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思瑶当初执意想要举办婚礼的柔情与忧伤,绛麟至今仍深
感不舍。她的的确确是轻忽了洪患对思瑶心理所造成的阴影,未
能及早察觉这个引发她内心深处不安的因素。再也没有比得而复
失的打击更能令人垂头丧气,更何况洪患所带走的那些果实都是
思瑶对姜国努力付出的心血,教她怎能不在意这是否是来自上天
的警告,担忧自己会不会因此而被迫离开她身边,让她再度成为
孑然一身的孤独者。毕竟这玉座上的一切皆得自于麒麟的意愿,
想想当初若没有她对她的叩拜,思瑶早已是个一无所有的人,特
别是在这个姜国之中。
其实一开始她根本就不了解方思瑶,甚至对她一无所知。许多关
于王与麒麟的故事,都是由蓬山女仙和前辈们的口中得知的。不
过对于职责实务上的心得与见解,却多出自延麒的提点。
刚回到蓬山时,她并非没有抗拒过自己身为麒麟的事实与使命,
能爱谁呢?爱着姜国的子民吗?爱着那片土地吗?只因她是姜国
的麒麟就一定要奉献所爱吗?她很明白她对姜国一切的爱,皆因
思瑶而起,所谓奉献牺牲的慈悲与博爱,皆来自对于思瑶的深爱,
只因为思瑶是姜国的君王。钟伟哲说得没有错,若不是为了思瑶,
她根本不会对姜国的一草一木用上任何心思。
思瑶可说是她愿意让她了解,也愿意去了解她的人,而延麒则是
最能了解她的同类。一如刚从异世回归的种种不适应与对选出君
王命运的抗拒,尔后她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与认命,那时,她总
习惯揣测著自己将会遭遇到何种君王。以及心里有数地准备来面
对抉择的结果,攸关自己未来的那个他。当采麟前来昆仑接她时,
只告诉她要她跟她走,因为有人正等着她去救她,后来她才明白,
原来那个人就是思瑶。
如今想来,思瑶能独身一人在危机四伏的黄海里,闯荡了那么多
年而平安无事,正是由于自身的王气使妖魔心生畏惧,而不敢轻
易靠近。除了天地保佑外,肩负一国之重任与希望的君王强运,
也是不容忽略小觑的因素。万一在异世的她在三十大限之前,未
能及时回归蓬山的话,不知还能否遇见眼前的这个人,是否还能
够看见她笑得像现在这般幸福的模样吗?
采麟来找她的那时,她正与社团的伙伴们在准备大二耶诞晚会的
大提琴慈善义演,随着礼堂突发而至的火警,她的身影也随之消
失无踪。物是人非,等她为了提拉米苏的做法及原料偷偷潜回异
世时,那里已是十年之后,养母选择了利用原本是山上小木屋的
故居,打算经营民宿生意以作为安渡余生的消遣。
离开蓬山后,跟随思瑶回到姜国的沿途中,在飞骑的背上空照鸟
瞰整个姜国大地。她才真正发现没有君王的百姓的处境原来竟如
此悲惨,这般无助,到处是灾劫与妖魔肆虐后的杰作。空气中处
处弥漫着酸败与腐臭,那是从地底深处涌现出的哀愁。这就是姜
国吗?思瑶将要统治的姜吗?她所要尽忠辅佐的土地?侥幸存留
的人的眼中则没有希望的火苗,不知为何而活,也不知要为何而
绝望。只有单纯本能的活着,那是勉强算作能呼吸会蠕动的生物
罢了。假如说,若每一个小老百姓认为只要能平平安安渡过每一
天就是快乐,为何还会有那么多的君王却偏偏做不到?
