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011<活动中心>
光复书局所出版的当代世界小说家读本早就断版多年,但在彼时那真是一个精致的礼
物,每一册都之于她们生命留下了痕迹。其中,李永炽翻译的《斜阳》和《人间失格》尤
为一个异数,五月为之倾倒,她虽不能完全同意,仍不得不承认其中有着什么与她不同但
依旧穿透打击到她的冲力,一种不同的痛苦,但确实是痛苦,诚实到让人回避不了;每个
灵魂都是不同的,但痛苦的灵魂之间有嗅觉般的共感。
p.012<活动中心>
是的,五月自残的倾向是很早的了。初识时候,她就已经在手腕用菸烫下了伤疤。相
较于心灵所敏感到的痛苦,肉体显得非常小,灵魂太巨大了,承载不了,就忍不住想将肉
体冲撞开来,加以毁灭,至少予以麻醉。
p.012<活动中心>
当大多数人感觉五月亮得像星,蹦蹦跳跳如小猴的青春时期开始,她便饱受五月死亡
黑影威胁,一天到晚要提心吊胆她是否又伤了自己,担心五月碰到足以致死的大小事,是
的,纯以表向,一般眼光来看,有些事可能真小,小到太宰所说:碰到棉花也会受伤,胆
小鬼(弱虫)有时连幸福也感到畏惧。世人当然可以批评这是软弱、任性、依赖,但她就
是没法拿这些尺度去裁量五月;一切只是出于本性与极限,她只能试着理解,太宰的譬喻
:生出“柔和善良”之心。
p.045<Do You Remember>
亲爱的五月,让我来给你回信吧。就从遗忘谈起吧。不是所有遗忘都是时间慢慢洗去的,
有些遗忘来自禁抑,有些遗忘来自断裂,宛若电击打坏了大脑里的海马体,某些时空发生
过的事就是消失了,余下来的连缀总显得勉强,要不就是移花接木,凑成了别的故事。
p.045<Do You Remember>
所以,你到底有没有来得及看到呢?所以,当我在真善美戏院看《地下社会》的时候
,你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写好的故事看来得再重写一次,你喜欢移花接木的记忆,还是真
实的凭据呢?初识时光,遥远到只能用远镜头去回望,至于其后,两相别离却又重逢的情
节,我经常记不清楚甚而是记错了,记忆原来有那么多空洞,踩空了,消失了,要不至少
也是一片混乱,还好你那三封信帮我把时空拼凑回来,可是,那些叙述为什么和现实落差
如此之大,你为何总不袒露凶险而要穿过现实发出那些状似欢乐的声音呢……
p.064<Do You Remember>
暴力与现实一直都在,我们只能继续长大。远行的车子要出发了,回望我与五月的过
去,政治不是最突出的,后现代还没有来,我们的眼神仿佛少年,虽然内心某些部分已经破
碎,但总还想继续唱:“每天,在各个方面,生活会一点一滴的好起来……”
辗转反侧,早晨的阳光从窗廉透进来,那个阳光让人想起景美,一起度过的学生岁月
,五月从椅子上站里来,说:“我要走了。”
p.069<春暖花开>
那些年,难免读了一些死亡之书,它们总是极其温暖又极其哀伤的。必然性?那些书
里有太多必然性了。艺术之路的巧合,年青之心的巧合,共同揭示了那么多自死的灵魂。
他们一方面聪敏动人,不可一世,另方面却又偏执行苦,或如张爱玲语:显露惊人的愚笨
;现实的窘迫、孤独与癫狂,亦步亦趋陪伴他们,年青的血肉身躯燃烧,再燃烧,火光寂
灭之处,不见幸福余地。物伤其类,同情的理解,五月逝后,自杀这件事经常暗中敲叩我
的心门,对我开启某些秘径,松开几组密码,使我听闻自杀,那肉身心灵的折磨便如倒影
在心上作弄波浪,我有时回避,听都不想听,但也有时鼓起勇气,仿佛为五月找一些朋友
,也为自己理解五月找一点外援。见证何其沉重,我到底见证了什么,不弄清楚,简直时
时有灭顶的恐惧。
p.092<那一天>九月二十六日
阿粮的来信:
我不知道用洗礼两个字形容五月的死亡是否得当。认识五月的人,或多或少都被她的
死亡影响而暂时离开习惯的生活轨道。有些人离开一下子又回到原点,因为生命再不堪其
苦,日子总得继续。有些人在惊愕悲伤中看到自己那份再激不起浪花,和现实妥协的青春
,即使偶尔想起那些惨白、不愉快的感情事件,也不愿再次掉入悲哀、无力的记忆里……
想想啊,创作的热情,当初那般急欲把自己献祭出去、不顾一切的疯狂,都哪里去了呢?
