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峰回到了他住了大半辈子的村子里时,全身上下已是不少霍君殊为他买的行头
,顶上的帽、身上的披风与足上的鞋,没一个是寒酸货;特别是披风一披上身,
将他身上的粗布衣一掩,还当真像是个哪里来的富少爷。
岳峰这身装扮,连那些打小看他长大的婶婆们远远地在村头见到他时,都还没同
往常般见了个影子便立刻围上来关心一番,反倒是隐著身对他东瞄西瞧了好一阵
后才一个个上前,对他这身贵气的打扮品头论足了起来,讲著讲著竟也让岳峰倍
感不适,这明明都无所觉地当了马耳东风听了好些年。
这里放眼望去多半是田地,路尽是些羊肠小径,连个停轿的地方都没有,这对于
长年处理霍家佃户大小事的王忠自是清楚,于是早早就在不远处安排了地方停轿
,岳峰便先独自一人前来;本想尽快收拾个东西就走,他全身上下的贵重行头在
此已是招摇到令人心虚的了,没料到仍是被几个眼尖的婶婆们给发现,估摸著没
花个一时半刻是走不出婶婆们围成的小圈,更别提进家门了。
“这身打扮,大家伙儿差点认不得人了呢。”梅婶又是看着他的鞋帽又是摸着他
的披风料子,在岳峰眼里,那张著简直闪了个金光的眼竟和方才布庄的掌柜一个
样。
“可不是吗,打那天你给霍家总管带走之后,咱们可是担心得紧,可现在瞅瞅,
转眼就成了个不一样的人了呀!”春婶更是难掩兴奋之情,有如视他为进京赶考
后功成名就的儿子一般。
“别担心,主子待人挺好。”岳峰不改对这档闲嗑牙般的话题少搭一句是一句的
性子,出口也只是在众人面前给霍君殊这个新地主做足面子,何况岳峰自认所言
是不假,霍君殊不仅待他好,还好得过了头了。
杨婶一听,连忙插著话道,“这样不正好么,先前一直担心着家里穷,不想要哪
个姑娘家跟着吃苦,这下找到了个好主子,不仅吃穿不愁,还可以清了那些欠债
,可就没这烦恼了不是?”
岳峰闻言一惊,成家之事总被婶婆们不时提起,他那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成了千
篇一律的推拖之辞,久了倒也真没想过这档事,可这下被突如其来地问起,便成
了少了个挡箭牌后笔直射向的箭,挡不成也无处躲。
常当人媒婆的花婶自然不会漏听了这句,重燃了说亲的兴头,“我那表亲的闺女
红儿你可还记得?你们儿时常玩在一块儿的,近来他们日子也是一个苦,苦到我
那表叔要让红儿去嫁到邻村郑家老爷家里当姨太太,就为了让家里少个口子吃饭
;可那郑家老爷都已经棺材进了一半的人了还这么老不修,红儿好好儿的一个姑
娘家,嫁过去不就是先被蹧踏后守活寡么,还得看正室夫人和其他那些姨太的面
色过日子,现在没饭吃是苦肚子,之后嫁了过去是心里苦啊!我看你就索性应了
这门亲事,我就去让表叔给郑家老爷一个软钉子,说来也算是救红儿于水火,功
德一件呀。”
花婶这话一提是不得了了,大家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像是他早已允了这门亲事般
,说起了两人儿时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结成亲会多么亲上加亲,让岳峰是要往
她们兴头上浇冷水也不是,不开口否认也不成,全然没料到止了这一切的,是端
著一脸失了一早以来好心情的霍君殊。
“这是怎么著了,都不用忙活了么?”不知何时来的霍君殊是眉头紧绞,一脸的
不耐,头更是偏向一边,斜目而视的模样像是瞧着什么直视都嫌脏了眼的污物,
站得离大家伙几步路的距离,正是个可以将方才的那些个话给听明白的地方。
婶婆们对着霍君殊唤了声三少爷后,拍了拍岳峰的手要他记得给个答复后倒也识
趣地一个个退了开,更不忘给了霍君殊一个颇具深意的眼色,以袖掩著的口似乎
带着讪笑,大有对霍君殊一脸嫌恶表情不仅不在意,还乐于亲眼印证了那些没少
过的传言耳语其实不假的见猎心喜。
“去去去,都去干活儿去,还闹腾什么呢。”王忠伸手在后赶了赶那些七嘴八舌
的乡野村妇,他向来一心向着霍家人,在外更是如此,也惟有此时让他与霍君殊
站在同一条船上。
岳峰看着婶婆们的背影虽松了口气,因他可以对婶婆们的话虚应故事,独独这终
身大事让他闪不掉又挣不开,更别说还多安了个救人于水火的功德给他,几句话
说得轻巧但听在耳里却比枷还沉,说松口气绝对不是说过了头;可霍君殊面色阴
郁至极,比在白芜山初见时那不适的脸色还差上几倍,就觉不该让霍君殊来这一
趟的,先是在大街上一路受人探查的目光尾随,到了这里甚至还—
岳峰单单如是想着,心便在身子里重重地一撞,只能弯著身一遮脸上闪过的惊慌
,“少爷要不先回轿里歇息吧,房子没洒扫,不好脏了少爷。”
王忠难得将岳峰的话当回事,眼见就要领着人回轿,但霍君殊却摆明了不顺人意
,以不佳的脸色直接道,“你家在哪儿?”
