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宏
https://www.twreporter.org/a/opinion-berlinale-taiwan-movie-days-reflection
台湾睽违15年入选柏林影展主竞赛片:
在票房、募资、IP效应外,能否找回电影的手工质地?
第70届柏林影展3月1日落幕,18部竞赛片名单上,出现了蔡明亮的《日子》,首映之后各
国媒体刊出许多好评,在28日晚间《日子》也获得泰迪熊评审团奖,蔡明亮致词时把奖项
献给自由开放的台湾。上次台湾电影进入柏林影展正式竞赛片名单,是2005年的《天边一
朵云》,蔡明亮以此片获得银熊奖。但,中间15年来,台湾电影却一直进不了竞赛片,是
否程度上反映了台湾艺术电影的创作困境?
台湾电影在柏林影展
柏林影展办了70年,历经冷战、柏林围墙倒塌,除了主竞赛片之外,逐年增设许多单元,
例如“电影大观”(Panorama)、“论坛”(Forum)、“短片”(Berlinale Shorts)
等;柏林影展最初是西柏林的地区性影展,扩张成规模庞大的国际影展,如今每年都有超
过300部电影受邀放映。世界各国的电影人飞来柏林参展,交流热烈,但因影片数量众多
,最受关注的当然还是主竞赛片。
单看竞赛片的得奖历史,台湾电影与电影人成绩不俗,李安以《喜宴》(1991)获得金熊
奖,蔡明亮以《河流》(1997)、《天边一朵云》(2005)分获评审团特别银熊奖、杰出
艺术成就银熊奖,林正盛以《爱你爱我》(2001)获得最佳导演银熊奖,李屏宾则以中国
电影《长江图》(2016)获得杰出艺术成就银熊奖。但从《天边一朵云》之后,台湾电影
就一直无法挤进竞赛片名单。但这不代表15年来台湾电影在影展缺席,虽然进不了竞赛,
在其他单元仍有伸展空间。
15年来,台湾电影在柏林影展依然有收获,时常入选“电影大观”、“论坛”、“短片”
等单元,拿下不少会内、会外奖项:改编自几米绘本的《微笑的鱼》(2006)获得儿童单
元特别奖,陈骏霖的《美》(2006)获得短片竞赛银熊奖,曾威量的《禁止下锚》(2016
)获得Audi最佳短片奖,周美玲的《刺青》(2007)、黄惠侦的《日常对话》(2017)获
得泰迪熊奖,陈骏霖的《一页台北》(2010)获得“亚洲电影促进会”(NETPAC)的“最
佳亚洲电影奖”,张作骥的《醉生梦死》(2015)获得“胜利柱奖”,陈芯宜的《流浪神
狗人》(2008)获得“每日镜报最佳影片奖”。先不论奖项大小,影片在柏林这样名声响
亮的影展得奖,对于片子的发行、票房、新闻话题有正面效应,许多台湾年轻电影人的确
向往参展。
影展有竞赛性质,当然就有其现实。主竞赛片备受礼遇,有盛大红毯首映、国际记者会、
各国媒体专访,国际影评占据新闻版面,但是其他单元的规模、资源就相对少很多。不在
主竞赛登场的片子,并不容易在300多部影片中受到特别关注。
台湾官方从2008年开始在柏林影展举办“台湾之夜”,主办单位从之前的新闻局、台北影
委会、国家电影中心到如今的文化内容策进院(简称文策院),以酒会型式广邀各国影人
,加上在市场展设置摊位,努力为台湾电影布局。官方积极加入柏林影展,当然有文化、
外交考量。电影有实际的文化输出能力,能抵达外交难以触击的境地,官方当然乐于协助
台湾电影人推广影片。但官方到底该如何协助台湾电影进入大型国际影展?辅导金、协拍
是国内扶植机制,对外则必须与各国影展建立良好合作关系、拜会选片人与策展人、积极
加入市场展、活络各国片商与台湾电影人的沟通管道。
这15年来,台湾官方的努力皆无间断,为何一直还是无法进入竞赛片名单?
在IP产值、票房、艺术价值之间的平衡
或许从文策院今年在柏林影展首次举办的台湾作品媒合会,可以找到些许答案。刚成立的
文策院接下欧洲三大影展布局工作,今年首次来柏林参展,就遇上了《日子》入选主竞赛
片。文策院以《日子》为施力点,扩大台湾之夜的规模,举办台湾作品媒合会。
文策院邀请了几组台湾年轻电影团队来柏林简报,主动将台湾原产内容推到国际市场,邀
请各国片商、策展人、投资者与会,让这些台湾电影人有机会补足资金缺口、与各国影展
接线、扩张案子的版图。《气》是青春功夫电影、《无声》改编台湾真实聋哑学校性侵案
件、《莎莉》改编台湾国际汇款诈骗事件,无论是武侠、惊悚、小品皆是有潜力的“类型
电影”。这些台湾年轻创作者充满活力,积极寻找资金完成电影,拍出符合大众品味的片
子,热情投入IP产业。以《气》为例,台裔美籍导演刘易计画以IP产业链的概念,让这个
现代青春武侠故事发展成电视影集、剧情长片、电玩游戏,以产值潜力说服资方。
柏林影展期间登场的“欧洲市场展”(EFM)是交易量庞大的买卖平台,文策院来柏林影
展举办台湾作品媒合会,是瞄准市场展的布局策略,选中的电影案子的确有IP产值潜力。
除了上述几出剧情片,媒合会上也出现了卢盈良的《神人之家》与黄惠侦的《LOMA──我
们的家》两部纪录片。纪录片募资、发行不容易以IP产值的观念吸引商业投资,国际影展
是纪录片最佳的放映平台,若是得奖了,就容易受到瞩目。柏林影展的官方奖项就包括了
“最佳纪录片”,每年的确有许多无法进入院线体系的纪录片来此找到观众。
政府想推动具有IP产值的电影,但其实欧洲三大影展的选片指标,向来以艺术成就为主要
思考,如何细腻区分不同电影的推广策略,其实是关键。
如果说回柏林影展竞赛片,艺术成就是绝对的选片指标,并非IP产值。若是台湾电影想要
继续在竞赛片的舞台亮相,就必须拍出分量够重的电影,若大部分台湾年轻电影人都冲向
票房效益,是否挤压艺术电影的创作空间?票房导向的电影,如何在艺术主导的影展里找
到位置?台湾是否有年轻电影人愿意投入艺术电影的艰苦创作?官方如何扶植不问票房产
值的艺术片?
