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天上的玫瑰,人世的生命。”
Bucky张开了眼睛。
晕黄的灯光从他的左边透过来。灯下的剪影让他回想起布鲁克林的冬夜,积雪掩埋了
肮脏的城市街道,只有雪下在雪上的宁静与身边人的脚步声。
那时身边的人,现在依旧在身边。他逆着光,几乎感觉到眼中曾有坚冰化成了水。
──也许系统设计得太好,这次醒来是如此轻松,几乎就是一场温暖的梦到另一场更
温暖的梦,甚至感觉血液在体表已经循环了好一阵子的那种热。
他的心口在发热,不受控制地跳动。这可是新鲜事,他想。
好一阵子他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只享受着黄光与剪影带来的信任与安全的感觉──这
种感觉他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他已经许久不曾依赖过任何人了。这种温暖与安全,甚
至比入睡时还要确定与强烈。
然后念头一个个涌入,他想,该死的他得准备好。他睡了多久?他想起自愿冬眠的原
因──Steve找到方法制服他脑中的怪兽了吗?Steve──
他忽地坐起,胸口疼得怪异。束带早已解开,但他讶异地回忆起它们牢牢陷入肌肤的
触感,就像他曾在这张台子上扭动挣扎。他扶著额,是不是漏了什么,在他冬眠期间
发生了什么事?
“Stev──殿下,”
那道他以为是挚友的剪影,稳重地起身,在昏黄的灯光中,Bucky认出是Wakanda尊贵
的皇室继承人、他们的庇护者T'Challa。
“你当尊称他为陛下。”一名高大的光头女性,带着警戒从黑暗中现身。
“无妨。”T'Challa制止了她,身后数人立刻退回暗处。“巴恩斯中士,你醒了。”
“是您唤醒了我?”他内心的警铃大作,浑身一凛便进入了警戒状态,但失去熟悉的
手臂重量使他微微失去平衡。“Steve呢?发生了什么事?”
“无须忧虑,巴恩斯中士,是队长唤醒了你。”T'Challa几不可查地提起嘴角。“我
收到系统执行奥菲欧指令的通知,来到这里遇见他,当时你尚未苏醒。队长说他忘了
件事要办,等你作完检查后就与你相会。”
随着周身灯光渐渐明亮,T'Challa的脸孔也逐渐清楚。Bucky发现他的轮廓更成熟了
些──脱去了初次交手时某种稚气的凌厉,变得沉稳而圆熟。
他记得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从前每次冬眠醒来后,只有他的时间停滞,身边的
操作人员都多了些年纪,而从前那的金发的资产管理人更是──
他的脑袋忽然一阵剧痛,仿佛一个禁令。“我睡了多久?”
“够久了。”T'Challa忽然显得谨慎。“……五年,四个月又七天。”
“我睡了五年多?”Bucky睁大眼睛,“Steve中间都没有叫醒我?”
“是有几次,”T'Challa忽然回避了他的目光,仿佛并不确定是否该由他来说明。
“几次危机,或者意外,你就在清醒边缘。但是是的,队长设法保护了你的睡眠。”
这可让七十几年来备受忽视的个人意愿被尊重到一个令人不快的程度。Bucky想。但
他只是哼了一声。
T'Challa看出他忽然沉默的意涵,“无论如何,你需要身体检查,然后慢慢恢复进食
,医疗团队为你量身打造了一套复原流程──过程中再简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其余
的复仇者正在赶来的途中,队长稍后也会到恢复室──他很期盼看见你。”王国的主
人顿了一顿。“他非常想见你。”
想见我到都等不及我醒来就跑走了。Bucky在心里揪了某头金发。但他只是点点头,
任由医疗人员扶他走出自动调整的白色金属舱。
对于醒来后各种仪器加到身上取得读数,Bucky早已习以为常,毕竟九头蛇在过去七
十多年中都是这么做的──但美丽的护士与温柔的询问什么的,这还真是头一遭。
他接过某种营养补充液(恶心的甜牛奶口味),抬起断肢让护士帮他换衣服(再冷酷
也要记得对女士说谢谢),甚至在理发师拿着剪刀靠近他时,都忍耐著让这个陌生人
进入了他的安全距离(虽然对方吓得发抖的手让他一度考虑夺剪的必要性)。
而T'Challa让一个他未必想见但也许是最好的人选,为他简报这五年他错过的一切。
Sam走进来时Bucky脸上的表情,想必立刻逗乐了Sam,因为他居然一面微笑一面走过来
给了他一个大拥抱。
“我不记得我们有那么熟。”
他用他最冷酷的表情吓阻他,但是Falcon显然不是被吓大的。
“我们不熟。”Sam居然还拍了拍他的肩。“顺带一提,蜘蛛人现在跟我们配合得很好
