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翌日，万里无云。
　　这样的形容词写在小学生春游秋游的记事作文里很愉悦。
　　但是出现在六月盛夏时节，就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了。
　　
　　天气预报上对于今天最高气温的预测是38°C。
　　齐誩开始严肃地考虑自己要不要直奔新闻频道主任的办公室辞职算了。他不在乎晒不
晒黑，只是不想被阳光再剥下一层皮。作为常常在外面风吹日晒的媒体人，那种伤口上浇
盐水的疼法每年夏天都要遇上几回，实在是受够了。
　　然而想法也只是想想，六年都熬过来了，为了到达自己理想的终点站，记者这个中间
站他还要继续停留一会儿。
　　齐誩没有直奔主任办公室，主任倒是自己从办公室里跑出来抽菸。两人迎面碰上，主
任习惯性寒暄两句：“小齐，听说你今天又是第一个到啊？”
　　提早出门，只是为了赶在日头没那么毒辣以前赶到单位而已。
　　“放心吧，主任。我出差那么频繁，拿不到组里的全勤奖的。”齐誩打趣道。新闻频
道有一个老规矩，主任到了年终要自掏腰包，请全勤奖得主吃饭。
　　主任嘿嘿笑了两声，拍着他的后肩胛：“年轻人多在外面跑跑是好事。”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被封为网配圈的装死大神──齐誩心里默默腹诽。
　　“对了，主任，今天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我等会儿想去省图书馆找资料，写稿子
用，赶着明天出差之前交了。”
　　“没问题。”主任知道齐誩经常被外借，对于这种事十分通融。
　　但是另一个恰好经过拐角、听见他们对话内容的人可就没那么通融了。
　　
　　齐誩把主任送走，前脚刚刚步入办公室跟同事聊天，来人后脚便阴恻恻地凑了上来。
　　“哟，齐誩，你大概是新闻频道里面最闲的人了吧？这会儿还惦记着摸鱼去图书馆，
别人可都在埋头工作呢。”
　　听剧听多了，辨识声音的能力得到了极大锻炼。
　　不必回头，听声音也能听出来者何人。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决定面带笑容，回头打招
呼。
　　“孙先生。”
　　找茬的人姓孙，在单位外号“龟孙子”，当然这个外号他本人并不知道，都是大家私
底下叫的。
　　这位龟孙子先生最值得一提的本事是吹牛，颇有两把刷子，否则也不能在电视台里混
迹四年，还渐渐混成了人事部一把手。龟孙子先生一旦喝醉，便要自称是齐天大圣的后人
，相信如果孙悟空在世的话一定会一棒子打死清理门户。
　　而他的善妒程度，恐怕连《甄嬛传》的华妃娘娘都自叹不如。
　　齐誩常常觉得他会一怒之下说出“贱人就是矫情”这种台词。为了避免被赏一丈红，
齐誩十分客气地朝龟孙子先生笑笑：“是科教频道的唐主任让我帮他们节目找资料，所以
我才准备去省图书馆走走。”
　　“节目？什么节目啊？科教频道的节目你也掺和？你不是搞新闻的么？”龟孙子先生
平生最讨厌齐誩简历挑来挑去挑不出毛病，本职工作应付自如还能处处在非本职工作上出
力的人。这种人的存在简直是鄙视他人事部的安排。
　　“和动物文化有关的专题，我负责鸟类这一块。”齐誩不温不火地回答。
　　龟孙子先生诡异地笑起来，一脸恍悟。
　　“鸟类节目？果然什么样的人负责什么样的节目啊──要是我，我肯定不搞这种。”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离他们最近的一位同事讪讪然低头喝茶。中央空调似乎有点强，室内温度低得让所有
人都想暂时逃离三分钟。
　　齐誩微笑着点点头，用手拍了拍档案夹的板子答道：“孙先生说得对。木有小鸡鸡的
人是不会懂‘鸟’的。”
　　
　　“噗──”
　　同事一口茶喷了出来。
　　隔间后面也传出一片意味深长的笑声。龟孙子先生花了三秒钟反应过来，脖子根登时
烧得通红，勃然大怒。
　　“你！你人身攻击是不是！”吼了两句，发现自己孤立无援，于是扭头喝问刚刚喷茶
的那位同事，“你也听见了吧！”
　　“哎呀，茶水溅到地上了，我去找抹布擦擦。”同事装得一手好死。
　　龟孙子先生一愣，转向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吼：“你们也都听见了吧！”
　　新闻频道办公室的隔间挡板很高，以龟孙子先生的身高基本看不见后面的人，只听见
三三两两的窃笑之中不知是谁回了一句：“听见了，刚才好像有谁在讽刺别人是鸟人──
