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上旬，大学开学第三周。奇奇今年刚升大二。看着校园
喧闹的人潮，夏天叶绿的尾巴朦上一层浅灰色，仍然遮掩不
住一切新鲜事物的躁动气息。周遭一切人们看起来是多么幸
福，突显奇奇心里更加地悲惨。
走进通识课教室。上周已宣布课程大纲、修课用书和上课规
矩，这周要决定团体报告分组。团体报告，又是奇奇最不想
遇到的尴尬场面，与系上活动、体育必修并列的三大讨厌之
一。大一下差点被二一，好不容易重新振作好好修课，决定
这学期不能再被当，马上又遇到大地雷，差点成为压垮奇奇
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想着，只要鼓起勇气带着愉快心情积极面对世界，与教
师和周遭建立起关系，一切就会顺利起来了。
看着教室里其它同学，约略依同系、性别、高中同校、社团
或其它旧识而各自拉帮结组，自己仍孤零一人，奇奇暗自盘
算著如何悄悄从后门离开，不要被任何人注视发现。忽然有
人从后面敲了奇奇肩膀。回过一看，一个女同学问起你分到
组了吗要不要同一组，并拉着好似原先她已先认识的人。
不知怎地莫名奇妙就顺着答应，然后乖乖修课了。
后来想起来，她应该是同系上的同学。仔细环顾，应该是刚
好没有其它同系班同学，那是奇奇极力避免的。
※
不自觉地交换了LINE，方便联络报告的事。不自觉地相互聊
起了修这门课的事，老师上课很无聊啦、下周要带什么、期
中考之类的。不自觉地又聊起了其它通识课，哪些好玩、好
修又好过。文文，那个主动问奇奇要否同组的女同学。
不自觉地，奇奇和文文经常习惯地在LINE聊起来了。每天晚
上聊起二十分钟。
为什么是二十分钟呢？以前主动搭理奇奇的人，奇奇像抓到
浮木般地巴着人家，结果人家一下子就跑掉了。几次后，奇
奇向圈内姊妹诉苦，换来破头大骂。
“如果有人整天和你讲无可奈何又无法改变的事，你会觉得怎样？”
“很烦、压力很大，想逃开。”
“是呗。那你为什么又要让别人感到很烦、压力很大呢？”
“我...”
圈内姊妹看不下去地继续说著。“这种心情我了解。但要设
身处地稍微为别人着想，思考换作你是他会怎么感觉，然后
才怎么做。彼此平衡的关系才会长久。不要以为自己全天下
最可怜，就全世界别人都要义务为自己着想。”
紧抓着这些叮嘱，奇奇在聊天时克制自己不要讲不愉快的事，
找些有趣的事。并且练习最多二十分钟就找理由掰掰，避免
无止尽地一直耗下去，增加对方的负担。
保留地说，若不是因为文文，奇奇早就不在这里，早休学了。
奇奇高二开始穿女制服上学。高三毕业时，大抵是个路上看
几眼不会被发现、简单讲话不会被识破的程度。大一入校后，
也没特别高调或臭脸，不知怎地，阴错阳差，周遭新生纷纷
熟络分群，就是落下了她一人。这事很奇妙，有时错过了一
些时机，就是错过了。犹豫或推迟，自己害怕起来，与周遭
的透明隔阂愈来愈厚，别人更不敢和你搭话、自己也更不敢
和旁人搭话。
直到迎新晚会后，班上各自筑巢落定。
奇奇说服自己不在意，反正念大学是来上课，不是来交朋友
的。大一下，奇奇依然照旧上课，这时其它同学纷纷有了代
点名、互通有无的网络。每天奇奇一个人上学，一个人走回
宿舍。经常一整周没和任何人讲话，除了便利商店和点餐。
过了半学期，春季来临。看着花开、周遭幸福的样子，奇奇
忽然就垮掉了。走在路上全身颤抖，觉得自己根本不存在。
从房间走出门，需要愈来愈久的时间酝酿力气。
期中考周后，奇奇就再也没去上课了。后来可想而知。
※
文文不知不觉和奇奇熟了起来。起先因为修通识课的分组报
告，交换了LINE，讨论工作分配。然后开始每天固定小聊了
一下，讲些今天发生又不知和谁讲的无聊事。向奇奇聊起附
近哪家餐厅新开的不错吃，奇奇向我分享哪些点在哪些时间
人烟稀少比较不会被打扰。
文文想不太起来当初怎么认识奇奇的，只记得分组报告，好
像隐约认得是同系班上的脸，就一时冲动没想太多。文文也
不是那么排斥被黏——虽然平常多是奇奇主动丢讯，但话题
还挺有趣不无聊。也许当作多认识一类人、了解另一种观看
方式吧，异性闺蜜之类。也许因为表象的亲合，文文一直以