“前头就是了。”
岳峰前脚走上前,霍君殊后脚便跟着,压根就是要跟到底的,王忠更不是一甩就
掉的人,霍君殊走着只觉一股莫名火直在胸口烧,烧得他难受更顾不了许多,袖
里的手是握得死紧,一脸阴恻恻地开口,“我给你这些是我待你一个人好,可不
是要给你用来讨老婆的,你不会真找了个姑娘成了亲,让你媳妇终日在我面前晃
悠来恶心我吧?”
几年了,他霍君殊早习于那些从没少过的流言与目光,更是不屑一顾,可这下却
又被他向来没个好感的村妇几句话给惹得心头掀起大浪,不停翻搅。光是想到岳
峰会和哪个姑娘成亲,管他是哪家羞花碧月还是生得一张麻花脸的姑娘,两人出
双入对在他眼里只会是恶心难耐,若不是连和那些三姑六婆靠得近些都百般不愿
,上前赶人的就不会是王忠了。
岳峰走在前头,背脊被得已灼伤人的视线就快烧了个洞,那压低的嗓音更有着窜
出口的颤抖声,这些他并非无所觉,但他却只能应得故作无事,“成婚之事,岳
峰从不敢想,从前是,现下亦如是。”
“此话当真?”霍君殊眉一挑,罩在脸上的乌云竟渐渐拨开得已见了日。
“当真。”岳峰不假思索。
“连谁下半辈子苦是不苦都往你身上赖也不从?”霍君殊试探一问。
“不从。”岳峰依旧道得直接,此话一出,背后那原是声声打颤的声音是微微一
扬,岳峰似乎可想见身后的人连唇角都像是轮弯月了。
“这还差不多。”霍君殊一面道一面把玩着香袋走到岳峰身侧,显然一扫方才的
阴郁,岳峰说出口的,他便会信。“本来命苦不苦都是上天注定,就算谁真给折
磨到不成人形也都与你无关,救人于水火是菩萨的事,可别往自个儿的身上揽,
明白了么?”
“明白。都听少爷的。”岳峰回以沉稳如昔的淡笑,看着笑意又重回霍君殊的脸
上,竟也像去了心头的大石,安了心。
一路上,夹道四周尽是秋收后的田亩,田中不少升起了烧草的白烟,这是此时节
的奉天常见的景色,分不清是天冷生的白雾还是烧草的白烟,岳峰走着走着,进
了独独没烧草的田旁那比起霍家大宅简陋许多的屋里,霍君殊知道这就是岳峰的
家了。
霍君殊满心好奇地在屋里探了又探,虽然屋小陈设又极为简单,拨开帘布便可一
眼望到底,说来比霍家任何一间下人房都还来得差,但霍君殊却不嫌屋子又暗又
窄,架上蒙上了点灰尘外还飘散著股没闻过的奇怪气味而面露厌恶,反而跟在岳
峰收拾的身后晃绕着,倒是王忠眉下的双眼浮上不耐之色,只管立于门口。
霍君殊一下碰了碰窗,一下开了开存粮盖,里头自是什么也没有,没一下子又对
架上的书起了兴趣,随手翻了翻,“这不是我儿时习字用的千字文么?”
岳峰只是随口一应,“幼时上学堂留下来的,舍不得丢,也就摆着了。”
“你上过学堂?”霍君殊面露喜色,佃户多的是识不得字的,签下的约多是他人
代书代念,看来岳峰腹中是有些墨水的?
“嗯。”岳峰没将当穷到没能继续上学堂的事道出,字句轻描淡写,“可也就替
人代笔写个家书,念念书信,写个生辰给人合八字这点能耐罢了。”
听到合八字三字,就想到方才那些想为岳峰作媒的村妇,霍君殊不自主翘了翘嘴
,才要岳峰和他保证不准拿他自个儿的八字一块掺和进去,窗口一阵寒风飘了进
屋,是话没出口便先打了个喷嚏,岳峰连忙停下了收拾的手,赶紧就要找灯油点
上让屋里暖亮点。霍君殊眼里,岳峰眼底尽是关切,手下更为他一个动静便忙活
著,让他看得不由得心中一喜,细细地看着岳峰为他燃上灯油。
“这灯油,怎么生得不太一样呀?”霍君殊盯着那又黑又带着奇怪气味的东西,
这味道正是与他进屋时所闻到的一样,甚至在架上那些书页里也能嗅得出相同的
味儿。
“田里生的,就将就著用了。”
“田里生的? ”霍君殊眼下一亮。
岳峰对这黑脂水仍是一知半解,也当真无从解释起,倒是沉默许久的王忠首先发
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