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床上缓缓恢复意识后,
几乎要让人无法动弹的虚弱感,再度主宰了我的全身。
如果不是手掌和膝盖还散发著剧烈的疼痛,
我可能就会在漫无天日的黑暗里,
误以为方思瑶的生命已经就此划下了句点。
其实,好像也差不了多少了....
虽然看不到镜子里的影像,我也能想像自己形销骨立的憔悴容貌。
担任了整整二十年的外科医生,
对于生离死别的场景,我见过太多太多了。
我不畏惧面对死亡,只是不忍让晓婷承受失去我的痛....
自从雨夜告白的那一晚后,
短短一年间,我就已经残忍地让晓婷承受两次生离死别的痛了,
这次又怎么能自私地先放下她的手,一个人独自前往那个世界呢?
晓婷,我们死生在一起....
默默地躺在黑暗中,回想着自己失去知觉前的记忆。
听到秀丽阿姨的声音后,我便陷入了难以克制的狂乱不安里,
她和晓婷的激烈争吵声,更深深地加重了我心里的惊恐和慌乱;
于是在恐惧中不断颤抖著,试图逃离声音的来源,
最后重重地跌倒在人行道上。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全都没有印象了。
伟哲说得对,我必须驱除掉由恐惧构成的心魔。
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该为了晓婷与孩子们坚强起来。
试着撑起自己的身子,却忘了掌心上的伤,
我在双手的剧烈刺痛中,忍不住地发出了痛苦的呻吟。
“呜......”
“表姊,妳终于醒了,怎么了,伤口还在痛吗?”
轻柔地握起我的手腕后,佩佩小心地将我的手掌翻转过来轻抚著。
“我没事,只是忘记了手上有伤,不小心压到了。”
“妳等一等,我扶妳坐起来。”
佩佩将床头调到合宜高度,再将我的枕头挪到了适当的位置。
“谢谢妳,佩佩....对了,晓婷呢?”
“晓婷说想去买妳最爱吃的提拉米苏,所以暂时出去了。
表姊,妳要不要先喝点水?”
接过了佩佩递来的杯子,
我小心地让温热的水份注入自己干渴的喉咙。
直到啜饮足够后,再疲倦地往床上一靠,接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佩佩伸手接过我手上的杯子,轻声说:
“表姊,妳还好吗?还在害怕张秀丽的事吗?”
“我现在好多了....现在让我烦恼的不是秀丽阿姨,是晓婷。
佩佩,妳有注意到吗,晓婷她的精神状况....”
“我知道,自从妳受伤之后,她的精神状况就一直都不是很稳定。
我跟精神科的主任讨论过晓婷的状况了,她也愿意去接受心理咨商的帮助....
表姊,我想晓婷应该是因为太在乎妳,
所以太心疼妳所受到的伤害,也太害怕失去妳了。”
我内疚地低下头,自责地说:
“是我让她吃了太多的苦了。”
微微轻叹一声后,佩佩抚着我的手背,温柔地说:
“表姊,心痛也是妳们深爱对方的证明,其实我很羡慕妳们能这样地相守相爱着。
黎明前的夜晚,总是最黑暗的,
表姊,妳要对自己跟晓婷更有信心一点,
我相信总有一天....妳们可以得到真正的幸福。”
轻轻地笑了笑后,我带点无奈地说:
“我对晓婷的爱很有信心,也对自己的爱很有信心,只是....
只是有时候....我会想,我们所深爱的是真正的对方,还是心目中理想的对方?”
佩佩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声地说:
“表姊,妳是不是很多时候都选择了压抑妳自己?”
“也许是吧。”
“为了在晓婷面前呈现最完美的一面吗?还是不忍心让她为妳心疼?”
“都有。”
“表姊,晓婷爱的是妳的全部,无论是妳的风光或狼狈。
妳有义务陪她面对艰难,她也有权利替妳分担苦痛啊。
妳为什么不愿意在她面前呈现最真实的自己,却要这样执著于妳的完美主义呢?”
“当初让我不由自主地爱上晓婷的原因之一,就是她对我完全的信任和依赖。
于是我努力地在她面前呈现最佳的状态,想成为她最值得倚靠的另一半。
但也正因为如此,我在失明后....一度失去了面对她的勇气....
甚至,想放手了....”
“晓婷她愿意毫不保留把自己的一切都呈献给妳,
妳却不肯让她接受妳的缺陷和不完美,
甚至连心里的伤都不愿对她说....妳不觉得这也算是一种自私吗?”
“晓婷爱得太深太执著了,一遇到我的事,就很容易失去了理智。
她这次为了秀丽阿姨打伤我的事一直如此地伤心,又变得那么地偏激,
我怎么还能增加她的压力....”
“表姊,妳有没有想过,
她之所以会那么伤心和不安,有部份原因是因为妳不够坦白?
妳明明是她的妻子,却总是选择压抑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
这样只是让晓婷更加担心妳,也让负面情绪在背后持续地宰割妳自己,
妳不觉得自己的状况之所以会变得那么严重,
很有可能也是因为妳一直习惯了压抑吗?”
我靠在枕头上,默默地思考佩佩的话。
让我独自沉默了好一会后,佩佩握住我的手,用认真的语气说。
“妳真的觉得晓婷爱上的是那个自信完美,能让她放心依靠的方思瑶吗?
还是其实妳爱上的,是那个愿意事事依赖顺从妳的江晓婷?
表姊,或许妳们都该试着重新了解真正的对方,也让对方看见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