黑烟,还是那道往田
里流去的黑痕,甚至是陷了霍君殊半只脚那呈现油亮的土壤,尽是一个样地黑。
看着收拾好的家当转眼间成了灰烬,岳峰呼了口气后仍止不住喘息,思及那火花
若是落入田里,整片田燃起熊熊火焰之时,现下紧靠在怀的人会是如何,他圈著
怀中人的手臂更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
岳峰脱下了身上的披风盖在伏于胸前动也不敢动的人身上,岳峰低眼看着霍君殊
抓着自己的粗布衣的掌下更揪著那只香袋,他只知道自己若是在此时松开这个人
,那是多么违心。
“别怕,没事了。”岳峰来回抚了抚霍君殊的肩臂轻声地道著,只为了给人安心
,就算在方才那惊险的那一瞬,自己的心跳有多快内心就有多害怕,而这人其实
全听在耳里。
霍君殊确实看傻了眼,前一刻,在他眼底那一丁点的便燃得满室光亮的灯油,多
了些便在下一刻烧光了岳峰的家当,更会把陷入田中的自己给烧了殆尽。
他本该害怕到气力全失的,可听着这跳得比他猛烈的心跳,被强而有力的臂膀一
圈而枕着的暖和怀抱,就像告诉他,这个人哪怕再如何地害怕,都不会将他给抛
下,更会尽所能地护着他、保他安然无恙。这股使人心安甚至沉醉其中的温暖似
曾相似,却是翻手云、覆手风,檀花一现般转瞬即逝,他捉不著也留不下,而他
此时此刻却能留住这怀抱,教他怎放得开手?
霍君殊隔着掌下的香袋再度收紧了抓着岳峰的粗布衣,不仅不怕磨了手,更将整
个人往深里靠,粗糙的料子磨著脸颊与里著半只脚上的脏污与油泞都已不算什么
。
“少爷?”怀里的人蹭了蹭却没有起身,岳峰拍了拍他的背,只想当他是一时间
吓得发傻了,才会口里连半个声音都不出,丝毫没有觉察那低垂看向怀中人的眸
里,竟满是未曾有过的柔情。
总是在清醒睁开眼时强撑著自己当家的架子与骨气,仿佛不这么著,就会被霍家
上上下下,乃至于奉天无数令人不适的目光给击溃,只有在睡时才是那么样地无
所防备,岳峰倍觉这纤细骨架子已担了太多太多,此时的瘫坐在怀相较之下已是
难得又令人心疼的任性了。
“天冷,先回府歇著吧。”一阵寒风袭来岳峰不由地拥紧怀中人,兴许是方才脑
袋转了那些个事,让他整个心很软很软,甚至怕人著了凉便足以使他起了下人不
该有的胆子,另一手穿过了霍君殊的膝下,一把便将人打横抱起,“少爷,失礼
了。”
一个被凌空横抱,霍君殊是将手下的粗布衣揪得更紧了,并非怕岳峰一个不当心
便摔了他,他听见岳峰要忠伯带路搭轿回府,悄悄抬眼看见岳峰眼底如水,很柔
很暖,他便觉他就这么不松手,岳峰便会就一直这么拥著不放开他了。
霍君殊双眼轻闭,将脸埋在岳峰胸前佯装睡下了,让岳峰就这么无可奈何地与他
一同乘轿回府。闭上的眼里没有王忠的怒目而视,没有一路上没少过的窃声私语
与打量目光,而为了活到这辈子是求之却不得的怀抱,从此他是笑骂任由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