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六 纽伦堡
纽伦堡的街景和雅可布初来乍到时已大不相同。几个月来覆蓋整座城
市的碎石瓦砾已经被战俘和妇女领导的队伍一一移除,深埋底下的道路或
平坦无阻,或满目疮痍,供车辆遵照特殊的路线通行,整座城市回归一种
荒芜的秩序。
这一天雅可布的工作比平时要早结束,他婉拒了一场晚间的音乐会邀
请,独自在城郊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动。在此地,他发明了一种漫游方
式:跟随战壕。他会沿着战壕前进数十公尺,绕着街道旁半毁的建筑打转,
直到发现下一条战壕。到处都可以看见妇女组成的队伍勤奋地忙碌,她们
携家带眷地清扫街道,无论年纪多大,身边都围绕几个年幼的孩童,一个
四十多岁的妇女操著破碎的英语与占领区的美军中尉争论,她指着地上的
未爆弹用力跺脚,“危险”、“立刻”之类的单字不断重复,年轻的中尉
手足无措,万万想不到自己离开家以后在得在陌生的国度面对同样的老妈
子。街角一批人围着一座塌了一角的公寓,塌陷的位置嵌著一架美军战斗
机,人群中有声音表示应该移除飞机,公寓可做为临时住宅,有些则认为
不可能,要处理飞机只能和公寓一起拆除。在街角不期而遇的德国少女以
露骨的英文单字招揽生意,他以俄语回应,对方立即失去兴趣。
当晚雅可布前往纽伦堡饭店用餐,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小意外,体面的
装扮让他被当作贵客,阴错阳差地得以进入某个宴会的会场。他在人群中
穿梭,试图归纳这里的主要来宾,场中除了军官,少不了女性做为宴会的
主角,主要是美国人,她们很醒目,欧洲整体的匮乏凸显她们物质上的游
刃有余,法国人以陈旧的细节和品味撑起另一种情调,勉力维持尊严,俄
国人的自信则表现在发型和领口的随性,他向一个懂英文的俄国女人搭话,
对方挑起的眉毛仿佛在说:我知道你们那一套,我可不甩,我可以在任何
场合穿任何衣服。
宴会上有几个熟面孔,雅可布单方面认识他们,当他穿过人群,靠近
用餐区的时候,一张熟悉的面孔突兀地闯入视线。
“托比!”
他没想到会在这个场合看见托比亚斯‧迈尔,对方显然也是如此。
“我没想到你会在这,托比,这真是……”
‘我也是,雅可布,’托比匆忙用英文打断他,‘很高兴见到你。’
这让雅可布得到足够的暗示:现在可能不是说话的好时机。托比的样子看
起来和之前很不一样,那身衣着乍看优雅整洁,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的肘部
有些微皱折,宽松的裤腰挂在胯股上。那个俄国女人正放肆地看着他。
雅可布可以猜想他现在的处境,却想不透他是怎么出现在宴会上的。
托比的眼神告诉他:这里不方便说这个。于是他换了个讲法,说:‘托比,
你一个人?’
托比摇头,‘不,我不是一个人,我和……’他被一道突兀的声音打
断。‘迈尔,你在这里,’说话的是一个英国少校,他出现得很突然,像
是凭空从地平线上突然冒出。
‘我找了你很久,有件事──抱歉,这位是?’少校向雅可布微笑,
等待托比引介。
‘这位先生是雅可布‧杜宏,’托比说,‘这位是克里斯‧布朗少校。’
‘很高兴认识你,杜宏先生。’‘我也是。’两人握手的时候,布朗
少校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雅可布,想要获知更多关于眼前的人的讯息,雅
可布则是已经从少校挂满胸前的勋章推知他过去五年来的生活。
‘杜宏先生,我必须说声抱歉,’布朗少校说:‘我刚才得到一个消
息,有些事必须请我的德文翻译去处理,我恐怕必须打断两位的谈话,希
望你不介意。’
‘不要紧。’雅可布主动退开。布朗少校这番关于“德文翻译”的声
明完全是多余的,他的名字曾经在托比的故事里出现过,雅可布清楚他的
德语流利的程度足以代替戈培尔发表演说。(注)
布朗少校和托比在角落交谈,没多久,布朗回到原来的位置,试图和
雅可布继续对话。
‘我让托比亚斯去处理一些事,一会儿才能回来──杜宏先生,我听
说,你是个记者?’“迈尔”变成了“托比亚斯”,雅可布不知道他是不
是懒得假装了。
他回答:‘是的。’这显然不是记者会受邀的场合,布朗少校没有当
面为难他,只是提议两人到室外走动。少校主动提起了审判的事,想把雅
可布的注意力从托比身上移开,雅可布对此十分配合。他不着痕迹地问起
埃尔温‧阿德勒以及其他飞行员的罪名,再一次确认了几个月前已成定局
的结果──审判将不追究“轰炸”的罪刑,适用于接下来的审判。戈林被
起诉时甚至没有这条罪名。(注)
雅可布很尽责地表现一个记者应有的质疑态度,‘大多数平民死于战
略轰炸,为何国际法庭对此网开一面?苏联方面对此有何看法?’
