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但阳光已经照进房里,我看到陈宗佑靠着墙角,坐在阳光射入
角照不到的阴影里。
‘早安。你今天起得好早。’
“嗯……大概这几天睡太多了。”接着我责备似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照到阳光
怎么办?”
‘我在等你起床。’
“为什么?”
他站起来走到床边,低头看我。阳光穿透他的身体,他看起来更加透明。
这是这几天里我们离得最近的一次。
我抬头看他,有点急地说:“剥比,你快点去──”
‘狗狗。’
他的语调飘忽,听起来有点寂寞,我愣愣地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你喜欢我吗?’
我没有停顿,连忙回答:“当然喜欢啊!”
他的唇线微微拉开,上扬,带出一个浅笑,但看起来似乎苦涩,‘你爱我吗?’
我觉得他不太对劲,“剥比,你怎么了?”
他没有回我,又问一次:‘你爱我吗?’
“爱。”
他好像满意了,笑弯的眼睛宛如弦月。
“好了,你快点去厕所吧,或是哪里都行,只要远离窗户。”
我急着把他赶去阴暗处,一方面是因为阳光更强了,今年的初夏阳光比往年猛烈,我
担心他受不住;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早上夏志仁会过来。
他的脸凑近过来,冷凉的空气扑面,我之前好喜欢他这样靠近我,虽然摸不到,可是
有种安心感。
他只靠近我一下,就离开了,穿透隔帘出去之前还对我挥手。
护士做完例行的简单检查,医院的早餐也送来了。我吃完早餐,又过一会儿,我听到
有人走进来,随后从隔帘的一端探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白白?”夏志仁惊讶地看我,走进来放下他的包包,轻轻握住我的手,“你怎么变
成这样……怎么了?”他搓揉我的手指,“你的手好冷。”
我本来想逞强说没事,但又希望他能更关心我,于是照实说了,“我好像在鬼门关前
晃了一圈。是你看到的那个朋友救了我。”
他试探地问:“那个人……是你的新男友吗?”
“不是。”说完我有点后悔。不知道说“是”的话,他会不会吃醋?
他叹一口气,“……你这样,是因为我吗……”
“你觉得呢?”
他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握住我的手,沉默良久。“对不起……”
我成功地让他有罪恶感了。这么一来,或许他会──
我雀跃的心情忽地冻结。结果我心底深处是这么期望的吗?我还是希望和夏志仁复合
吗?
夏志仁又叹一次气,“对不起,我知道我分得很突然,可是你知道,我并不是因为不
爱你才分手……不要这样虐待自己,我看了很心疼……”
我发呆地看着他。言下之意,他也还爱我吗?那么……他要和我复合吗?
没想到这或许会由他提出,我不灵光的脑袋做不出反应,我想我现在的表情应该也很
痴呆。
“就算分手了,我对你还是有一份情,我们可以当最好的朋友。”他像是鼓励我似地
微笑,“我开始和女生相亲了,还蛮谈得来,就当做交朋友。你也该多出去认识别人,就
算不以交往为前提也好。你以前太闭塞了。”
‘最好的朋友’几个字,把我蕴酿在喉间的话推回去。我干咳几声,扯动嘴角敷衍地
笑,“是喔。相亲还好?”
“和以前认识女生朋友没有太大差别。”他淡淡地说。
“别抱着这种心态。人家可是想结婚的。”我挖苦他。
“我也是啊。”他好像看出我的不自在,把话题扯开,“你会在这里住多久?”
“要做一些检查,医生说好像要住一个星期……只剩几天了。”
“明天周末,我可以两天都来看你。平日下班也可以。要我带什么给你吗?”
因为我是‘最好的朋友’吗?
“不用了。”我回绝他。
“一个人住院不方便吧?你无聊的话,我还能陪你聊天。”
“我一点都不无聊。”我赌气般地说:“我男友会陪我。”
这下换他呆了。看到他惊讶的表情,我有一股胜利感。怎么样?你以为老子没行情、
没人要?是被你甩了才自暴自弃成这副模样?
“你已经……有男朋友了?”他确认似地问。
“是啊。”
“白白,你不要这么仓促就投入下一段感情……”
“那不然?我应该时时惦着你才对吗?”
我讽刺的语气使他蹙眉,“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那样子让我想乘胜追击,于是冲口说道:“其实我是和他纵欲过度,不小心搞坏身
体才住院的。”
他这次又张大眼睛,“真的?”
“是啊。”我自满地回答。
他的目光移到床铺上,叹气说:“白白,你们只是肉体关系,他只是把你当炮友吧?
你别因为刚分手就晕船了。”
换我皱眉了,“你别说得太过份。”
他诚恳地看着我,“白白,我是怕你太认真,对方却不当一回事。刚分手不适合谈恋
爱──”
“那就适合相亲了吗?”我又挖苦他,“我男友超爱我,他才不会像你一样,随便一
句话就拍拍屁股走人!”
没错,陈宗佑超爱我。我回想早上他问我喜不喜欢他的情景,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的世界里只有我,他绝对不会离开我。
夏志仁沉默一会儿,“……看来,我似乎不该来……我以为我们还是朋友……”
“那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你以为……你以为你那样伤害我,我能一笑置之吗?”