来也经常被各种阶段遇到的小妹妹贴上黏人。虽然不好意思
拒绝，但每次遇到没分寸、不会看脸色的，常常一聊就是几
个小时无止尽下去，话题围绕自己打转、也没真的在听对方
在说什么的，还是觉得心累。奇奇反倒不会，每次在心里浮
现“差不多该结束”前，奇奇就先主动掰掰了。多一个乖巧
的小妹妹也不坏，文文心想。
文文大一入学后，本能地辨识出班上自然发展出的几个团体，
再让自己不着痕迹地游刃于不同团体之间。三个月时间，不
论各种微妙关系如何变化，文文不致让自己落入境地，开始
想着维持最低限度、避免自己心累的事。大一下快结束前，
住宿女同学纷纷讨论下学期住处安排，一边续住抽签、一边
在外租房，少数表明和男友同居。虽然继续住宿舍对维系情
谊很有诱因，但实在太累了，想留给自己多一点空间。其中
一圈朋友问：要一起租同一栋、但不同间的单独套房吗？文
文答应了。
“可以讲电话一下吗？”思绪拉回正在和奇奇丢讯的现在，
半夜快要凌晨一点。奇奇忽然这么问。“好啊。”一会儿通
话要求显示在手机面板。
“怎么了忽然？”
“没事，只是忽然想找个人说说话。不好意思有吵到你吗。”
还没答著不会，奇奇又继续讲著一些不关痛养的琐事。聊了
几分钟后，互道了晚安。
真是乖巧，连偶一任性都这么体贴，文文心想。
没知道的是，挂掉通话后，奇奇钻进租处房间被窝里，抓着
棉被，想着刚才由文文传递而来的话，从释放哭着趋缓，活
著的寒意逐渐驱散为温暖，才终于忘记一切，顺利入睡。醒
来后，一切会稍微好转的。奇奇不断告诉自己。
※
“ㄟ..跟你说哦”文文忽然讲起。
“前几天在巷子，看到有人在路边放下一个纸箱子，然后骑
机车离开。稍微一看，才知道刚才那个人是在丢猫。”
“靠近时听到小猫叫的声音，大概六个月大，已经断奶。但
宿舍不能养，也赶着去上课，没时间稍微喂牠。下课回来看，
纸箱已经不见了。”
“也许被人捡去，准备要找领养吧。”奇奇回说。
“大概吧。只是晚上一想到那只猫的叫声，就睡不着。总想
著当时，若自己出声制止、或拍下车牌什么的，也许就不会
这样了。”
“别想太多比较好。人总是先保护自己的。没能力处理也不
要乱伸手比较好。救人溺水也要自己先会游泳呀。”奇奇想
著若是一般人怎么回复，一面不懂为什么文文忽然和她说这
个。
文文知道奇奇总是不会主动和她说有关“她”遇到不快乐的
事，但总是好奇，却也不能多问。“唉，你不觉得，整天求
所有别人都接受你，却不过问你也在接受别人。不是很不公
平吗？你都从来不生气吗？”绕了好多圈讲法，只好直接问
起结论。
“不知道耶。也许是早就习惯了。要向谁生什么气呢？”奇奇答。
关掉手机画面，文文在睡前想起一些自己忘掉的事。
小学六年级时，文文自己也曾经被班上排挤。虽然只不到一
年就毕业、换生活圈了，但那种永远没和人讲话、被当空气
的感觉一直留在身上。
上国中后，每换一个新环境，文文下意识学会了方法。附和
别人的感觉，交换祕密和独占，演出别人眼中的自己。偶尔
也会找寻一些对象当话题、以作为彼此的共同感。这些事情
就像巡回一样定期交替，在不同人面前进行着这些那些，安
全感。永远不会再使自己落入小学六年级时的境地了。
那些被当作对象的倒楣女同学，有的以同样方法参与交替而
没事，有的忍气但又不得改变现况的要领。曾经有个，就从
此不来上课了。
要向谁生什么气呢？说不定文文生气的对象，其实是自己。
※
下午四点半，穿越洗石子墙面的教学大楼，转角口撞见了奇
奇。“啊”喊出了声。奇奇正面低着头赶路回去，抬起了头，
脚步停下来。“要聊一下吗？”文文说。
一张石椅子坐落在校区与穿梭校门口间的小路间。已尽傍晚，
上下课人潮散去，天空濛上一层灰色，大楼间的风将树叶拂
摇晃动。旁边一只常被喂食的灰斑胖猫，见瞧两人并没有要
喂罐头的意思，不搭理地在旁边吃杂草化毛。两人并坐在小
路的石椅上，静默不语。
“我知道你刻意一直不说有关你的事。偶尔可以对我多任性
一点哦。只限你可以哦，偶尔。”打破沉默，文文自顾自说起。
奇奇抬起头似半理解意思，响了一下。侧头靠在文文肩膀上。
高了半个头的身高差，缓缓起伏的呼吸，无法化作言语藉距
离靠近，累逐渐散开化去。二十秒后，奇奇回复了正襟坐，
