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克被一阵嘈杂的动静唤醒的时候,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四周
的灯已经暗下,些微的光亮透过窗户落在枕间,耳边是托比绵长均匀
的呼吸声。为了不惊动身旁的人,弗朗克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侧耳倾
听,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滴不规则地敲击窗台。
从旅馆的二楼望下去,巷子的入口停了一排黑色的车,旅馆对面
的公寓其中一扇窗亮着灯。他又听见声响了,再一次的,剧烈的碰撞
声和惊叫从对面的屋子传来,不只从一处传来,几道格外刺耳的尖叫
声,接着是连续不断的冲撞和枪响接二连三地传出,此起彼落,这样
巨大的动静不会只有他一个人听见,好几扇玻璃窗边都藏着一张脸,
不知道有多少只眼睛看着这一幕,奇怪的是,整条街仿佛极有默契地
保持沉默,没有一个人出来看个究竟。
不久后,盖世太保押著囚犯走出,失去自由的人们被一路拖行,
然后扔上车。雨仍旧一刻不停地下著,玻璃被水渍打得模糊,窗外景
象在上面晕开来。
弗朗克。
弗朗克被吓得肩膀一缩,差点跳了起来。
托比已经醒了好一阵子,双眼明亮泛著光。
“托比,”弗朗克轻声说:“抱歉,刚才我……我睡着了。”
“继续睡吧,”托比侧躺着,“我们明天一早搭车回学校。”
“刚才……你听见了吗?”
托比没有回答。
一会儿,他说:“没事了,继续睡吧。”
弗朗克摇头。“我睡不着。”他躺回床上,拉起棉被。
“弗朗克,你想谈谈吗?”
弗朗克翻过身,托比正看着他。他的确有话想说,这天发生的事
情太多了,他的思绪极度混乱。他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眼前忽
然浮现几个小时前埃尔温哭泣的模样,不安陡然间更加强烈,脑中反
反复覆回荡著等车的时候托比的那番话。
他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忽地坐起身,四处张望。
“鲁道夫呢?”
“他睡在隔壁的房间。”托比也坐起身,意识到弗朗克在黑暗中
试图摸索著什么,托比说:“别开灯。”说著朝窗外看了一眼。弗朗
克摸索著起身,拉上了窗帘。
托比说:“谈谈你和他吧。”
“唔……”弗朗克像是噎住了,支吾了半天,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就像咳出梗在喉咙的苹果核一样困难。
“埃尔温和我……那个……你怎么会……”好不容易,他结结巴
巴地说:“你怎么会知道?”
“你身上有他的古龙水气味。”
眼看弗朗克低头猛嗅自己的衣服,托比摇摇头:“放心,没人发
觉,只有我知道。”
他松了一口气。托比仍旧看着他:“你可以信任我。”
“我不知道……”弗朗克欲言又止,“这是我第一次……第一次
对其他人有这种感觉。”弗朗克抱着枕头,小声地说:“我不知道该
怎么说,我没有这种经验,他是第一个,我不知道──阿,怎么形容
这样的感觉?我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
“嗯,从、从……”
“劳动服务?”
弗朗克一时间舌头打结,关于撒谎,他显然一窍不通。
“弗朗克,我不是傻瓜。”
“你可以信任我。”托比再一次说。
托比是一个完美的倾诉对象,尤其此时此刻他的思绪纷乱,迫切
想要将内心的情感一股脑儿托出。弗朗克从抓捕战俘的那个晚上,埃
尔温是如何找到独自寻找他开始说起,小心翼翼地跳过他们私下藏匿
犯人的部分,然后是持续了好几个月的“劳动服务”,共处一室的亲
密时光,他们一同乘坐滑翔机的美妙体验,不可告人的地下舞会,那
段此生中美好的圣诞假期。一开始他有顾忌,谨慎选择中庸的词汇,
以克制的语调表达自己的情感,而托比是个完美的聆听者,他撑著头
侧躺,神色温和,专注地倾听,微微垂下的睫毛和稍稍上弯的嘴角彷
彿低眉顺眼的圣徒。
“……很多人觉得他性格恶劣,以折磨人为乐,我也曾经这样想,
我们都误解他了,其实不是这样,其实他很善良,很温柔,总是替人
着想,只是不太懂得怎么表达,当我终于认识他以后,我开始喜欢和
他待在一起,我相信,要是其他人像我一样了解他,他们也会喜欢他
的。虽然他总是板著一张脸,可是,那是不得已的,他是教官阿,他
只是做好他的工作。私底下他很温柔,他其实喜欢笑,笑起来有一边
酒窝,眼睛变成蓝色……阿,他的眼睛是一种带着蓝的灰色,平常看
起来是灰色,笑的时候是蓝色的……”
弗朗克的瞳孔闪著光,语调热切。“他是个很好的人,是真
的。”
“嗯。”托比应了一声。
“他真的很好。”
“我相信。”
“是真的,他──”
“他喜欢海涅吗?”托比打断他。
弗朗克愣了一愣。
“喜欢。”他说:“诗集里夹着他的书签。”
“他喜欢哪一首?”
弗朗克沉思了一阵。
“‘你就像一朵鲜花’,”
然后,他轻声朗诵:
你就像一朵鲜花,
温柔,纯洁而美丽,
我一看到你,
忧伤就钻进我的心底
我觉得……我觉得,
──我觉得,似乎应该用手抚摸你的头,
托比接了下去:
似乎应该用手抚摸你的头,
愿上帝保佑你永远
纯洁,美丽,温柔。
他们各自沉默,弗朗克怔怔地不发一语,拉了拉棉被,身体蜷缩
成一个蛹。
愿上帝保佑你永远
纯洁,美丽,温柔。
“我相信,他必定是个好人。”托比说。
弗朗克用力点头,“是的,是真的。”
“睡吧。”托比说。
明天一早,我们搭车回学校。
他的声音闷在棉被里。
弗朗克看着托比翻过身。半晌,忽然有股感觉袭上心头。
一会儿,弗朗克怯怯地说:“托比,你和我……我们是一样
的吗?”
托比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声音仍旧闷在棉被里。
“这是最坏的时间,最坏的地点。”他说:“如果我是你,我不
会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