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下)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本来的紧张马上回来了。说起来这是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光想到
这件事已经不可思议,何况带的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大明星。
但交往不到一个月就见父母?我内心绝对是拒绝的。我说:“我家里人比较多,等一下你
别紧张。”
沈律岑说:“好。”
公寓附带电梯,正好停在一楼,我们进去。我按下六楼的楼层灯,看看他,又说:“你不
用太紧张。”
沈律岑说:“好。”
走出电梯,我拿出钥匙,开门前又去看沈律岑,说:“你……”
沈律岑说:“嗯,你别紧张。”
我被一堵,略尴尬地说,“我当然不紧张。”
沈律岑便微笑,说:“嗯。”
我不说话了,开门。
门一开,还没进客厅,马上听见母亲高声说话。
“大二啊,去问你爸,我那条带珍珠的坠子收哪儿去了?那谁,小三老公,别让小三搬那
个,太重了!大二老公,早上花市搬回来的那花呢?”
也听见大哥似乎正喊著大嫂做什么。
我迟疑地看看沈律岑才走进去,霎时看见了母亲;她穿一身套装,但一把头发仍然只用大
鲨鱼夹夹住,脚下也踩着她穿惯的居家拖鞋。
二姐也在客厅,正忙着摆果盘,二姐夫则抱出一盆花让她看,三姐夫在后面追着三姐出来
,两人像是在拌嘴。
不看见父亲——他当然是在厨房忙了。
大侄子懒洋洋似的横倒在沙发,这时喊:“能吃饭了吗?”
在旁边坐着的那热衷追星的外甥女说:“小舅好慢——”一面彷佛要探看似的掉过头来,
一看见我,那声音当即哽住。
她跳起来,张大嘴指着我这里,“啊,啊,啊,妈啊妈啊——”
大侄子看了来,也啊地一叫,摔下地板。
二姐才说:“干什么?好好说话——啊!”
其余的人立即静下朝她看去,但很快都向我这里看了。
我尴尬地说:“那什么,我回来了。”
母亲他们的目光都是望向了我身后。我看一看,咳了声说:“这是……”
这时父亲从里头出来了,一面说:“汤快熬好了,人到底——哎唷!”一顿,马上又走来
,同时伸出手,“来了啊,欢迎欢迎。”
沈律岑和父亲握了手,说:“打扰了。”
大家全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把沈律岑迎进客厅,大侄子和外甥女是连忙让开位置。父亲说:
“请坐请坐。”
沈律岑先拿出刚才买的礼盒,说:“这是一点心意。”
父亲说:“这人来就好了,不用破费。”
母亲突然挤开我,几步过去接过来。她一看东西,先好像惊讶,马上满脸的笑:“吉祥斋
?沈先生真是会挑礼物。”
沈律岑微笑,说:“希望您能喜欢。”
母亲笑笑,请著沈律岑坐下,掉过头吩咐:“小四你站着发呆干什么?其他人也是,该干
什么干什么。大一大二啊,把这个拿进去,然后泡茶。”
于是各归各位——各自在客厅找到位子,一个个都是挂著一抹笑盯着沈律岑看;看他微笑
,看他喝茶,看他看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万众瞩目的感受。
我诚挚地认为人红了其实也是不容易。
当然主角还是沈律岑。母亲还为他介绍:“这是他大哥大嫂,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
”
大侄子说:“奶奶还有我。”
大哥说:“别吵。”
外甥女说:“也不能漏掉我啊!我真的好喜欢——”
二姐夫将他女儿扯到旁边去。
父亲笑着说:“我们大的这个叫一文,这是二美,还有三荷,哈哈,接下来不用说了,是
不是很好记?”
我说:“这个真的不用说。”
母亲横了我一眼,我马上闭嘴。沈律岑倒是微笑,说:“嗯,一二三四,很好记。”
父亲说:“平常我们都是大一大二小三小四这样叫。”
我是不说话。大哥二姐三姐都是一脸带着悲痛似的漠然。
母亲打了岔:“你那儿忙好了没有?能不能开饭了?难得沈先生来一趟,光请喝茶吗?”
父亲说:“都忘了。”就站起来。
母亲看我一眼,说:“小四,去帮忙你爸。”
我愣了一下,不禁望一眼沈律岑,嘴里问:“怎么叫我去?”