或许,蔡明亮的《日子》是让台湾官方、电影界、观众都能思考,“电影”是否有更多的
艺术可能。《日子》是一部刻意脱离电影工业机制的艺术电影,不讨好、甚至刻意挑战观
众,未来的发行方式可能不走院线。这样的艺术品完全不符合IP潮流,也难以有可观的票
房收益,却成为15年来唯一进入柏林主竞赛的台湾电影。
违反电影工业流程的蔡明亮手工美学
曾说过不再拍剧情片的蔡明亮,交出了全新剧情片《日子》。蔡明亮表示,他想要远离电
影工业的制式化拍摄流程,以慢速、低成本、无剧本、小团队,手工雕琢影像。
《日子》以缓慢的长镜头,拍摄李康生的病容,与亚侬.弘尚希(Anong Houngheuangsy
)的日常,孤寂的两人在各自的空间里漫游、行走、烹煮、生活,全片无台词,以沉静的
镜头让观众感受时间的流动,凝视李康生的痛楚与亚侬.弘尚希的纯真,片子诗意动人。
两人终于在饭店房间相遇,透过按摩、亲密、沐浴,舒缓了孤寂与痛苦。李康生赠予亚侬
.弘尚希音乐盒,打开音乐盒,卓别林为《舞台春秋》(Limelight)谱写的曲子流出。
音乐盒是《日子》的关键道具,原本是制片王云霖送给蔡明亮的礼物,蔡明亮转送给亚侬
.弘尚希,在拍摄李康生与亚侬.弘尚希饭店相遇的那场戏,蔡明亮忽然想到这个音乐盒
,临时决定放进电影里,让李康生在镜头前把音乐盒送给亚侬.弘尚希。这个音乐盒是《
日子》最柔软的时刻,也是蔡明亮送给所有观众的礼物。蔡明亮的资深影迷一定知道,这
首卓别林的曲子,曾在《黑眼圈》出现过。
《日子》的创作过程完全违反电影工业的生产流程,无剧本、拍摄时程,踰越纪录片与剧
情片的虚实界线。影展期间蔡明亮接受各国媒体专访,几乎所有记者都会提到“剧本”,
请问没有剧本,怎么拍片?蔡明亮说,以前他拍片,的确会有个“剧本”,但那是为了找
资金用的本子,现场拍摄时,演员手上根本没有剧本。剧本是电影工业的固定文本,给他
许多压力,但电影是“等待的艺术”,作者无需跟随剧本,而是寻找好看的影像,把镜头
架好,长时间拍摄,让时间自然流动,让事情自然发生。他要脱离电影工业的制式,找回
手工的质感。
除了积极提升台湾原创内容产值,台湾官方如何协助这样坚持手工的艺术电影导演?没有
剧本、大纲、拍摄理念,导演如何申请辅导金、筹措拍摄资金?辅导机制的框架是否能信
任无剧本、不提出“理念”的作者型导演,给予必要的协助?当然不是说剧本不重要,许
多灿烂的台湾电影时刻,都源自精致的文本。蔡明亮是个极特殊的导演,他选择了背离电
影工业,低成本拍出了《日子》。他表示,日后发行《日子》,说不定会不走一般院线,
而是选在美术馆里放映,因为进入美术馆的观众通常比较有耐心,不是来寻找感官刺激,
而是欣赏艺术。他的挑战与踰矩引起许多争议,但绝对逼人思考,扩张了电影的概念。
在泰迪熊的颁奖典礼上,蔡明亮提及台湾的婚姻平权,把奖献给自由的台湾。“自由”的
确是影展关键字。柏林影展1951年在冷战围城的西柏林揭幕,主旨是“自由世界之窗”(
Schaufenster der freien Welt),完全没有“电影归电影,政治归政治”这种规避现实
的空洞口号。台湾拥有自由的创作环境,创作者无需规避政治,可自由汲取岛屿故事,建
构电影美学。但是,创作者把票房放进拍片考量,是否就必须讨好大众品味,而少了艺术
坚持?因为没有艺术成就,不可能进入大型影展的竞赛片单。
蔡明亮在自由的台湾拍出了缓慢的《日子》,他知道一定会有人说“无聊”、“沉闷”、
“自溺”,但他不在乎。在快速的串流时代,老派的慢速手工成为最叛逆的创作美学。叛
逆的作者有带领效应,这么低成本、小团队却进了竞赛片且得了大奖,或许有机会让新世
代的台湾电影人思考一下,在票房、募资、IP效应之外,电影创作方式无限,仍有更多艺
术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