──以防你下次跟他打起来。”
Sam对他说了很多事,资讯量几乎有点太大,但这个快乐而忠诚的男人,确实很适合被
派来说明那些复杂而惊心动魄的经历。他仿佛知道Bucky迫切想知道什么,所以在问题
还没有出口前便已经全部组织成有条理的回答(“队长视角”,Sam这么说,“就知道
你会听”)。
过了一会儿,Bucky知道他也只需要沉默地听。
Steve把不愿签署协定的复仇者救出,在世界各地潜行执行任务。Steve与Tony的暗中
合作给了他们战略上的优势,直到某些官僚逼急了露出真面目,瓦干达陷入多次危机,
还有那些变种人,外星人,更多的危机──在他睡着的时候,一如往常,世界又濒临毁
灭了几回,夹杂着一些嘲弄,许多关于复仇者的八卦,那些名字与故事原本对他没有意
义,可是这千丝万缕都与Steve相系,所以他耐著性子听。
等到事件逐渐转成人物情节与八卦消息,Bucky几乎被这整套“重返人间”搞得不耐烦
了。他想像过去那样,转转手臂让冰霜掉落,然后就站起身去──不,他不做那些事了
,他再度醒来就只是要,只是要──
Bucky下意识舔舔嘴唇,目光移向门口,一头金发的高大身影正望向他。
就只是要爱他。他听见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那么违和,就好像真正的他仍然沉睡,体内
的另一个人苦涩地接受了指令。
他强压下那种汹涌的晕眩感,“Steve──”
是Steve,手中抱着一个金属盒子,慢慢走过来。
他脸上的表情,让Sam愣了一下──Sam当然见过这五年多来所有的那些克制、悲伤或是
盼望的表情,但是没有一种设想是现在出现在队长脸上的──愧疚。
愧疚的表情一闪即逝,站到Bucky身前时,Steve脸上换成了纯然的喜悦,像一本静静摊
开的书。
Sam向他点了点头,带着一旁的医疗团队,悄悄退出了恢复室。
“这是Tony要给你的。”他把盒子放在Bucky身边的桌上,慢慢打开。一条金属手臂,
Steve将它拿起,看上去坚韧而轻盈。他触到了某个开关,薄薄的虚拟影像生成在表面
,看起来就像真正的人手。
Bucky没有看那只手,只是牢牢地盯着Steve。
“……某一年,机械军团入侵瓦干达,他看到冬眠舱中的你──他看过了你的档案──
我想他是终于明白了,在他父母死亡的悲剧之下,你被剥夺了些什么。”
Bucky咬住了嘴唇,像是因为被称为受害者而痛苦。
“复仇者四散各地,我们在共同的目标上有默契,但是有些事情回不到从前了。我不知
道他最终是否原谅了你……原谅了我们,但那次战斗之后,他送来了这个。”
“你把我弄醒,”Bucky仍然瞪着Steve,“就是为了拿这玩意来弄哭我吗?Rogers。”
“看起来挺有效的,punk。”几乎是哀伤的笑容挂上嘴角,Steve伸手划过Bucky下眼
睑。一滴泪就直直从他的眼睛,落到了衣服上。
“Jerk。”他下意识要把Steve拉进一个安抚的拥抱中──可是当他完好的右手环上
Steve的颈项时,Steve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一下,还放在他脸上的手像是就要那样将他
推开──而他自己剧烈的心跳与内里某种烧灼的感受,也几乎让他无法完成这个动作。
Bucky力持稳定,将右手松松环上Steve的颈项,在心底大声逼迫自己不要动。过了一
会儿,仿佛确认了什么似的,Steve才举起双手环住他。
他把头埋在Bucky胸口,仿佛负罪甚深,不敢抬起头看他的脸。
就只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那个问题又回来了──那个从洞见计画的战舰跃下后,独
自一人探索生命中大段空白的两年,Bucky不断反复寻找,希望能取回的记忆。
或许根本没有那段记忆。有的只是一个答案,或者一个问题。
或者仅仅是……问出一个问题的勇气。
晕眩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冷冻什么的,他想,这么多年他还是没适应这个。
Steve闷闷的声音从他的胸口响起。“我──很抱歉,真的,五年多──实在太久了,
我早该──我不该──”
“九头蛇留在我脑子里的东西还在,是吗?”Bucky轻抚著Steve的金色短发,觉得呼
吸困难。“你该让我继续睡的。”
“你睡着的时候,我们作了彻底的扫描,没有手术的痕迹,没有植入物,什么都没有
──”Steve抬头,然后仿佛被自己的痛苦灼伤般,迅速地低下头。“Dr. Banner的理