母亲说:“不然叫谁去。”
我只能去了。母亲另外喊大侄子和外甥女去买一会儿吃锅的蘸酱,两个小的马上鸣不平,
不过投诉无效。
我在厨房实在不知道能干什么。从小到大即使我自愿进来打下手,全部的人都是恨不得我
走。
父亲正揭开蒸锅,里头煨著一盅汤,是父亲向来都拿手的老母鸡汤。那汤的表层浮着几圈
油花,非常鲜,飘着热气带着蕈菇的鲜味。
而另一个炉子上还热著砂锅,酱汤煮得咕嘟咕嘟地响。我望一眼,锅内放了白菜去熬,一
排切段的长葱,还烫著滚滚的牛肉丸子。
看见我来,父亲说:“你进来干什么?”
我说:“梁女士让我来帮忙。”
父亲马上说:“你什么都别碰啊。”
我一顿,说:“不如我先喝一碗。”
父亲说:“更不行。”
我说:“那我干什么好啊?”
父亲说:“就站着吧。”
我想想很不对劲,看父亲没注意便探头出去。客厅那头隐约有笑声,似乎气氛非常和睦;
我是完全看不见他们几人的表情,但要是出去,马上被看见。
我回去厨房,说:“梁先生,你老实说,梁女士要做什么?”
父亲说:“什么叫做什么?你带朋友回来,做父母当然想要交流认识一下。”看我一眼,
又说:“你妈是怕你尴尬,以前你二姐夫三姐夫第一次上家里,她也是这么调开你二姐三
姐。”
我一时无语,今天这是带男朋友来吃饭,不是带男朋友来提亲吧。我说:“这,这哪能一
样。”
父亲说:“你就让你妈帮你审问一下。”
我决定不争辩下去了。看父亲忙了一会儿,我想起来问:“不是说做酸汤鱼吗?”
父亲说:“你不是说他不吃酸吗?”
我想了想,似乎说过这样的话。我又说:“那怎么不弄蟹来吃?”
父亲说:“哎,光忙着吃螃蟹就不用说话了。”
我无比地感到了可惜。
平常一家人吃饭为方便都在客厅,今天因为沈律岑,特地把午饭又开在餐厅那儿吃了。又
家里大的小的都到了齐全,另外拼了一张桌子。
桌上摆出满满的菜,除了两样汤,还有火锅,以及多道工夫菜。父亲说:“今天没什么准
备。”
沈律岑说:“叔叔厨艺很好。”
父亲说:“他们一个两个太会吃了,不好也不行,哈哈。”
我扯扯嘴角,大哥他们也是陪笑。母亲说:“别光站着,坐下吃饭了。”
今天大家都不像平常那样自顾自地吃,一个两个劝著沈律岑吃这个那个,不慎我抢先吃了
还不满。不说真是要不把我当作这个家的人了。
他们面对沈律岑的样子已经自然很多。母亲把我调开,结果谁也没有说我的什么,只围着
沈律岑七嘴八舌,问八卦谈娱乐;三姐和外甥女还借机表白,握手,大侄子也要到几张签
名,准备拿去学校美其名义卖实为敲诈一笔。
而此刻一样和乐融融,完全不见预想的可能被为难的情景。
我觉得心情很有点复杂。
母亲突然说:“小四,别光顾著自己吃,给沈先生拣一点。”
沈律岑便说:“我自己来。”
母亲仍然盯着我不放。我只好挟了一筷子的清炒白菜到沈律岑碗里,他一怔似的,对我看
来。
我无比别扭地说:“多吃菜。”
三姐却说:“你前面吃的那么多,你挟这个,不挟红烧肉。”
外甥女说:“小舅其实很小气。”
二姐便说她女儿:“吃妳的。”
我准备说话,突然一块肉被放进碗里。我一顿,去看沈律岑,他说:“多吃肉。”
我一顿,连忙把头一低,说谢谢。
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安静了有一下子。三姐打破它:“哎。”
那一声拖得很长,三姐夫不吭声。
二姐夫开口:“爸妈,好不好喝点酒?”
母亲一听,对父亲说:“前天那谁不是拿来一瓶黄酒?”
父亲点头,说:“都忘了。”去和沈律岑说:“喝一点吧?别担心,等一下有小四开车。
”
而大哥已经起身了,说:“我去拿。”
大嫂也站起来,“我去找杯子,几个人喝?”
二姐说:“不用算我和小三。”
三姐说:“小四也不用了。”
我说:“一口也不行啊?”
父亲说:“不行,你要开车。”
我说:“我都没答应。”
沈律岑听见,似乎要开口,母亲却抢白:“我们家习惯吃饭喝点酒。”
沈律岑微笑。一会儿酒拿来了,隔水加温过,是最好喝的方式。父亲递了一杯给他,“秋
天喝黄酒最好了。”
沈律岑说:“谢谢。”
他接过去。还没喝,母亲问他:“家里人都住在一起吗?”
