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7
◎骚夏 图◎mich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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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对多数人并不构成问题,但对我就是问题。
于是我必须从小一点的记忆开始说,我要从内衣这件事开始说。
某次听到朋友谈起她十岁的女儿,小女生洗澡后回房间擦干自
己身体,看到自己微微长大的胸部,坐在弹簧床边开心地抖动。
我努力搜寻我的记忆,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喜悦,大家都会
有吗?我曾有吗?
我人生的第一件内衣,是我父亲帮我买的。那时我胸部发育了,
但不知为何母亲相当抗拒带我去买内衣,父亲向她暗示过很多
次,母亲都很凶地回应他:“我就是不知道要怎么买!”
“妳都不知道了我怎么会知道?”
我清楚记得他们争吵的对话。
母亲那年正在和妇科相关的疾病对抗,不太想搭理除了自己以
外的事,我则是怀着“等著看”的心情,看这件事情他们要怎
么处理。
这样说好像当时的我对自己的身体意识仍有点失能,像是上学
了无法自己穿上衣服和鞋袜,总之我就是觉得这副身体不是我
的事。我和她很不熟,我也不想穿上束缚,或许是我在很小的
时候,就发现内心住着另一个性别,他相当抗拒自己变成一个
女人,她却不断朝着这个方向发育了。
父亲终于受不了,有天周六下午放学,那个尚无“周休二日”
年代,他在母亲午睡后,带我去盐埕区“军公教福利中心”。
那是专属台湾公务员的平价超市,卖的都是比市价便宜的日用
品,凭有照证件才能入内消费。
华歌尔内衣专柜在结帐出口入口处,旁边就是寄物柜,军公教
超市戒备森严,太大的背包都不能背进去。
父亲把我带到内衣专柜,把我交给柜姐,表面上轻松平常,但
我想他应该很想光速离开现场,“妳可以帮她选吗?我,我先
进去买些东西。”
柜姐追上去问他可以接受的价格区间和样式?“都可以,学生
穿的那种就行了。”
父亲算是好看的人,在我就学的各个阶段里,女老师们都很喜
欢和父亲多说几句,他总能自信满满应付自如,但是遇到内衣
柜姐,他几乎是呈现落荒而逃。
如何挑选好我人生第一件内衣的过程,我已经完全没有印象,
我只记得柜姐脸上厚厚的粉妆,只记得她带着怜悯的语气问我:
“你没有妈妈喔?”她散发著一股自以为妈祖或观世音驾慈航
渡众生的佛光,自小到大我对于那种从上而下凌驾而来的压力,
总是特别怯懦且不会反抗。但那一次,我一整个被触怒,就像
是尔后我在人际或职场上,每每觉得冤枉委屈愤怒就会无法说
话,完全无法帮自己辩驳,想必是瞪大眼睛,放声大喊:“我有!”
但是后来想想,在父母弃我而去时,此人伴我经历转大人重要
阶段。内衣柜姐很常介入客人的家务状况吗?并不喜欢那一截
身体的我,穿上内衣的感觉并没有想像中不好,“学生型”内
衣令我胸部的形状更不明显,那比较像是坦克背心。
升上中学,依旧对自己的内衣鲜少关心,从“学生型”内衣换
成有罩杯的内衣当时又是什么光景,脑袋仍一片空白。连洗自
己内衣的情景也相当模糊,我想那应该仍是和著家里成员的衣
服一块丢洗衣机的状况。
有印象的倒是当时每周都会收听的赖世雄空中英语教室广播,
他有个辅助教材──《常春藤英语杂志》封底里常有置入“嫔
婷少女内衣”的广告,褐发蓝眼的美少女模特穿着粉色系的漂
亮内衣。老实说那样的广告页,其实让我颇有压力。
“所以,我应该要变成这样吗?”“所以,大家认同的美,都
穿这样吗?”
“难道这样不漂亮吗?”“漂亮!”
我在心里呐喊:“很漂亮啊!”
“那为什么我不想穿上?”
我心中有位站着三七步的小男孩恶狠狠地瞪大眼睛:“我就是不想。”
为了安抚内心中的小男孩,我与他做一个小小的游戏,那就是我
每次背完一页的生字,就允许自己直视内衣广告几分钟。对,在
那个时候,那个只能读升学书的无趣青春,对我来说那暴露尺度
最大的人体广告。
“所以,老实说,你有感觉吗?”换我恶狠狠地瞪大眼睛,揪著
小男孩的领子质问。
小男孩的脖子被我勒得喘不过气,他频频摇头:“我对那个广告
……没有感觉。”
我放过了他,也放过了自己:“还好,没有就好。”
对当时的我来说,性别认同最难的一个部分,并不是确认究竟自
己的性向为何,而是某些暂时无法得知解答的问题:“如果我是
同性恋,未来应该怎样……”这些不可知,令我变成恐惧的人质。
如果身体是礼物,我恐惧它是炸弹,恐惧到不敢解开外包装,我
把这个礼物放了很久才拆开,而对于自己身体审美、价值观,及
该给她的正义,也就很晚很晚才到来。
“嫔婷少女内衣”广告算是(失败的)性启蒙经验之一吗?后来
有人告诉我,她也用这款杂志准备大学联考,对此内衣广告却完
全没有印象。而比起看着广告页胡思乱想纸上谈兵,我的内衣穿
著史上最大的震撼,应该是大学住宿时期。
寝室六人一房或四人一房,公共卫浴间在另一处。房间里唯一有
隐蔽的空间是有拉帘的更衣间,一开始大家都会使用,后来只会
大喊:“头转过去我要换衣服。”若要有隐私应该只有蒙着被子
的时候,但也常被迫公开羞耻。我曾噤声听隔壁床下舖对上舖室
友的抱怨:“够了没,妳不要再摇床了!妳要不会等大家都不在
的时候吗?!”
