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此回与听力相关描述来自我向一位听障朋友的经历取经
若有错误,全部是我的错
3.
生理时钟告诉他,距离他最后一次看表已经过了三十秒钟。也就是说,距离他应当
自这处高地撤退的时间也超过了三十秒钟。正如他们在出发前预料,敌方的轰炸声越来
越近,近得就像他必须跑得像梅洛斯一样快,否则他迟早被无情砲火炸得支离破碎。
但是他没有离开的打算,至少暂时没有。这里是这条战线上,九头蛇最后一处基地
,他们必须完成任务,才不至于辜负其他士兵为了攻陷此处而洒下的热血。
透过枪身上的瞄准器,他可以看见一身红蓝衣的金发大个子在远处朝他疯狂挥手,
那个大个子一边张望身后、一边扭过头大声吼著什么。不过他们离得太远,一高一低,
就算大个子用最下流的话诅咒他──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鉴于对方是一名有教养的
绅士──他也什么都听不见。他仅是专注地趴卧在地,脑袋紧靠在枪托上,就著准星相
中的敌人稳定地开出一枪。
三十秒之间他就开了两枪,这已经是第三颗子弹透过他的手指扣下板机飞驰而出。
金发男人扭过头去看身后的队友,就算不用瞄准器,他都能看见戴着小圆帽的男人推搡
著金发男人,像在促催后者离开;一身黑皮肤的男人浑身灰扑扑地拉着另一个男人,跌
跌撞撞地远离正在起火燃烧的一处工厂。他还在等,正如底下四位队友欲走还留地不时
回头注视发出爆炸声的工厂,他暗自盘算著至少再留十秒──不,五秒也好,他得坚持
到最后。
然后又是一枪。不是说他杀人如麻到没毫无知觉的程度了,不过若是为了保护队友
,他总是愿意让口袋里的每颗子弹穿过敌人要害。如果他有余力,他会试着手下留情,
毕竟他从不以杀人为乐,他们都不是。
他终于看见矮个子的日裔队友搀扶著另一名红帽子的男人匆匆逃离工厂,金发男人
冲上前扛起看似受伤的高个男人快速撤退,临走前,金发男人还不忘朝着他所在的方位
吼著根本听不见的话语。不消多说,他揹起枪身,按原订计画从高地的一处陡坡离开。
他几乎是半跑半滑地往山脚下滚动,敌军的上一枚砲弹就落在他十秒前停伫的那个位置
。他离开得太晚,砲火隆隆的巨响仿佛就在耳边,他得更快更迅速地离开。就在他几乎
到达山脚的前一刻,远远地跑来一个灰头土脸的金发男人,他下意识扬起手微笑着向男
人示意自己平安无事──
突然一阵巨响自后方传来,他被弹飞撞上一棵大树前,在强烈耳鸣交杂的风声中依
稀听见一声破碎的呼唤。
巴奇!
是史帝夫在叫他,他得快点爬起来。
接下来,他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 ★ ★
用力抽了一口气,他被几乎能扼死人的静谧吓醒。
那真的很奇怪,他已经许久没有在一处安安静静的场所,好好睡上一觉不被吵醒。
他知道自己还在战场,脑袋抽痛与全身酸痛提醒着他,他可没那么好的运气,可以
被一个柔软甜蜜的亲吻唤醒。
但是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眨了眨眼,看见邻床躺着一个大面积里上纱布、浑身血污的士兵。那个男人表情
扭曲,痛苦地开阖著也有破口的嘴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站在士兵床沿的军医明显在
向身边的护士吩咐交办事项,但是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着那些人像默剧里的演员一
样张著嘴动不停。
溢满心口的惊慌猛烈向他袭来,他不由自主喊著:‘史帝夫!’