我一顿,注意去听。沈律岑个人和家庭资料在网络上其实能找到,但之前我看了不去记。
也是想不到会和他在一块。
沈律岑这时说:“没有,他们和我祖母住在另外的房子。”
母亲说:“噢。”
沈律岑说:“不过他们现在不在国内。”
母亲点点头,说:“那他们知道你……和我们家小四在一块?”
沈律岑说:“目前不知道。”
母亲不语,脸色难辨。
我也说不好这时是怎样的心情。我忍不住去看他。
沈律岑依稀也看来一眼,嘴里和母亲说:“他们向来不干涉我的任何决定,不过我不是不
打算说,我也有绝对的诚意,只是我想应该先拜访过您和叔叔,因为我的工作,以及新闻
,可能你们要有点误解。”
母亲不吭声。不仅是她,所有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安静下来了。大哥他们向我看来。
我不知道能有什么反应。好像感动,又好像有点慌。
母亲这才说:“我知道曼纬和沈先生你是朋友,小四是他弟没错,但不用因为他的缘故不
好意思拒绝。那什么娱乐圈里,一定有更多好的。”
沈律岑静了一下,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也不是将就的人。”
母亲沉默了片刻,突然又拾起筷子,挟了一块蒸鱼到沈律岑碗里,说:“吃看看这个,大
一他们爸爸做蒸鱼最好吃。”
沈律岑像是怔了似的,没有答腔。
父亲倒是笑起来,说:“我是做什么都好。”
母亲便一笑,大哥他们也都笑了。
大侄子这时说:“但是爷爷,你不是说今天做酸汤鱼吗?怎么换成清蒸了?”
父亲说:“想换就换了。”又向沈律岑说:“好像听说沈先生不吃酸吧?”
我听见沈律岑回答了是,低头吃饭,不去看他的神情。
但仍然没忍住。只看见他轻垂着眼,喝起手上那杯酒了。
之前是说好午饭后就回去。吃好后,三姐和外甥女把握机会和沈律岑相处。在母亲叫我过
去时,刚好听见她们说想合照。
我已经被母亲拉进浴室去了。母亲一面打开水洗着手,说:“你怎么想?”
我一愣,默默一下说:“没怎么想。”
母亲看我一眼,说:“我觉得他是真的很诚心的。”
我一顿,不语。不是无话可说,有点哭笑不得,以为母亲已经接受了,原来在今天之前也
还疑心。
母亲说:“其实和他通过话,我能听出他说话很有条理的,有思想的,也有诚意。出了新
闻,不是你来给我们解释而是他,就可以想见。”
我顿了顿,看看母亲,说:“我,对不起,我也不是故意隐瞒,只是……”
母亲说:“不用说了,我还不知道你的个性。”
我没说话。母亲又说:“这样也好,总是要有人逼逼你。”
我对最后一句实在感到费解,“什么意思?”
母亲说:“没事,好了好了,你快走吧,别挡住我洗脸。”
我是当然也不想看。我连忙出去,迎面碰到了沈律岑。刚才他吃了不少酒,脸色也不红,
可是一眼望过来,那目光好像会螫人。
我没敢多看,只说:“梁女士叫我们回去了。”
沈律岑说:“嗯,叔叔也是让我来喊你走了。”
我看看他,说:“其实他们今天都觉得我不回来也不要紧吧。”
沈律岑笑了笑。
我想起一件事,说:“对了,我听见三姐她们刚才要求拍照……”
沈律岑说:“嗯,拍了。”
我点点头,又说:“我知道你私下不拍照的,要是因为……反正不用考虑我,你尽管拒绝
。”
沈律岑看着我,笑了一下,说:“是拍了,但又删掉了。”
我愣住。沈律岑说:“我私下不接受影迷合照,是拍了一个,后面一定不能拒绝,这样不
公平。”
他又说:“不过我不是私下不拍照,要看是什么人。今天删掉是不好看,她们也不满意。
”
我愣愣地点头。又细想他的话,望着他,一时莫名地不好意思。
我挪开眼,说:“呃,那我们回去了,我和我爸他们再说一声。”
沈律岑说:“嗯。”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叫住我。
我转身,不解地看看他。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酸?”
我说:“哦,上次听我哥说过。”一顿,说:“你真的不吃啊?”
他微笑,“不喜欢。”一面走了两步靠近过来,突然低下脸凑近亲我的脸。他说:“但有
的酸不免会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