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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5892
不同于历史学者运用文字记录建构过去的社会,考古学运用的是人类生活
所遗留下的物质遗留来论述过去的景况。虽然近年来历史考古学蓬勃发展
,考古学家将研究的时限延伸至当代社会,但是对于文字发明前那段人类
社会发展图像的重建,仍是考古学者工作的重点。
而在这长达数十万年的现代人发展历程中,过去考古学者特别着重几项“
重要”的“人类发明”,例如陶“器”的制作、农“业”的产生、社会“
阶层化”的缘起、国家的出现等等。对于这些议题的追求看似“科学”,
实际上反映了当代西方社会霸权的思考模式──因为考古学的发展源自西
方“文明”对于自身社会发展的好奇,而十九世纪现代考古学的发展更提
供了西方文明论述其本身发展优越性的有利工具,一个强调清楚分层化的
国家体制,追求效率、竞争的市场经济为人类社会发展的最佳途径。考古
学家的研究受此一意识型态影响,不断复制此一模型来思考过去社会,一
方面也不断生产各种“证据”来合理化及强化此一架构。当代新兴国家虽
然利用各种考古资料来论述其自身的优越性,但亦受限于此一逻辑,而在
此架构中运作。因此,发现“最早的XX”成为新闻的头条,被用以提升其
国家自信,例如最早的农业、最早的城市、最早的陶器等等。
然而,自20世纪中期开始,由于对自身学科的批判及来自非西方文明的考
古资料不断出土,让我们开始注意到人类社会发展的多元性及可能性,也
意识到过去此论述架构的局限性。近年来一个国际团队在土耳其的研究便
提供许多不同于以往认知下社会发展的线索。位于土耳其安那托利亚高原
南部的Çatalhöyük遗址是一个距今约九千多年的新石器时代遗址,此
遗址的特色在于出土大量的家屋结构、室内葬及各种艺术成就,例如精美
的壁画及小型雕像等等。1950年代末期英国考古学家记录此遗址,1960年
代开始大面积的发掘,在当时被称为世界最早的城市遗址之一,其家屋内
的壁画更被视为世界早期艺术表现的经典。比起肥沃月弯,这遗址距离欧
洲大陆又更近,因此被视为提供世界认识文明发展的重要遗址。
根据遗址的面积、出土的遗物数量及家屋结构,考古家认为此社会一定人
口众多,具有高度的复杂性;而壁画及室内葬的出土更让他们推测在此一
遥远的过去,人类社会已有“神殿”的存在。人们可能生活在一个具有特
定社会分化的社会内,为供养大量的人口数支撑社会的阶层化,此社会必
定有相当程度的农业发展。换言之,此一遗址更可能是世界最早的农业社
会之一。另一方面,根据小型女性塑像的出土,考古家推测此一早期社会
应该为一母系社会,女性占有重要的社会位置。
然而自1993开始,一群由世界各国各领域的考古学家所组成的团队重新进
入此一遗址进行发掘及研究,强调尊重多元诠释、反思性的发掘方法及对
既有理论的批判性思考,透过新技术的运用及更精细的发掘策略,却产生
了与过往完全不同的理解。透过动、植物遗留及人骨同位素分析研究,显
示此一时期虽已有动、植物的栽培及驯养,但是人们仍广泛的运用野生资
源,例如附近沼泽地可取得的禽鸟类及水草资源等等。由于可耕地及广泛
可用于驯养动物的空间距离遗址有数十公里的路程,且根据壁画上大量的
狩猎场景,因此推测人群可能更依赖对于这些自然环境资源的采集及狩猎
。
而针对遗址家屋及聚落布局的重新研究更驳斥了过去认为遗址内有专门的
神殿建筑,根据遗址面积、家屋及遗物数量推测,至少有数千人以上同时
居住在此遗址上,但是却未见到清楚的空间分化现象。每个家屋似乎为一
个独立的社会群体,家屋与家屋间并无明显的差异,家屋成员可能将死去
的亲人埋葬于家屋下方,但是从墓葬内人骨的分布及陪葬品的研究,亦发
现并无清楚的性别差异,人骨的研究显示不同性别间饮食及工作亦无明显
差别,甚至在各种性别的胸骨上都可见到相似的碳遗留,推测其皆花相似
的时间生活在家屋内,与火煻息息相关。
换言之,在一个由数千人(最多时可能到达八千多人)所组成长达千年的
“农业”聚落内,却无法见到清楚的社会阶层化现象。针对区域性的研究