但是没有任何声音传进他的耳内,充其量是喉咙与鼻腔微弱的振动让他意识到自己
确实有发出声音。接踵而来的是一阵强烈的耳鸣,耳壳深处传来不熟悉的闷塞感,他痛
苦地用手掌按住耳朵也听不见平时气流振动在耳内的回荡声。
突然一个巨大的身躯将他紧紧包覆住,他的惊慌与不安达到最高点,不顾一切般想
要挣脱对方压在他身上的沉重身躯。他几乎是手脚并用推拒著身上的人,完全顾不上体
面,漫无章法又撞又打去抵抗那具热腾腾却不撒手的身体重量。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温
暖的吐息喷散在他脖颈间,柔软的触感不间断擦过他的皮肤,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刺
痛不已,令人头痛欲裂的耳鸣不知不觉消失了。他的手臂箍住倒在他身上的厚实背部,
一头金色发丝搔在他的鼻尖痒得难受,他呐呐地喊了一句:‘史帝夫……’依旧听不见
声音,但是那头金发晃了晃,几乎贴着他的脸颊转过头望着他。
‘巴奇,没──,你现在──,──事──。’
他看不懂对方一开一阖的嘴唇在说什么,但是他能看出对方正在呼唤他。光是知道
史帝夫在他身边,就让他感到安心,让他足够冷静地拍拍史帝夫的背,作了一个手势让
后者从他身上离开。
‘我没事。’至少史帝夫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只不过他试着开口两次才从史帝夫
疑惑的神色间拿捏到合适的音量。他比了比自己的耳朵,在史帝夫坐在床沿用着平时说
话速度试图向他说些什么的时候回道:‘但是我听不见了。’
看着史帝夫愣住的表情,他脑中闪过因伤退役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丧失听力。
一想到自己再也不能陪在史帝夫身边,看好这个傻瓜的背后,不知怎地,那股悲伤
远远超过他有可能再也听不见的恐惧。
★ ★ ★
军医很快地替他做了一次检查,除了几处看得见的皮外伤,他强壮得几乎不像一个
伤患。
他坐在床上看着史帝夫一脸严肃地和军医在他面前交谈,但是他一个字都听不见。
他没有学过唇语,两个人也不是正面对着他说话,导至他清楚两人在讨论他的病情却不
知详细。片刻后,军医抄写了一张纸条交给另一位护士便离开,史帝夫面向他张了张嘴
:‘巴奇,你──,医生───,我──’
尽管史帝夫刻意放慢语速,他还是看得一知半解。大抵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茫然,史
帝夫咧嘴一笑──这是好现象,如果他伤得太重,史帝夫不可能还笑得出来──比了一
个左手摊平、右手两指做出行走动作的手势,示意要离开一下。
‘去吧。’他摆摆手,看着史帝夫与方才接过军医纸条的护士擦身而过。
那个笑容甜美的护士走到他床沿,拿着一杯水与几颗色彩鲜艳的药丸,比了一个喝
水吃药的动作。看着他将药丸咽下,又检查了一下他头上的绷带,她才拿走杯子转身去
照顾其他伤患。
他什么都听不见,无论是同袍的痛苦呻吟或是平时在帐棚外传来的笑语。就好像世
界只在他身边缓缓冻结、冷漠地将他遗弃了。要说他完全不感到害怕,那绝对是在骗人
。但是他不想增加史帝夫的负担,哪怕一丁点儿也不想。他紧握还在颤抖的手,将它们
藏在床单底下不让任何人看见。
过了一段时间,史帝夫才拿着一块小板子回来。也或许不算太久,他不知道。突如
其来失去听力,让他对时间流逝的感觉拿捏不了。只不过史帝夫面带微笑一屁股坐在他
的床沿,他就不再感觉孤单。
他看着史帝夫用粉笔在小板子上涂涂写写,意识到那是一块黑板。不多时,史帝夫
将板子转正,让他看清楚上面方整的字迹传达了什么讯息。
‘所以这是暂时的,我没有完全失去听力?’他眨眨眼,用一个笑容来掩饰暗自松
一口气的安心。
史帝夫下意识要说话,随即想起他听不见,用一个重重的点头替代。
‘耳膜损伤,得多少时间才能痊愈?’他指了指小黑板上的一个名词,他没有看过
那个名词,但是知道这个名词就是让他失去听力的原因。