‘网开一面?’布朗少校耸肩,‘看看这座城市的模样,你要我说什
么呢?’他的视线越过中庭,越过草坪,融入没有尽头的黑夜。无论他曾
在这里有过什么样的回忆都已人事全非。
他们回到宴会厅里,雅可布仍旧一眼就看见托比,但是他装做没注意
到,以免身旁的布朗少校对此感到紧张。战争一年前就结束了,少校仍旧
战战兢兢地把托比扣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雅可布可以理解这样的做法。
去年曾经有一则传闻指出:邱吉尔打算武装德军战俘,对抗苏联。雅可布
曾就这个消息私下询问某个英国记者,对方没有证实这个消息,只说:这
不符合人民的期待。这句话一语成谶,今年七月的选举,人民用选票背弃
了领导他们走向胜利的首领,他们不需要另一场战争。(注)
此时他问少校是否有这件事,对方像听见什么笑话一般,眼神不经意
扫过托比,仿佛在说:看看他的样子,他还能怎样“被武装”?
德国战俘不适合在这样的场合兜圈子,雅可布却可以理解少校带他赴
宴的理由,这个年轻人的模样,无论是谁都会认为他需要饱餐一顿。最好
他可以不引人注目地充分进食──事实证明少校根本异想天开,就算托比
瘦得不成样子,依旧招惹了一些目光,隐晦与放肆兼有。
‘敬你,’雅可布向少校举杯,“敬和平。”
“敬和平。”布朗举杯。
当雅可布准备告辞离去时,布朗少校本着一股英伦作派,陪伴他走到
大门口,形式上的殷勤实际上为两人拉开了距离,殷勤的程度随他和引介
人的关系而定。少校转身离开后,他们的引介人从角落走出。
托比半边的脸庞融化在月色里,雅可布一看见他,顿时忘记自己站在
这里的理由,他凝视托比的脸庞,苍白的肌肤与明亮的头发,眉骨覆蓋下
的睫毛,又覆蓋了眼瞳,他看着托比的眼睛,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
这一趟是专程来见这个人。
“雅可布,”托比说:“你要回去了?”
雅可布摇头。
托比说:“如果你打算去什么地方,我能否……陪你走一段?”
“不,让我陪你吧。我能去的地方只有法尔茨女男爵的寓所。”雅可
布摇头,“如果你要去什么地方,请让我和你一起。”
托比犹豫了一阵子。他说:“我们随便走走吧。”
走出饭店后,托比带着雅可布拐过一个弯,绕过布朗少校的车子,又
走回马路中央。“他的部属看见我,会向他回报。”托比的部队去年在斯
图加特向英军投降,想不到敌方的长官是克里斯‧布朗。战后,欧洲的局
势仍旧不明朗,少校忧心战争和审判还未结束,替托比安排了临时的翻译
工作。前几天少校传来消息:托比的哥哥,鲁道夫‧迈尔平安无恙,当地
的海军和部分陆军战俘被编成除雷部队,鲁道夫和他的队伍在丹麦捞水雷。
说到这里,托比停顿一会儿,说:“我希望克里斯没有为难你。”
“他没有,他是我认识最友善的英国人,”雅可布说:“虽然我认识
的英国人不多,但足够让我辨别德国人与说德文的英国人。”
“怎么说?”
“英国人说笑话的时候不会笑,德国人会笑却不会说笑话。”
“你很有趣,法国先生。”托比笑了。
在饱受轰炸的城区,纽伦堡饭店罕见的毫发无损,一座半边倾颓的大
厦与饭店隔了几条街遥遥相对,黑夜里认不出那本来该是什么建筑,阴影
错落,像是陡峭的悬崖。过了了一条街,门户相对的两排平房,一边成为
废墟,另一边完好无损,轻烟从屋顶飘出,每个屋簷下至少住了三户人家。
离饭店不远的房子已经恢复电力,亮起一盏灯,唯一明亮的房间传出琴声。
他们走近时,琴声停了,屋子里暗下来。他们在屋外站了一会儿,雅
可布说: “我们下一次见面在两天后,”他看着他,“回去之前,愿意再
和我说一些埃尔温‧阿德勒,或者弗朗克‧鲍尔的事吗?你让故事停在最
精彩的地方。”
“最精彩的地方?不,我确定我还没说到那。”托比笑了出来,面对
街角的废墟,在回忆中重建那一整列错落美好的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