,发现除了可能世代居住于此区的人群,亦可见到有些人群可能由四周迁
移到Çatalhöyük,加入这个社会的运作,但是却未见到清楚的身分差异
。社会似乎以单一家屋或是数个家屋为主要的社会运作机制,在整个聚落
布置及家屋外表无明显的差异,家屋彼此间亦无清楚的财富差异,只在家
屋内的空间配置有些微差异,例如火煻的位置、室内葬的位置等等。家屋
成员似有定期清扫住屋的习惯,因此在家屋内并无见到废弃物堆积的现象
,而家屋与家屋间可能有共同分享的空间及火煻,显示不同家屋间可能有
的合作关系。换言之,过去对于人类早期社会发展的论述完全无法提供我
们理解这个社会的可能。
若说农业及畜养的发展是最具经济效益的生计方式,居住在Çatalhöyük
的人群却告诉我们,以农业为主的生活并非必须的方式。在九千多年前的
安那托利亚高原上,其广泛的摄食策略仍然可以支撑著大量的定居人口。
过去理论认为大量人口必造成社会进入阶层化,甚至可能开始出现资源不
平等的分配;但Çatalhöyük的人群却告诉我们,透过千年的互动历史,
家屋内成员可能透过每日生活的实践(例如食物的准备、共食、火煻的维护)
、对于家屋的维护(各种清扫的活动、家屋的修整甚至是重建)、对于死
去亲人的怀想及实际的仪式(室内葬仪、人骨的重新排列、头骨的移除及
人面塑像的制作)进行建构出成员间的认同。而家屋与家屋间的成员则可
能透过狩猎采集生活的共同参与(壁画的主题、动、植物的遗留),对于
公共空间利用的讨论及设计(公共火煻、垃圾处理),形成共同生活的共
识。
或许这样的生活方式并未符合现代对于效率的追求,因为家屋间认同的形
成是需要长时限的生活实践,而不同家屋间的相处则可能更需要不同程度
的讨论及协商,也就是花大量的时间在非经济生活上。更重要的是,至目
前为止,考古家仍未找到证据可以显示人与人之间有冲突的迹象。换言之
,Çatalhöyük人真的可能在这样的社会架构下持续存在了数千年,在这
样有限的空间及资源环境下,Çatalhöyük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如目前证据
所显示,运用其社会机制,以不冲突及社会群体间协调式的共存方式所存
在?这带给考古家无限的想像!
不同于其他人文学科,考古学家面对的常常是一个较长时间片段的社会发
展,可能是数十年、数百年甚至是数千年,所以我们一直思考:到底什么
是造成社会产生变化的因素?这变化的动态过程是什么面貌?在这样的变
化过程中人类的生活又是如何?过去对于社会的认识局限于西方文明论述
的架构下,谈到社会的发展,一定是趋向阶层化,因为符合治理效益的追
求,社会才可以面对冲突,和谐运作;谈到经济生活,农业是人类社会最
主要的发明,人类进入产食生活,食物的来源才可以较为稳定,甚至财富
可以开始累积,彼此间的交换开始可能;谈到性别,两性的分工一定是社
会发展的基础,男主外,女主内,男性自然而然的与公共领域上的决策息
息相关,而女性则在私领域内继续提供再生产的基础,两性间的生理再生
产关系被强调,因为这才是人类社会绵延发展的基础。这些对于过去的想
像其实反映的是当代西方价值系统的看法,从未真正被透过细致的研究所
论证,对于过去人类的生活必须透过考古证据的验证,并且是透过批判式
的分析资料,不断对自身所带有的偏见做反思,才能让我们真正有可能进
入理解过去社会的可能。
Çatalhöyük的研究继续进行中,考古学家仍然在这个遗址持续尝试理解
这个社会的面貌,想要真正找出这个社会持续运作的重要机制,人类如何
理解自身的存在?如何形成一个群体?如何意识到他人?如何与他人共处
在同一空间内?无论如何,Çatalhöyük社会告诉我们人跟人之间关系的
建构存在更多的可能:农业不必然是养活复杂社会的唯一选项,一个统治
机制的存在并不是复杂社会组成的必要因素,人类生理性的差异亦非必然
造成所谓性别的差异及分工。在这个Çatalhöyük社会中,或许人与人之
间必须花许多的时间在协调及合作上,但是却可能是人类早期历史上一个
相对富足及平等的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