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天,我愈睡愈晚,最后几乎白天都在睡,傍晚才醒来,这样也无妨,因为白
天出了房间就看不到他,所以我也懒得出门。我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和他说话,如此我
才会感觉到,我不是孤单一人。
我知道我很依赖他。没办法,我刚失恋啊,我被男友抛弃,也被社会抛弃,自卑自贬
的想法盘踞在我的心底,总是有个声音提醒我,是我不够好才落得这种下场,我害怕再度
遭受嫌弃,所以我不敢找朋友,甚至连房门都跨不出去。
待在阴暗的小房间里,和他说说话,我就十分满足了。
可是我仍担心他会离开我。我心中不安地数着日子,希望那一天不要到来,但时间不
可能停止,这个晚上,我在微微烛光中和他聊天,同时偷偷注意时间,当时间过了午夜十
二点,我的心情也紧绷起来。
他发现我的异状,问道:‘你怎么了?干嘛一直看表,好像很紧张。’
“……没什么啦。”
‘真的?’
他的脸凑近过来,我被他看得心虚,视线移向一旁。
良心与自私的斗争中,良心赢了,我不忍心欺骗他,于是小声说:“已经过十二点了
。”
‘嗯。’
“现在是第二天了。”
‘所以?’
“所以……”我叹一口气,“今天……是我见到你的第七天。”
他歪头看我,好像还是不明白。
“你的头七啦。”我更小声地说:“你要回去吗?”
‘回去……哪里?’
“头七要回家看家人啊。”
‘噢,拜托。’他往后翻了个白眼,‘不要再跟我提家人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所以,你不回去吗?”
‘当然。’他噘著嘴说。
看他没有对家人依依不舍,我有点高兴,结果他想了想,说:‘不过,我还是去看看
我男友好了。’
果然还是会想看男友。我又开始担心他会不会想留在男友那里,有些不想让他去,但
前几天还催着他去,现在总不好意思推托,“嗯,好啊……他住哪里?我带你去。”
‘咦?现在吗?’他讶异地问。
“当然啊,白天你就不能托梦了。”
我出门骑车,他在后面报地址。午夜的路上甚少人车,时序尚未到夏季,春天昼夜温
差大,但我也不觉得风冷,因为我一直和他在一起,身边始终围绕着他的凉意,即使是创
下春季气温新高的白天也不会热。
他在我最失意的时候陪伴我,虽然只有七天,可是我却仿佛认识他好久了,一想到或
许这短短的美好时光今晚就会画下句点,我开始后悔告诉他今天是他的头七。
‘喂,狗狗,万一他看不见我怎么办?’
带着些许担心不安的语调飘入我的耳中。我的真心话是,看不见最好,你就留在我这
里,哪儿都不要去了,但我说出违心之论安慰他:“放心,就算现实里看不到,在梦里应
该也是看得见的。”
我骑到一幢公寓楼下,铁门关着我进不去,我抬头看四楼,他说的那一户有一扇窗亮
著。
他也往上看,‘那是他的房间。看样子他还没睡……’
“我等你。你自己上楼没问题吧?不要走错门喔。”
‘你等我?’他惊讶地说:‘可是可能会到很晚──’
“多晚我都等。”我笃定地望着他,“如果他看不到你,你待在这里会害怕吧?如果
他看得到你,你……就下来告诉我,我再回去。”
‘哎唷,你干嘛对我这么好?’他笑着戳我的肩膀,虽然我还是没有感觉,‘这样我
会害羞啦!那我上去囉。’
看着他的背影没入铁门里,我叹了气,心中百感交集。我希望他能快乐地和男友在一
起,却又希望他失望地回到我身边。
我频频看表,他才上去不到五分钟,我却觉得好像过了五个小时。我不明白为何我如
此急躁。我没有办法忍受没有他在身边。想想也太好笑,我们才认识几天而已,我居然就
像中了毒瘾,一刻都不能离开他。
我烦闷地在机车旁边踱步,后面忽然传来轻轻的呼唤,‘喂,狗狗。’
我猛然转头,我无法形容那一刹那我有多么开心,但他接下来的话又令我沮丧。
‘他好像看不到我,那我要等到他睡着才能进入他的梦,你不用等我了。’
“不,我……我……没关系,我可以等你。”
他有点难以启齿地说:‘我怕我……会在他的梦里待很久……’
我赶紧说:“没关系、没关系,到天亮都没关系。我可以每天晚上带你来,天亮再带
你回去。”
他惊讶地张大眼睛看我,然后笑说:‘你是专业工具人喔?’