整理下摆，宛若刚才的事没发生过。
“这样就好了？”文文问。
奇奇点点头似作“嗯。”的回答。早已练习自己只要一点点。
“真是乖巧的小孩啊。”文文叹一口气。
“我有一个小我两岁的妹妹。十二岁时被妈妈接走，就再也
没见过面了。”
“嗯？”奇奇不懂。
“十二岁那年，妈妈有交小男朋友的事，被我爸爸发现。爸
爸第一次动手打妈妈，妈妈就有一天忽然离开家了。”
“发生这件事后，爸爸还是对我很好，没什么改变。只是我
默默告诉自己，只要当乖巧的好女儿，爸爸不会再打人，妈
妈就会回来了。高中毕业后，心里觉得妈妈不会回来了。想
要大学毕业工作两年后，就把妈妈和妹妹接回来。”
“啊，原来这就是向谁倒垃圾的感觉。觉得轻松一点了。”
文文像准备很久地，第一次向某个人说。一次把事情说完，
双手向上伸展深吸气。
“为什么忽然跟我说这个呢？”沉默半响，看文文没有要继
续说下去的样子，奇奇问。原来被倒垃圾的感觉是这样，奇
奇第一次遇到。原来世界上的其它人也都有心事。有点不知
所措、不知怎么回应，又有点感到开心。
“别人都知道你写在脸上的祕密，你却不知道别人的，这不
是很不公平吗？”文文说，一面踢著旁边小石子。而且，这
人与其它人没有交集，不会向谁说出去，应该不会有麻烦。
眼前这个人，单纯如此，是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
期中考后，奇奇找了校外附近的打工，一家书店。每周时数
不算太多，帮忙收银、进退货和架面陈设。避免压力太大，
这学期修课学分数较少，还算有余裕。找圈内姊妹前辈聊聊
，也觉得若别太累、建立新人际圈不坏。“苹果要放在不同
篮子里嘛。与其成天担心自己无法控制的事，不如专注在自
己可以掌握的事情上。”为什么是苹果呢？
店里同事不全是校内学生，也有校外生、居民和其它学校的，
奇奇感觉比较轻松。也没多问什么，大概因为只是打工。奇
奇其实也不知道别人到底知不知道，悬在那里感觉不太适应。
事情似乎是这样：有时刻意怎样反倒不顺利、有时没刻意如
何结果反倒很顺利。打工熟悉后，好像连去学校上课也没那
么累了，出门前的仪式和回来调适少了不少。
“你最近在忙吗？”文文传讯息。
“哦嗯，之前找到了打工。怎么了吗？”奇奇问。
“忽然两天没传讯息，不太习惯。”文文回。
这样啊。奇奇想了一下。“后天下午可以碰个面吗？”奇奇
也是第一次认识新圈子，不太适应新的距离。
“那去‘狐狸镜子’好吗？新开的餐厅，店里很多动物小物。”
文文传来店家脸书上的菜单。
※
奇奇正坐在文文隔着桌子对面，盯着菜单。总觉得最近奇奇
好像轻松点的样子，像哼著无声的曲子，若有尾巴大概悠哉
地摇晃。
“哪是很多动物，根本全是狐狸嘛。老板是狐狸控吗？”奇
奇低声抱怨著，墙上照片、抱枕，全是各种狐狸。点完餐后，
奇奇下意识地拿起放在桌上的琉璃饰品，一只七公分高的坐
姿狐狸把玩，透著深蓝色和透明的渐层。
看着眼前奇奇玩耍琉璃饰品的样子，文文自顾自地讲起话来。
“人都喜欢毛茸茸的动物。但中国和日本自古以来，对狐狸
一直有两种形像。一种是幻化成美女，魅惑男人，然后再把
人的精气吃掉。”
“是坏的狐狸呢。”奇奇听着。
“一种是努力修练，聚集丹气，积功德。听说狐狸修练五百
年就可以变成人，再修练五百年就可以变成神了。”
“是好的狐狸呢。”奇奇看着送餐上来的蛋包饭，上面又是
一只用番茄酱画的Ｑ版狐狸。
“牠还会经常抱怨，说我们人类先天条件较好，比较快成仙。
为什么虚度光阴、不好好努力修练呢？”文文意有所指，接
起奇奇手上的装饰，“你看，不是和你很像吗？”
“有吗？”
“桌子可以变成动物，动物又可以变成人再变成神。有的女
神为了和男人谈恋爱、又自甘下降变成人。事情总是变万幻
千，都是人类想法的投射。唉，也许你想成为的东西，其实
并不是你所想的那个样子哦。”
奇奇想了一下，却没有头绪。“不知道哩，遇到时再说吧。”
心血来潮，离开时，文文买了店内出售的狐狸玩偶，说送她、
要奇奇拿回去，自己买了随手环保杯。没由得考虑接受或拒
绝，奇奇就莫名奇妙抱着那只狐狸玩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