”
　　龟孙子先生大败。
　　龟孙子先生不干了。
　　龟孙子先生忿然离去。
　　当然，留给齐誩的是一记标准的“早晚赏你一丈红”的眼神。
　　姓孙的离开后，隔间后面纷纷有人举起手来，竖起拇指，甚至有人探出半个脑袋，用
嘴型对他说“齐誩，吐槽点赞”。提着一块抹布飞奔回来的那位同事见状，也跟风给了五
星好评。
　　
　　“不过齐誩，你不怕龟孙子接下来找机会整你？”同事深得宫斗剧的精髓。
　　“没事，我明天就出差去了，没有一个星期回不来。”齐誩表示自己毫无压力，摘下
记者牌，准备跑一趟图书馆。
　　“又出差啊？你不是刚回来吗？”
　　“没办法，采访组里好几个当爸爸的，暑假了要多陪陪孩子。反正这次是到Z市，不
远，住的地方应该还成。”齐誩估计这样的出差节奏还要持续到九月学校开学，等当爸爸
的那批人回来，自己才能轻松点。
　　“你也是奔三的人了，快点结婚生子不就解决了？”同事不是第一个问他这个问题的
人。齐誩回以一笑，没有过多解释。他的性取向在工作单位还不能公开，只有小部分关系
非常铁、思想比较开放的朋友知道。毕竟记者的面孔在新闻播报中会出现，公众影响力还
是有的。
　　况且还有龟孙子先生这种货色在人事部，他不得不为自己的事业考虑──
　　“单身一个人挺好的。”齐誩避重就轻，挎上一只单肩包挥手道别，“我先走了，下
午回来。”
　　
　　＊
　　
　　省图书馆位于市中心，离电视台不算远，两站地铁即到。
　　今天是工作日，也还在上班时间，暑热更是将人们出行的欲望拉到最低。图书馆的访
客寥寥无几，比平时更加安静。
　　齐誩由于工作性质的关系常常来，算是图书馆的熟面孔，和几个图书管理员交情不错
。刚见到他走进大厅，其中一位管理员大婶便扶了一把金边眼镜，笑呵呵地招呼道：“记
者同志，今天也过来搜集资料啊？”
　　他笑着说：“是啊，不过今天要找的资料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管理员大婶好奇道：“哦？你想找什么样的书？”
　　“介绍动物图腾和飞禽类动物相关的书。最好是基础知识介绍和社会科学类的，古代
文学类的也行。我之前上图书馆的网站稍稍查了一下，似乎涉及动物文化方面的书籍不多
。”
　　“是不怎么多，不过可以试着找一找。你跟我来吧。”大婶对这位年轻小伙子印象挺
好，也乐于帮忙。
　　
　　图书馆北楼四层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类书籍的存放处，这个时间基本没什么人。
　　这栋建筑历史比较久远，窗户都是旧式的方框木窗，还没有翻新过。阅览室内光线不
甚明朗，尤其是位于房间深处，用来放置生物相关书籍的几排书架那里。因为还是大白天
，萤光灯没有开，只有一格一格阳光在走道上错落。
　　白色的灰尘在有光的地方漂浮。
　　有些年代的吊扇悬挂在黑色木桌上方，扇叶缓慢转动，发出慵懒的嗡嗡声。灰尘随之
搅拌进去。
　　齐誩其实很喜欢这样类似于老式茶馆的气氛，过于现代的室内布置反而会打破那种浓
郁的文化气息。这个地方适合一个人前来，搬来椅子静静坐下阅读。
　　──如果是在电影里，这里则是很适合拍摄一场相遇的地方。
　　齐誩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奇怪的念头。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专心致志把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
　　
　　“飞禽相关的书……我看看。”大婶翻看了一下四楼阅览室的书目列表，领着齐誩走
到一排书架前，“有一本介绍鸟类在社会风俗中的象征意义的书，具体在哪一格得仔细找
找，毕竟看动物相关书籍的人少。”
　　才这么说著，忽然看见那排书架前已经有一个男人站着，正在低头翻阅书册。
　　书架之间通道狭窄，那个人见到管理员领着齐誩进来，于是朝过道深处微微退开一步
，方便他们入内。
　　大婶按照书脊上的条目编号一路查找，结果发现要找的那本书放在书架最顶上那一层
。
　　她身材矮小，伸手至多可以碰到书的底部，却拿不出来。
　　齐誩正要上前一步帮忙，一直无声无息站在旁边的那个男人已经伸出手，从书架上取
下书本，交到管理员大婶手中。
　　“就是它了，谢谢哈。”大婶眉开眼笑，转身把书递给齐誩，“记者同志，你看看这
本用得着么？”
　　“用得着，谢谢。”齐誩笑道。
　　男人本来已经重新低下头阅读，听到“谢谢”两个字，像是对他的声音有反应似的，