我觉得他这一刻的笑容真是前所未有的可爱,我不想失去他,绝对不能,“因为……
因为你不是说,你待的世界很可怕吗?把你留在这里太可怜了嘛……”
‘好啊,那你以后可别说我占你便宜喔!’他俏皮地笑了笑,‘那我去等他睡觉。’
知道至少能占有白天的他,让我的心情变得稳定许多。我坐回机车上,拿出手机玩游
戏打发时间。
最近几天,我愈晚精神愈好,所以现在我一点都不困,我玩着无聊的游戏不知过了多
久,往下看手机的视线捕捉到一双脚站在我前面。
他回来了。天还没亮,难道他男友这么快就醒了吗?我讶异地抬头,他一脸平静漠然
,完全没有和久别的男友相聚后的喜悦。
‘回去吧。’
我没有发问,默默收起手机,骑车回家。
他一路上都没有出声,我很想知道发生什么事,可是直觉告诉我事情不单纯,不要多
嘴比较好,我不想因为多管闲事而把他气跑。
回到房间里,我点燃矮桌和柜子上的蜡烛,他幽幽地说:‘我知道我是怎么死的了。
’
我转头看他。在昏黄摇曳着火光中,他勉强打起精神的笑脸,可怜得让人心疼。
“如果你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你知道他看到我的表情有多好笑吗?’他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他吓死了,抱住
头一直道歉,说对不起害死了你。’
我错愕地对着他发愣。这种发展实在太出乎意料。
‘那天晚上,他在我的饮料里下药……想让我出车祸,被车撞死,这样他就能拿到我
的保险金。一千万。他帮我保的。’他坐下,蛮不在乎似地说:‘他是保险业务,我们就
是因为他向我拉保险才认识的。他去年跟我说,我们交往三年很稳定了,不如把受益人改
成对方,万一他有什么意外,我才有保障……’他轻轻摇头,‘一千万……我妈有百分之
二十,他有百分之八十,也有八百万呢……’
我没有插话。他这么平静,我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半晌,我才像白痴记者一样
问出一个白痴问题。
“……你恨他吗?”
他茫然地望着矮桌上的蜡烛,‘我不知道……我……’
他的脸上出现泪痕。就连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之后仍然那么开朗的他,哭了。我好想抱
住他,可是我连他的手都摸不到。
‘我……我想相信……至少他之前是爱我的……’他边哭边笑,‘毕竟我们在一起四
年嘛……寿险只要满二年……就算自杀也能领……’
“不行!怎么能那么便宜他!”我又气又心疼,“能不能让他领不到那笔保险金?”
他摇头,‘他说那种保法,就是……只要我妈拿了钱,他就能拿……不用死亡证明什
么的……’
他叹了一口非常、非常深沉的气,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觉得他的轮廓好像变淡了,
我担心他会因为太沮丧而消失,急忙说:“我马上睡觉!等我!”
他愣了愣,‘……睡觉?’
“来我梦里。”我想握住他的双手,却只抓到空气,“我想安慰你。”
他笑了一下,好像想说什么,却忽然泣不成声。
“至少,让我可以拍拍你,帮你擦眼泪。好吗?”
‘哪……’他抽泣的鼻音模糊不清,‘哪有人……能马上睡着……’
“你之前不是说我是猪吗?”
我笑着假装抱他一下,上床努力要自己睡着。不过愈是要自己睡,还真的愈睡不着,
左翻右翻了几分钟,我正用力闭着眼睛,他的微凉气息忽然覆蓋过来。
他正在我后面。心里如此想着,我烦躁的心情也跟着冷却,慢慢就睡着了。
在梦里,是我头一次触碰到他。他在我的臂弯中瑟缩,哭泣著、颤抖著。我只是轻拍
抚摸他瘦弱的背,让他尽情宣泄。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