论是,那是……长期药物控制,加上强烈的反复心理暗示──可能还有催眠,还有其
他我们所不了解的……操弄手法。我们已经收集到足够的资料,可是不唤醒你,治疗
就无法开始。”
沉默几乎有质量,在两人之间盘旋了好一阵子。
“Buck,那些知道如何──如何控制你的九头蛇成员,人数越来越少,Kaprov的笔记
本已经销毁,知道有指令这回事的人寥寥可数──”Steve几乎不敢看Bucky的脸。“
你得──我不能──我别无选择,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所以你就是要冒从背后被我一枪爆头的风险,然后叫我去看心理医生度过下半
辈子是吧。”Bucky冷酷的声音从头上传来。“我以为我们讨论过这个。”
Steve抬起头来,静静看着Bucky。Steve的眼底有许多他不认识的东西,以及更多熟悉
的东西。
Bucky看见那忧虑、愧疚与痛苦,随着时间烙印在Steve清澈的天蓝色眼底。他的脸与
记忆中不同了──他曾以为这样的时间不会在超级战士身上留下任何痕迹。Steve冷冻
了七十多年,而他经历了反反复复的冰冻与解冻,在这世上活过的时间应该比Steve多
上许多──可是这时他再看Steve,就好像时钟终于同步,他们一起走到了某个年岁,
就好像这五年累积的忧虑与疲惫,一下子拖垮了Steve,终于也让时间之手在他身上刻
下伤痕。
他知道他永远无法拒绝这个人──他也不曾想过要拒绝。
金色短发在他指间留下的触感,短暂停留在意识中,那茫然瞬间的入侵,总是让他分
不清楚是现实、是回忆,还是欲望的实体。
他的视线刷过Steve粉红色干燥的唇。
他知道湿润时它们尝起来是什么触感。
他曾经看见Steve坠落──在他对他说了那么简单那么惊心动魄的话之后,开始下坠,
而那下坠的记忆与他自己的重叠,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跳下承接──完全忘了他完好
的那手刚刚才折断,几乎无法保持平衡。
他仍然是他的任务,冬兵想,任务内容是拯救这个人。
永远都要拯救这个人。
远处有硝烟、如雨落下的金属,水面上的火光,可是他只听得见自己心里的声音,
他不曾听过自己心里的声音,那么大声,就像他自己亲口说了出来。
“你是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我的任务。”冬兵在水中向着下沉的美国队长说。
他拉着他的扣带,就好像他早已熟知这套制服,知道它以怎样的结构包覆他的身体。
血花在水中散逸开来,像一只只小小的鱼。
鱼一一跃上岸,困在肺里的积水从他口中流出。冬兵看着他脸上的伤,铁丝划过那好
看的唇角。血已经止住,他知道──他确信他见过──这些伤很快会以肉眼可见的速
度愈合。
记忆像弹雨激起的小水花,争先恐后地浮上表面。最初的画面竟是这个男人嘴角的伤
痕,深红色的,浅红色的,擦过伤口的以及沾染上的血。
以及一种吻过之后伤痕便会随之消失的既视感。
所以他俯身,嘴唇刷过那对湿热的唇瓣,最后轻轻啣住了唇上的伤口。
他尝到血、金属、河水以及青草。
我不记得这个。那伤痕也并未随这一吻而消失,冬兵皱起眉。
他觉得脑中一片混乱。那触感入侵的瞬间,让他分不清楚是现实、是回忆,还是某种
深重到太过具体的渴望。
他可以确定Steve在战舰上对他说过的话,可以确定从天空坠落,可以确定愈合的伤口
,都是发生过的事。
可是这个吻,是全新的,缺乏回忆的支撑。
冬兵的脑中一片混乱,他需要藏匿,思索这整件事。
可是在那之后,他从来就没能想起来。
他想过问清楚Steve那个问题,可是他又害怕知道答案。而现在距离他想问的那个Steve
,又横亘了五年多的时间。在血清发挥效用之后,这是他首次感觉生命短促。
最终,Bucky叹了一口气。
“……五年,够久了。”他用前额抵住Steve的前额,试着止住脑中不断涌出扩大的那
种晕眩,像血花如红色的小鱼,不断奋力跳上岸。“辛苦你了。”
Steve只是执拗地回抱着他,用力收紧了手臂。
(待续)
*队长说战斗就要穿制服,竟然不是去神盾局找库存,而是开心地去史密森尼找当年跟
巴恩斯中士在一起时穿的那一套。心机不可谓不重。
*水边的那一幕,就像u.n.c.l.e.的倒数第二幕一样,大家都知道那两个剪接中间发生
了什么事。
*五年多对于漫威宇宙应该有一辈子这么久,并且就这样错过了两人的一百岁生日--
对此作者的辩解是,美容觉永远不嫌多,巴恩斯中士是在睡回队长的年纪啊。(并且
努力睡回队长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