实在很不想提起心之衰老这样的字眼。看五月的手稿时,脑海里经常浮现她的白头发(依
稀记得当初在景美时她就有白头发了),觉得她在写这些文章时心已经变得很老很老了(
想到三岛由纪夫的《天人五衰》),可是她也把热情和年轻活下来了,和她相形之下,这
些年的社会经验反而使我退却了,面对艺术的无情与绝对时,我沉默了,从惧怖的黑洞前
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了。
p.094<那一天>十一月三十日
我也会这样忘记五月吗?人间短暂的分离并不可怕,即使我们随着分离的时间渐渐记
不清那个人的脸,但是,总还有一个新的,甚至永远不变的脸等在前方,只要你还有机会
,还愿意去看他,他就在那里。即使分离三年,五年,或是更多,多到记不清楚那人的脸
,但那个人的记忆档案总还是在的,即使分离,都是一种新的记忆。然而,死去是不一样
的吧?记忆不会再增新,只是现有记忆不断地重复,不断地更改,甚或不断地遗忘,而遗
忘是再一次的失去……
想到自己三十岁、四十岁的时候,要如何想起五月?以一张苍老的脸在记忆光影里寻
找一张五月年青的脸?我会忘记五月吗?那时的我能如何和五月相见?
p.095<那一天>十二月二十一日
人生是什么呢?总有一天,我会明白原来时时刻刻我都不曾真正逸出它的设想而真正
自由吗?它只是柔情(残酷无情)地等著,等著哪一天在我心上发出冰冷的声音:总有一
天,你会明白,你会臣服。这才是全部的真相。啊,人生怎么能够如此活着?
仿佛许多灾难自眼前横过,自身心辗过,有时我会疑惑自己怎么还能看着这样的人生
,继续若无其事活下去?世界本身已经这么若无其事,我如何能再和它一样无情,一样视
若无睹活下去?我所目睹所知晓的秘密无从述说,如同去到末世回返之人,何处是桃花,
何处是人间?
p.104<忧郁贝蒂>
最后留下来的只是那台录影机。我把C挑了而来不及看的片子给一部一部看完,接着
,捞着她所遗留的讯息,或我隐约摸出来的路数,再度进攻百视达。百视达先生友善地问
:你那个朋友呢?我礼貌而微笑说,她先走了。《流浪者之歌》,《碧海蓝天》,《直到
世界末日》,各式各样将随时间淡去老去的片名,重复又重复刷洗著邻近世纪末的日子,
渐渐我竟期待,总有一天,我会对这些残酷而媚惑的事物失去所有感觉,届时,我将不再
为任何痛苦所动容。我固执地挑战着,看片看到两眼干涩无感,直至某日遭遇一只叫做
《夜夜夜狂》(Les Nuits Fauves)的片子,片名煽情至此,我本毫不在意,孰料悲剧
无孔不入,一夕我竟泪流满面。
p.107<其后之一>
春日重逢之际,我已经很久不写作了。你知道写作使我戒备,我老怀疑写作到底将救
助我们的人生或将我们推入更深黑之处,你也知道,这是由于噩梦主的缘故,我内心总有
两股相反的力量在拉扯,既信慕,又怀疑,内心紧紧握住,言词上又不断否定它。对于这
样的我,你总是不同意的:噩梦主是你自己的心魔,他给的跟文学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
明白我为什么要压抑自己对文学的直觉,你总把写作摆得很高,一副艺术无敌的志气,我
没办法那样,也不至于反对你,我总表现出一副你就去写吧,我写不写都无所谓。尽管如
此,在那个残忍而美好的四月,我电脑里事实上存著几篇已经写就的作品,其中一篇校稿
清样甚至就躺在抽屉里。我为什么没有拿给你看呢?写作的洁癖?拍板定稿前与谁也无法
分享作品?还是因为这篇久违的作品真正写到了我对性别的意见与看法,才拿捏不定要不
要给你看?