我用尽青年时期的自己最大的耐性,学习与寝室的他人共处,老
实说除了受过一次严重的排挤(当时甚至不敢回宿舍睡觉,成天
窝在图书馆地下一楼的廿四小时自习室,自修或写作,等同学都
去上课,我才回去洗澡更衣。)之后换了房间,我与室友相处还
算不错。
无论感情是否融洽,身体在女生宿舍依旧没有祕密。晒衣杆就卡
在两座上舖之间,不好晾在公共晒衣场的内衣裤就晾在房间里,
妳一定得穿越,一定会浏览或被浏览。内衣的颜色与花俏度,不
意外随着爱情降临改变,当然也不尽然如此。而室友们的内衣开
始了军备竞赛,我与她们比起来,比较像是一只没换羽成功的亚
成鸟,同年龄都换成鲜艳的羽翼,我的羽毛还是呈现褐灰色。
在公共盥洗室洗内衣时,我得到一个“你的内衣的颜色很像抹布”
的譬喻,我心中的警铃再次叮叮作响:“这样不行。”我开始计
画应该要尽快跟上“很女性化”的脚步,内衣外衣都要跟上,我
想我必须做一些努力,我实在是怕透了睡图书馆事件又再来一次。
“女性化”是需要练习的,为了彻底地完成任务,首先必须喂食
我心中的小男孩吃大量的安眠药,然后穿着球鞋去深夜的排球场,
那边是灯光的死角,再换高跟鞋,脊椎挺直练习走路。这是一个
任务,我努力打扮我的女体,装饰胸前的两球。
要去哪里买内衣?这次我诚恳地向我母亲求助。
“我带你去家乐福吧。”母亲这样回答我。
内衣柜姐拿着皮尺像是神祇浮出水面,母亲推了我一把,让我靠
近河边。妳想要哪一种?母亲要我自己学着许愿。
看着各式各样的罩杯,我却头皮发麻,更正,是想到要穿这些在
自己身上令我头皮发麻,柜姐要我把手打开量我的胸围,于我而
言那是举双手投降的姿势。
我自选的第一件内衣,洗好挂在寝室,内衣不能脱水,拧干后仍
然很湿,我在地上放了小脸盆接着那些来自我内心的滴滴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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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乐福的内衣专柜小姐隔天上班是否会一惊,内衣花车被翻得这
么乱。我们一直在找小A 的胸罩。我们是我,女朋友,女朋友的
妈妈和姪女。收到LINE讯息:特价只有三天的广告,我得到征召,
与她们会合,我们骑两台机车,赶在打烊前杀到家乐福。
专柜小姐几乎已经要下班了,最后赶着走的那一位临走前告诉我
们,花车上的都可以随便看,再去楼下收银结帐就好了。
女朋友的姪女一直很羡慕各样花色胸罩,但是那些都不合身。“
我不想看少女内衣啦。”“很烦,我连量都不想量,每次柜姐都
很热心地要帮我,但是最后结果都是一样。”“气死人了,连真
水都没有我的SIZE。”
真水胸罩是很受欢迎的产品,我每次帮女朋友洗胸罩的时候都会
很小心,不能脱水,也不能曝晒在烈日下,只能用手拧,放在通
风处晾干。
最后三个女生各挑了三件开心结帐,没有柜姐的介绍、更能开心
挖宝。有柜姐时,通常都会被说服买新品,一件新品和三件过季
商品,往往结帐价格是差不多的。
至今我仍念念不忘夜奔买内衣的事,我想是因为我感受到我是她
们一家人的认同。
资深的内衣柜姐手上拿的皮尺,对我来说象征一种政治正确,但
这几年来我也觉得这个政治正确,渐渐松动中,我陪女朋友买内
衣,已经很常被询问:“你要看运动型的吗?”这就像是我进入
男装选品店,店员已经很习惯我“这样的人”来试衣,还会特别
介绍,这几款上衣肩膀比较窄会比较适合你。
“一起带会比较便宜喔!”我想如果我是一个陪女人逛街的男人,
应该会被带去平口裤区。
胸罩上的亮片和水钻搓揉的时候都要特别小心,衬垫常有汗味,
可以拆出来清洗,我常洗这些东西,但没有一件是我的。
我的内衣除了固定,多年以来,仍旧绷紧。某次在一同志书店,
有一眼神贼溜小男店员,热情招我要我和女朋友去束胸区。“这
个很好,穿衬衫会很好看,就像是男生有胸膛一样。”他开口闭
口都用敬语“您”,“您要多多利用您‘厚胸部’的优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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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让我用敬语尊称‘您们’。很抱歉,我令您们备受打压,卸下
束缚,您们的工作是被吸吮。
我愤怒,把吸吮我的人踹下床,我兴奋,张开更多更潮湿的下身。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困惑,虽然这并不冲突,就像是晨昏交替,天
空同时间会出现太阳和月亮,左脑是太阳,右脑是月亮。
我知道这对多数人并不构成问题。但对我就是问题,像是走过一
条沿途没有栏杆的独木桥,下面是湍急的水,我胆怯,我穿越就
是需要时间。
我摔下去了,我觉得快溺死了,我得把自己变成鼓气的皮筏,挺
起胸,我的胸腔充满空气,啊内衣被水冲走了,没有关系我,感
觉到自己厚实的乳房,乳头被水流挑逗。
乳头的数目代表可哺育的数量,那么我可以哺育两个情人,两名
子女,两位丈夫,两位妻子,两位父亲,两位母亲,两位兄弟,
两位姊妹。我的生命因为他们而完整,原来我也可以担任安抚之
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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