【医生说你的运气很好,二十四小时或两三天不等,你就有可能恢复听力。】史帝
夫在运气那个单字加重力道,粗胖的线条足以表达史帝夫还在为他没有准时撤退这一点
感到不满。不过至少他还是能回到前线,所以他用一个耸肩来忽略史帝夫不悦的眼神。
【法沃斯很感谢你,是你坚持到最后一刻,才让他跟森田可以平安逃出。】史帝夫
用袖子擦掉原有的文字,飞快又写下一行字递到他眼前。
‘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我们可是咆哮突击队,谁也不能落下谁。’
史帝夫勉强笑了笑,指了指帐棚的另一边,他顺着方向看过去,看见杜根、琼斯等
人揭起帐棚的出入口,站在那里欢快地朝他挥手;得到他的回应后,那群豪爽的家伙才
放下帐帘离开。
【这里可挤不下这么多人,但是他们也很关心你的状况。】
‘当然,没有必要大费周张来探视我,除了一点耳鸣,我好得随时都能上战场。’
他拍了拍史帝夫的肩膀,看着对方不怎么体面地翻一个白眼,不禁笑了起来。不是谁都
能看见美国队长翻白眼,这可是童年玩伴的特权。
一阵耳呜突然又冲进他的脑袋,疼得他忍不住皱起眉毛。该死的,为什么他什么都
听不见,只有耳鸣固执得像一组交响乐团在他耳边演奏。不幸中的大幸,或许是药效起
了作用,比起一开始的耳鸣,此时的疼痛阈值尚在可以忍受范围,但是一股强烈的睡意
同时向他袭来。
他用力眨了好几次眼睛,都没办法抗拒那股浓重的睡意。
【医生说过,药效发作会让你嗜睡,身体需要很多的睡眠来恢复健康。我们拿下九
头蛇的基地,暂时阻止了敌军推进。在下一道指令下来前,我们都拿到了暂时的休假。
】
‘所以我的休假得在病褟上渡过了?’他揉了揉眼睛,只能有喉咙与鼻腔在振动却
听不见声音的感觉他永远不能习惯。
【不会太久的。你可是咆哮突击队唯一的狙击手。】
史帝夫捏了捏他的肩膀,将小黑板从他手中抽走。史帝夫起身准备离开,让他有充
足的休息时间。他打送目送这个好友离开再躺下,可是史帝夫没有马上走掉,反倒站在
床边似乎在犹豫什么地注视着他。
‘好好享受你的休假。’他勾起一个微笑,催促著史帝夫离开。
史帝夫明显踌躇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按在床垫上,倾身向前在他的额央轻轻落下一
个柔软的吻。他感觉到那对嘴唇反复擦过皮肤几次,仿佛史帝夫正在说些什么,但是他
什么都听不见。
他按住被史帝夫吻过的那一块皮肤,一脸疑惑地望着这个挚友。
‘睡吧,’史帝夫缓缓地说了这句话,‘我会再来的。’一字一句,确保他看清楚
自己在说什么,史帝夫才转身离开。
★ ★ ★
饱受耳鸣与昏睡的两天过去,他恢复大部份的听力,终于离开医疗帐棚。
其间史帝夫只要一有时间,总是陪在他身边。好几次在药效过去清醒时,总能看到
史帝夫拿着一本书坐在他的床沿专注阅读。一旦史帝夫发现他睁开眼睛,就会阖上书本
,拿起小黑板陪他聊天。
咆哮突击队的队友也来过几回,陪他在床上打过两次牌,十分体贴地,没有人开口
说话,拥有一双漂亮长腿的护士小姐好几次经过都被他们安静无声的牌局逗笑了。
史帝夫总是坐在他能看见的一隅,淡淡地微笑着,好像史帝夫所需要的一切都在这
一处又热又闷的帐棚里。
他试过只有史帝夫独自来陪伴他的时候,说服史帝夫和杜根他们一起进城走动。成
天闷在一方小帐棚里陪着一个哪里都不能去的朋友无此必要,毕竟他除了听不见,背部
因为撞上树干有些疼痛之外,四肢健全,只要给他一本书就能打发时间。
但是史帝夫顽固得让他头疼,一直到他离开医疗帐棚搬回和史帝夫共用的地方,史
帝夫从来都没有丢下他离开。
他一直都知道史帝夫是一个多么好的人,看着坐在另一张床铺正在整理日常用品的
金发男人,他不自禁露出一个微笑。史帝夫是他见过最忠诚、最善良而且从来不乏勇气
的人,从史帝夫还是五呎四吋的小个子时,他就知道史帝夫会有得偿所愿的一天。
他一直打从心底希望史帝夫能够得到幸福。
就算总有一天,他再也不能陪伴在史帝夫身边,只要史帝夫快乐,那就是他想要的
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