“我也不好受啊。”他为自己辩驳。
“你去找你的女人去吧!如果需要干人的经验,我倒可以和你分享一些。”
他抓起包包,似乎打算起身,但在做出动作之前,他又问我:“你既然这么生气,不
谅解我,那为什么让我过来?我不来不是更好吗?”
这个问题让我语塞。我一开始以为自己想和夏志仁继续做朋友,但现在我知道并不是
,我其实或多或少还奢望和他复合;在我有了‘男朋友’的现在……
天啊,我在做什么?
我支支唔唔地,好不容易才凑出一句话,“我……你……我……我想……向你炫耀男
朋友……”
“是吗?”他不以为然地笑一声,“那改天换我向你炫耀我老婆。”
“我才不会吃女人的醋。”
他没有回应我,只留下一句“保重”,就离开了。
我抱住头。我真是太差劲了。为什么还肖想和夏志仁复合?陈宗佑那么爱我,我居然
──
浓厚黏腻的罪恶感爬上我的心,我赶紧下床,推著点滴架走去厕所。
“剥比?”
黑暗的厕所没有人。
他说不定为了不打扰我和‘朋友’说话,跑去走廊上逛了。我走出病房,外面的灯光
很亮,就算他在走廊上,我可能也看不见他。
“剥比?”我小声叫唤他,仍然没有回应。
他可能去其他楼层,晚点就会回来。我如此安慰自己,回到床上等护士通知我去做检
查。
但是直到深夜,他都没有回来。
看着昏暗的室内,我心里慌得要命。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见了。是因为夏志仁吗?可
是如果陈宗佑有听我和夏志仁的对话,就该知道我爱他啊!我明明……我明明就说我交了
男朋友不是吗?
我再度推点滴架出去,沿路小声地叫他,连上下楼层都去了,还到安全梯那里找,可
是都没找到。
我颓丧地回到床上,忽然觉得好寂寞。虽然这几天没有实质上的接触,可是他始终陪
在我身边,现在少了他,我才发现,我真的不能没有他。
他不可能离开我。他说过他待的世界很可怕,他那么胆小,不可能……
那么,就是他……消失了?
我不敢去想假如他是消失了,我宁可他是回到自己的身体,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
到的,但那总比消失要好多了。
好多了……是吗……
万一,他忘记我了呢?
不管哪一种我都不要。我不要他消失,我也不要他忘记我……
鼻头一酸,我无声大哭起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为什么要丢下我跑掉?他明
明说过他爱我……
我无计可施,只能找唯一知道这件事的人帮忙。我用手机拨出电话,即使接通了,但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喂?阿宗?”童永明的语气讶异又疑惑,“你在哭吗?”
“怎么办……”我的语句中间穿插许多哭泣打嗝声,“剥比……剥比……不见了……
”
“谁?你别哭啊,我听不清楚。来,做个深呼吸,吸气──吐气──”
我努力跟着他的指示,才好不容易把急促的呼吸稍微平息,“……我男朋友啦……不
见了……”
他似乎犹豫了几秒,“你是说,那个没死的人吗?”
“对……”
“不见了?”
“对……怎么办……有没有办法找他……”
“你有没有问出他家地址?”
“没有……他说……忘记了……”
“哇,这下麻烦了,连他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连童永明都这么说,我又伤心地哭了,“怎么办……”
“好了好了,那个……”他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好一会儿,好像在思考,“你知道他的
生日吗?”
我本来要回不知道,猛然想起我曾为了要帮他报名超度而问过,赶紧回答:“知道、
知道,我之前也帮他报了超度……我要去信箱查一下庙方回信。”
“那好。我去问问上次那个老师,听说他会通灵,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那个老师第二天下午来了。他要我专心地想陈宗佑,好让他来感应,但最后他只‘看
到’陈宗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这当然是好消息,表示陈宗佑还活着;但除此之外仍然一
无所知。我还是不知道他人在哪里、还记不记得我。
童永明送走老师后,见我垂头丧气,拍拍我的背,“往好的方面想,他还活着,慢慢
找总会找得到。说不定他没忘记,等他醒来就会主动找你。”
“希望如此。”
他这么说了之后,我才想到一件事,“喂,可是他昨天就不见了,为什么今天老师看
到的他,好像还在昏迷?”
童永明抓抓头,“……问我也不知道啊。”
“该不会……是分离出来的他,消失了……”
“唉唷!你不要这么悲观啦!”童永明在病床旁的狭窄走道踱步,“不然……你知道
他的什么事吗?说来听听?”
这么说来,我对他的了解很少,非常贫乏,“我……只知道……他是被他前男友害死
的……”
童永明双眼一亮,坐下来盯着我,“怎么害死的?”
“好像是……为了他的保险金,骗他吃药,再让他骑车的样子……”
嗯?怎么这个情节有种熟悉感?
“他在哪里出车祸?”童永明追问。
“这个他好像不记得了。前男友害他的事,也是他跑去找人家的时候,对方以为他去
索命,拼命道歉才说出来的。”
机车出车祸。人没死。
“喂……童永明。”我抓住他的手,“你去把我贴在房间窗户上的报纸都拿过来!”
童永明不明白我的用意,“干嘛?”
“我想确定一件事。拜托你。”
服药骑车自摔的骑士。和我遇到的那个人很像。
可是……我记得那个人好像,不姓陈。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