犹记初踏姜国国土,这块对她而言,十足陌生的土地,她必须装
出坚强刚毅,才能保护好思瑶避免受到无妄之灾。两个人刚回国
的处境十分艰难,不满意新王的人大有人在,那是思瑶成王最凶
险的时期。纵然天理昭彰,但仍有些野心份子蠢蠢欲动,甚至妄
想取代君王而兴起,譬如那位费尽一切心机与手段只想除掉新主
的前驸马柯展裕。将王取而代之,只留下麒麟是谋夺国家最快的
手段,对于藏匿暗处不知何时发难的毒杀暗器,她必须时时刻刻
保持警觉,提防思瑶遭到小人的暗算。
在整个危机四伏的姜国王宫中,她与思瑶两人只能彼此相依为命。
而值得让思瑶依靠的人却是个因弑君之罪而枷锁上身的罪人。因
为那人在思瑶心中的份量不容轻估,为此她才会一直都对钟伟哲
抱怀无以名之的敌意。深怕没有了思瑶,她就真正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想去想自己是否还愿意经历下一个可能,为姜国选出下一任
的王,为自己找出下一个主人。看着那处被特意安排的媒人座位,
这是思瑶对他的心思。也对,若不是因他杀了祥王和祥麒,舍身
木上就不会有自己出生,也就不会有了和思瑶在蓬山相遇的机会。
她忆起初至姜国的第一日,满怀雄心热血,极度想帮思瑶渡过新
主继位中第一关,也是最艰难的考验。当时的她真心诚意想要得
到君王的嘉许,渴望看到思瑶对自己露出欣慰的笑容。
那时,当她发现在朝廷中可以帮助绛王的人选,竟然屈指可数时,
不禁摇头叹息,这代表着很多事都只能靠思瑶一人独撑。有时,
能帮忙分忧解劳的心腹之臣也是十分重要的,至少不用担心君王
的意愿不会被人完全不当一回事。
思瑶初登玉座时,第一年的实习阶段几乎是任其臣下摆布的傀儡,
臣僚之中有些是带着善意的旧识,有些则挟著鄙视的对头,唯一
的共同点是她们对方思瑶为人个性多少都有些了解。阿谀奉承的
人会针对君王的习性而投其所好,为自己找寻有利的钻营位置,
而敌人就会针对弱点伺机而动,不放过任何可以重重打击的机会。
刚上位的君王尚在摸索国情熟悉政务之初,几乎无法立即摆脱前
朝的阴影,原因即在于政事仍须仰赖官员们的辅佐操持,才能顺
利运作朝政。普遍而言,担任官员即具有了地仙的资格,这是为
了避免在同为神籍的君王于漫长治世中,遭遇太过频繁的人事更
迭而阻碍施政运作。
是故中央官员的住所皆聚集在首都州的那座凌云山,高耸入云的
燕朝,是王的居所与朝廷所在,云海则成了天上人间,上界与下
界的分隔线。对官员而言,除非是遭到革职或自请退役,一旦入
仕,便是舍弃了自己在人间的一切过往,投身于永无止尽的职务
工作中。因此对支撑著大半朝务与统御国内各大大小小官差的六
官们来说,君王与麒麟更像是他们生命中的过客罢了。
里木,是常世之民跟上天沟通的重要工具,而位在晴絃宫福寿殿,
生长于王宫内部的参天巨树名为路木,则是国家所有的里木之根
本,亦是所有一切诞生的生命之源。君王在此祈求与祝愿,当路
木结出卵果时,则代表国家当年的里木都会有结果,是个象征生
命源源不绝的丰盛之年。
她们一起携手登上搭建在路木主干旁,约三丈高的祭台顶,在摆
放好祭品的路木前,她与思瑶共同伏首祈祷,连连三次叩首跪拜
之后,两人各自为彼此取下了对方原本束于发尾上的白色缎带,
一同将代表双方的期盼系结于眼前高耸入云路木的其中一根枝枒
上。合掌衷心祈求,愿上苍能赐福予她们这对新人。更希冀天帝
能慈悲为怀,关照绛麟与绛王,成全了她们两人的一片痴心。
如此总算大功告成。思瑶的心无比喜悦的跳动着,神情因激动而
点染一抹飞霞,更增添新人的娇羞风采。
之后,思瑶眼眶泛泪地对她伸出了她的右手,习惯性的将她的长
发往后撩拨,将掌心贴向她的左颊,对她露出了宠溺般的微笑,
然后,将她的唇轻落在她的额前。
她俩终是走到了这一步,绛麟则心怀感伤,今日这场婚礼,除了
是自己私心对思瑶的情感回应,亦同是自己向天帝的无悔情忏,