我想,下次吧,下次还有机会。过一阵子该看到你自然就会看到,就像我当初在书店
被你的《手记》碰到一样。
然而,不一定总有下次的,我得到教训了,你也真够狠的。
p.111<其后之一>
尽管如此,我内心知道你不会肯的,你那么好强要对生命既定的谱式进行抗争,向一
个挨揍的选手,反复被击倒再反复站起来,可是,总有一次,总有一次,在数到十之后,
没有动静,没有人站起来——目睹这样一个过程在眼前发生,虽然对你的死不是毫无准备
,但真正发生,坦白说,还是把我给劈傻了,人,是真的会死的,死,是不可重来的。
你失败了,我知道你绝不是在搞表演,你多么努力要远离死亡,结果还是输给了死神
。地下社会的苦炼,衔石填海的信念,原来不是一定有所回报;奉献,可能耗竭,也可能
中途爆破身亡。重看那时的日记,发现事情刚发生之后,与其说沉溺在悲伤里,毋宁表现
著一种连我看起来都陌生的姿态,急切地想与过去人生作切割,以大声口气训诫自己,来
不及了,没有以后了。那时的我可能没有办法正面凝视悲伤,转而替代出了愤恨,不甘心
如你这样的人就此蒸发,不甘心我们共同经历、赋予价值的意义就此退阵,而发愿要赶快
去做点什么——这当然都是后见之明了——看起来,我靠着一股赌气过活,放下原来转进
学院安身立命的想法,仗着一股虚无的力气,把模糊的交谈当作承诺,我回台湾了,朝
一个不可预测的未来抛掷进去。
p.114<其后之一>
我不知道其他走过自杀的幸存者,如何挣脱死亡阴影,那时候看得许多精神医学书上
反复提到,不要抗拒与人谈自杀,要把伤痛宣泄出来,这是一种working through,修通。
“每一次你将痛苦的经验说开,情况就有所转变。经验仿佛像个万花筒:每次转动,里面
的花样都会重新组合。”
如果我真能与人谈起你,如果我面对的是一个无名的、年青的死,那个经验的万花筒
会组合出什么样的花样呢?
p.115<其后之一>
姐姐有欣慰的眼神,你走后,许多现实重担落到她的肩上,尽管每天还是东奔西跑忙
得像陀螺,可她心底似乎不曾遗忘你一时一刻,任何关于你的细节、探触生前死后的可能
她都会去试试,而我是愈来愈少去看你了,不去,关于你的死,就只是抽象的,我们分离
不见是常态,一、两年不见没有什么,四、五年也没有关系,但让我站在那小小的塔位前
给你撚香,实在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根本不习惯于你的死,你在这里?你会在这里?不
在这里又去了哪里?练字,确实很像你,我想到你很用力的握笔姿势。可是,那是什么地
方?你以什么模样存在?你还存在吗?这些问号一抛出来就烧坏了我的脑袋,思维走入
死巷,当机。
p.126<其后之二>
死亡继续在那些年发生著,仿佛余波似的,我继续接触死亡,认识死亡,尤其是在同
辈人的临终看顾,送别过程里,一次一次摹想死亡,以及当年那个没有实际目睹的五月
葬礼。
我得反应,试着反应。
但一切仍止于表面。写作上反映出来的只是只字词组,零碎杂感,没法拉高看到一个
全景,没法看到自己在哪个位置被卡住,没法梳理事物的纠结。没法写作。
写所与阅读,两个喂养自我的基本,武功尽废。我进入断食的日子,灵魂饥饿难耐。
虚弱。幻觉。偏见。自我与世界的轮廓日渐歪斜。生命的船筏驶进了无法航行的水域。
p.127<其后之二>
自杀经常由一些拉拉扯扯的情绪构成,不是所有自杀阴影都该浪漫地归因于艺术,自
杀是现实的一种结果,无论其过程满载多少幻觉,但往往是由于现实的一个闪点,一个
该死时机按下的按钮,成真了自杀那一刻。把所有死归诸于艺术,有的时候,我感觉那是
一个便宜的美化。
p.132<其后之二>
台北。东京。高雄。什么大城市都是一样的,我只想生活在举目无亲的城市里,不仅
人们不要认识我,就连城市景观也不要认得我,那些年我想要的就是陌生,一旦打破陌生
,我就不知故事从何说起。我渐渐敏感于幸存这类字眼。提早离席的人,冻结在意气风发
的瞬间,就连困境也是充满传奇的。留下来的人,幸福健康活着何等艰难。我在情绪迷宫
里反反复复打转,那些年间,南迁北返搬家,每次整理行李,几个关于五月的纸箱总唯恐
弄混而特意收在角落,等到最后自己开车载走,这既不容易说明又遗失不得的行李,大海
漂流,没有方向指南,没有岛屿可以靠岸。
p.155<椅子>六月九日
借由药物与外力,梳理生命眉目,事情或许变得简单一些,但简单却更内在难解,因
为,这就只是我一个人的事。生命故事固然有很多角色,但现在只剩我一人独自面对,
角色们若非不在,就是谁也不愿重提往事,遗忘、健忘、毫无知觉大有人在,我所见山
之阴天之低,就只是我一个人的地域/地狱。散戏多时的舞台,大家早就走了,我自己
不能收拾好,不能轻松活泼走向另一码剧,就只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
p.163<椅子>四月一日
到了这样的一个景况:渐渐觉得身边人事在凋零,有往前的,但也总有阵亡败退的。
有人不走了,他们曾是这队伍中与自己志同道合,同甘共苦的同伴,他们选择不再前进,
不再忍受,他们脱落,自死,彻底与我们这寻找水源的沙漠队伍脱离,我们如何舍不得,
却还是必须丢下他,抹抹眼泪,孤独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