忽然侧过脸看着他。
　　
　　意识到对方投过来的视线，齐誩本能地抬起头。
　　过道的尽头是一扇窗，窗户向阳，正是一天之中光线最强的角度。
　　齐誩一刹那觉得阳光有些刺眼，眉头轻轻一皱，不得不缩短目光在对方脸上停驻的时
间。眼前的人逆光站着，面部轮廓被背后一层纯白色的光冲淡，完全看不清长相和神情─
─只是一动不动看着他。
　　想起自己手上这本书是对方拿下来的，齐誩朝他笑了笑，礼貌地致谢：“也谢谢你把
书拿下来。”
　　那个人听到这里，没有回答，轻轻点了一下头之后移开了视线。
　　
　　“另一排书架上还有几本，随我来。”管理员大婶乐呵呵地领着齐誩往下一个地点走
。
　　“打扰了。”齐誩临走前不忘补充一句。
　　那个人仍旧没有说话。
　　手中翻开的那一页书久久未动，一行行铅字在阳光灼目的熨烫下散发出油墨的味道。
直到齐誩和管理员消失在层层书架之后，阅览室回归静谧，放在书页上的手指才重新有了
动作，默默无声地阖上书本。
　　
　　＊
　　
　　回单位的路上，齐誩接到宁筱筱的午间问候短信。
　　作为铜雀台大神的粉丝之一，师妹自从知道《陷阱》剧组的CAST名单后一直热忱地追
问进度。关于那天晚上对戏铜雀台并未出现的事，齐誩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带过，没有
抱怨，连有人顶替铜雀台跟他对戏都没有说。
　　至于他已经录好的第一期乾音因为种种理由弃之不用这种拉仇恨的事，更加不会说。
　　入圈三年，他曾经目睹过圈内几次腥风血雨的骂战，不想让《陷阱》剧组也成为其中
的一部分，为那些恶意满满的帖子添砖加瓦。
　　
　　宁筱筱：师兄师兄！大神那天晚上临时有事没来，那剧组后来有另约时间吗？
　　齐誩：嗯，策划说她会另约时间。
　　宁筱筱：这几天能找到时间么？那天晚上要陪武警同志所以不能旁听，如果近期约了
时间，求旁听！求围观！（你看见我真诚的眼神了吧？= =+）
　　齐誩：近期恐怕不行，因为从明天开始我又要出差去Z市取材，大概要一两周时间才
回来。
　　宁筱筱：啊啊？
　　齐誩：没办法，工作需要。
　　
　　宁筱筱暂停短信，直接打了电话过来。
　　“师兄，你这么一去，岂不是又要装死十天半个月的？虽然装死不是你能控制的……
”
　　“的确不是我能控制的。”齐誩淡淡回复一句。不仅仅是时间，剧组内部的意见分歧
也不由他控制。
　　宁筱筱踌躇片刻，语调压低，有点不敢大声喧哗似的：“我以前听别的剧组说过，铜
雀台大神好像平时活动很多，面基啊、访谈啊、歌会啊什么的……可能不大好约。要是这
段时间他有时间了，你却不在，那剧组会不会把耽搁进度的罪名扣到你头上？”
　　脑中重播一遍后期姑娘在群里说过的话，齐誩基本可以确定答案：“会。”
　　“她们会不会说因为你总是装死，所以人人都要等你，连大神也不例外？”
　　──师妹……妳绝对有小号潜伏在剧组群吧。
　　“她们会不会说你一个半红不红的CV都敢在大神面前摆架子？”
　　──师妹……妳如果并没有小号，那妳不去国家情报局实在太屈才了。
　　“其实大神本人怎么样我不了解，但是他有些粉丝很可怕，最好别让剧组把消息传到
大神粉丝那里去。”宁筱筱一针见血地揪出重点。齐誩慎重地思考三秒钟，觉得自己还是
不要告诉她剧组后期就是大神的死忠粉比较好。
　　“放心，如果大神到时候怪罪下来，我就去跟他卖萌。”齐誩一脸淡定地说，忽略掉
身旁路过的几个少女咯咯偷笑的声音。
　　宁筱筱在电话里“噗”的一声。
　　“师兄！你不要用你这种性感度MAX的声线一本正经地说这句话！”
　　“其实我很会卖萌的，不信妳听：喵～”他很清楚师妹的软肋长在什么地方。
　　那几个路人少女的笑声由咯咯偷笑晋级为哈哈爆笑，引得其他路人纷纷回头。他觉得
自己今天的举动一定会被这些少女记录到微博上，转发N次。
　　“噗哈哈哈，糟糕，我恨手机不能录下来！求录音！求铃声！”宁筱筱果然中招。
　　“那你先答应我一件事。”齐誩微微一笑。
　　“你说吧！我答应！”
　　齐誩一声深呼吸，对着话筒一字一句念道：“出、差、期、间、禁、止、催、音。”
　　宁筱筱那头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求反悔……”
　　“此项服务尚未开通。”
　　“好累，感觉再也不会相信卖萌了……”
　　齐誩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自己并不擅长的卖萌，还是有一定成功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