自身犯禁的铁证如山。为了这颗眷念思瑶的恋心,她打破了多少
麒麟向来坚持的原则,她心中再清楚不过。爱上君王,未能持身
高洁而失职,在思瑶亲吻她的额头那一刻,她闭起了眼睛,想着
身为麒麟的悲哀,连爱情这种事都逃不过内心的煎熬,归究是自
己天性太过多情了吗?毕竟当初天帝赋予麒麟辅佐君王的任务项
目里并未包含君王自身的感情。
但对于什么都没有,只有君王的麒麟而言,多少个难以成眠的夜
晚,她满怀期盼想像未来,一心一意打算为自己将来的君王做些
什么,在蓬山等待选王的那段岁月中,她在她的心中画出不少关
于君王与她的治道蓝图,辅佐君王安邦定国,那正是她的梦想。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迎接的君王是会令她心折至死,身陷情
关而难以自拔。
既然是由她亲手种下的因,就得由她来承受报应的果,她最不愿
意看到的是因她任性的爱而伤害了思瑶,当初如果不是她硬是要
跨越她们之间的那条界线,也许她们到现在可能还是各怀所思、
相敬如宾、亲如姐妹的主从关系,更遑论相知相交甚至是相爱。
对于初次担纲辅佐君王治国大任的生手,尽管是贵为天道代表,
受到众人非比寻常的敬畏,然而不可否认,初来乍到的陌生环境,
让她的心充满著太多不确定与不安,姜国的情况一直在改写着她
印象中对国家国情的认知,而在整个偌大的姜国宫廷中,她所能
依赖的却只有思瑶一个人,就只有在面对思瑶时,她才能全然的
放松自己紧绷的身心,在她面前展现最真实的自我。
或许真是因誓约紧密羁绊的缘故,才会让自己的心思如此深陷在
思瑶的气息中,定要非佳人不可,甚至将她对自己的宠溺与温柔
体贴转换成索取情欲般的霸道占有,倘若这些只要一想到对方,
整颗心就快要满溢般溃堤的思念心情不能称之为爱的话,那又有
何种情感状况可以名之。
在异世中,对她抱持好感的异性大有人在,情书、卡片、花束、
小礼物什么的,从小到大她未曾缺少过,被公认为是班花、系花、
校花的她,也经常耳闻过梦中情人、女神、天仙美女之类的雅称,
在二八年华、少女怀春的她自然也向往过爱情的模样,试图谈过
几场无疾而终的小恋爱,只因为感觉始终不对劲。那时的她根本
想不到自己将会在另一个世界和一个女人一起度过一辈子。
小雄说得没错,正所谓君心难测,比起她向来习惯直来直往、不
喜拐弯抹角的率性脾胃,思瑶这个人的心思,远比她所展现于外
的举止还要更加深沉许多。大多数的人也许能够轻易从她的个人
特质及思考模式掌握住她一贯的处事脉络,推断出她下一步的行
动。但那是她经过审慎评估后,所断定的结论,必定是经由取舍
衡量后的最适当标准答案。而她个人真正的想法却依然是个看不
透的谜。
这个认知是她直到在姜国的第二年才逐渐发现的事实,朝廷中的
众臣对钟伟哲的处置一直是争议不断,多少人明确表示对弑君罪
人的囚禁刑罚严重不满,绛王却总以目前时候未到的理由回绝了
奏请,也因此才导致了柯展裕的公然谋反。她一度以为思瑶是对
钟伟哲余情未了,才会不顾臣下劝谏做出如此决定。在洪患之后
反倒验证了她的猜测,为了姜国的重建,思瑶放下了对祥王被弑
的仇恨,只为奠定更有利的建设基础,给姜的未来更好的可能。
那就是绛王几经深思熟虑后所做的最终裁决,如此的思瑶叫她怎
能不爱。
当思瑶在她的额上吻上代表真爱的印记时,她闭上眼的眼角悄然
滑落了泪珠,一切都决定了,她与她的罪,她与她的过,只盼天
可怜见,成全她们两人对彼此的一片痴与真。
‘不离妻侧,不违妻命,矢言忠诚,谨立誓约。’思瑶单膝跪地,
轻握起她纤纤如玉般的右手,对她的手背留下一个情深意重的
轻吻。
‘我答应。’她风情款款,对望着思瑶,笑靥如花,刹那间满室
生辉,惊艳了在场的每一个观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