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永明很快带来一叠轻微发黄的报纸,我急忙在地方新闻的版面上寻找那则小小的车
祸报导。
“你找什么?”童永明问。
“我……我之前也遇上一个很像的车祸。”我的目光扫过每个大小标题,最后找到了
,但上面的文字令我沮丧。我没记错。
‘一名二十七岁的吕姓男子,于昨日晚间骑乘机车行经XX路时,疑似服用药物导致
精神不济,自撞电线杆重伤,路过的卢姓男子发现并报案,送医后仍然昏迷……’
那个人不姓陈。我仿佛吐出全身力气一般地长叹一口气,虚脱似地靠着升起的床板。
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难道很多人服药骑车吗?
童永明拿走那张报纸,一下子就找到那则报导,“诶,就是他了吧?服药骑车出车祸
……”
“不……”我得使尽全力才讲得出这句话,“那个人姓吕……剥比……姓陈……”
“什么?”童永明惊讶地看我,又回去看报导,“哪可能那么多人都在那几天服药骑
车,还都出车祸昏迷不醒?说是喝酒我还相信。”
大概看我太沮丧,童永明建议我,“不管怎么样,你就当做是关心一下,去看看那个
吕先生?”
这原本应该是个不错的提议,可是一想到那通劈头就咬定我肇事的电话,我实在不想
去,他们现在一定是因为没有证据才没再纠缠我,去了说不定会变成什么把柄,例如说我
心虚之类的,我可不想节外生枝。
“有什么好关心的?那个人就不姓陈啊!”我不耐烦地回。
童永明看着报纸一会儿,“会不会是他记错了?”
“什么记错?”
“你男友啊,他的记忆可靠吗?他不是不记得自己家的地址?”
这么说也有道理。“可是……可是他记得他前男友的地址。”
“会不会……其实他只记得他前男友的事?”
我愣愣地看着童永明。
“例如,关于自己家的记忆和男友的记忆分别是两个不同的部分,他只带着男友的那
一部分……会不会是这样?”童永明用征求同意的语气问。
“我怎么知道?”我想了一下才搞懂他想问的是什么,“你是说……他告诉我的,可
能不是他的名字?”
童永明点头。我急忙道:“等一下,可是他告诉我的生日没错啊?只大我一岁,可不
是十几岁。”
“啊?他男友大他十几岁喔?”童永明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那不重要。”我摇摇手。
“所以啊,你就去探望一下那个姓吕的,说不定就是他喔?问警察局应该可以问到他
在哪间医院?”
“我不想……”我把原因告诉童永明,“万一那个姓吕的家人又死咬着要我赔钱怎么
办……”
“呃……”童永明抿起嘴唇想了很久,“他家人没见过你吧?”
“没有。”
“那你就说你是他男友?”
“他说他家人因为他是gay就把他赶出去,我要是说我是他男友,可能不会有什么好
下场吧……而且还不确定就是他啊,万一说是男友,结果好不容易看到了发现认错人,不
是很尴尬?”
“你也想太多了吧?”童永明好像有点受不了我,“那不然这样,问到病房之后,我
们偷偷过去看,什么都不要讲,好不好?”
“万一他不是住健保房……”
“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多万一?至少先问了再说吧?”
结果我的乌鸦嘴成真了。警察要我打去医院自己问吕先生的状况,院方告诉我吕先生
还在加护病房昏迷不醒,除了家属以外无法探视。
不知为何,这反而让我忽然有股去看看那位吕先生的冲动。那天老师看到的陈宗佑也
是昏迷的。说不定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真的是剥比记错名字了?
在知道无法探视之后,童永明也困扰地蹙起眉心,“这样,好像没线索了,只能等到
那位吕先生醒来。”
“对不起……为了我的事,花你那么多时间。你的书还来得及吗?”
“是还好啦,顶多从一天十页爽爽翻,变成要一天二十页赶到死而已。”他像是开玩
笑地耸肩说。
“那……你回去忙吧。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垂头丧气地说完,他大力拍一下我的背,“干嘛?打起精神来!你们才交往两个月
而已吧?我上个女朋友也是,交往一个月就说我们不适合,就这样把我放生啦!常有的事
,不要太钻牛角尖,世界上活的男人多的是!”
他特地强调‘活的’两个字,我不由得苦笑,“嗯……”
他状似无奈地吁口气,“那我回去了。如果想不开,还是可以打给我。”
“谢谢你。”
我心里悄悄期待陈宗佑是因为知道我约了夏志仁过来,所以负气待在灯光明亮的地方
,嘲笑我六神无主的模样,等到最后就会出现,说他只是给我一个教训,想让我紧张之类
的。
我再也不会了,真的。快点回来吧,剥比。
可是,直到周末过去,到了我出院的时候,他还是没出现。
这两天我在整栋大楼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到处小声叫他的名字,我怕他是认不得回
病房的路,更怕我回家之后,剩他孤零零地在这里。出院那天我硬是到最后一刻才死心去
办手续,把住院的东西都带回家之后,我又跑回医院到处找他;这里找不到,我又跑去吕
先生住的那家医院,可是我没办法进加护病房的区域,只能在其他地方晃。
就这么在医院晃了半个多月,我才逼自己认清现实:陈宗佑不在了。
我又开始以泪洗面的日子。他为什么走了?难道真的是消失了吗?如果是因为夏志仁
的关系,拜托回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这次比被夏志仁甩了更惨,我哭到眼睛痛得睁不开,却又睡不着。房间好热,让我想
念陈宗佑身边的凉空气,每次有他和我在一起,我总是能很快入睡,然后两人开开心心地
在梦里玩乐……一想到这些,我就没办法睡觉,虽然会因为太累而不知不觉失去意识,可
是很快就会惊醒。
惊醒的原因,除了没有陈宗佑在身边,好像也是因为我常做恶梦。我记不得梦的内容
,只知道有很可怕的人来找我。
这使我想到之前那几个鬼。是因为我的身体又变得虚弱,所以又引来其他的鬼吗?唉
,要抓交替就抓吧,我觉得生无可恋了。
当我躺在床上决意要饿死自己的时候,我想起超度的事。我应该要好好向神明祈求,
就算他会忘记我也没关系,至少不要让他魂飞魄散。
离超度法会还有半个多月,我天天去庙里诚心叩拜,求各路神明保佑他平安健康,法
会当天当然我也没有缺席,我早早就到庙前的广场,在闷热的棚子下找到我的位置。我有
三份供品,一份给那些鬼,一份是我的,一份给陈宗佑。回想起那天和他在网络上找法会
资讯的情景,疼痛的泪腺又自顾自地分泌泪液。
剥比,我真的好想你……希望你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过得很好。
我擦了满脸泪水,不经意望向棚子外面。
阳光下,有一个眼熟的面孔。
那个人也正四处张望,但表情有些茫然,他看了一会儿后转身,似乎打算走了。
我的手心充满紧张的汗水。我用力握住拳头。就算是认错人也罢,如果我不上前确认
,一定会后悔莫及。
“等一下!”我连忙跑过去大喊:“陈宗佑!”
他没有回头。我真的认错人了吗?还是──
“剥比!”我抛开羞耻心大叫着只有我俩才知道的绰号,“剥比!”
他停住了。我抓住他的肩膀,他惊讶地转头。
这是我第一次在阳光下看他的脸,可是我确定一定是他,不会错!
但他的表情除了惊讶,还有疑惑。他眨了几下眼睛,好像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个…
…你是……”
他果然忘记我了吗?虽然已经事先知道这个可能性,但实际发生还是让我很难过。我
努力不让自己哭,勉强笑说:“是我啊,阿告,狗狗……”
他噗嗤笑了一下,随即为自己的失态道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狗狗’
会让我想到郭董的老婆……”
我还是挡不住眼泪,“……你之前也这么说。”
我哭了好像吓他一跳,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还好吗?”
我赶紧擦去眼泪,“抱歉……剥比……不,陈先生……”
“我不姓陈。你认错人了。”
这句出乎意料的话让我吃惊地张大嘴巴。
“我姓吕。”他解释说:“双口吕。”
姓吕。“抱歉,不小心叫错名字。”我急忙在脑中搜寻那个不熟悉的名字,“你、你
是……吕……吕睿昀,对吧?”
他又惊讶了一次,“我认识你吗?抱歉,前阵子我车祸昏迷很久,好像忘记不少事情
……”
他忘记了。不过光是他现在活生生站在我的眼前,就足以令我雀跃万分。如果能抱他
就更完美了。
“你不记得吗?那你今天……为什么会过来?”
他摸摸后颈,“嗯……总觉得一直有人叫我来……最近也常常做恶梦,好像梦到几个
死得很惨的人,叫我今天一定要来这里。”
死得很惨的人。会是那几个在我房间里的鬼吗?实在太感谢了!不管是三万还是六万
,我一定会再帮你们办一场法会!
“睿昀。”我刻意亲密地叫他的名字,拉近我们的关系,不要显得像是陌生人,“等
法会结束,你有空和我去喝一杯咖啡吗?”
“可以啊,我最近还在休养,没什么事。”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不过……抱歉,
我忘记你的名字了。可以再告诉我吗?”
“我叫卢宗皓。狗狗这绰号是你取的,你平常都叫我狗狗。”
他似乎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真的?我都这么叫你喔?”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等法会结束,我们再好好聊聊……”
我摸到他的手了。在大太阳下。他的手好温暖,甚至比我的手指还热。
这是我活生生的剥比。
他没有缩回手,而是露出腼腆羞赧的微笑,“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