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没关系，我送妳回去就好。”
简伶琳都还没考虑是否接受好意，对方就再次开口。
坐在对面的郑淑芸听到丈夫这么说，竟然没露出半点不悦的神情，更令人想不透的是
，这个建议甚至还是她自己先提出来的。
“对啊，就说刚好也要买东西，可以顺路送妳回去。而且妳是特地来看我的，怎么能
让妳再花一次钱？”
这点简伶琳倒是没意见，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郑淑芸在审理稿件时打电
话来，害她一时分神，随口说了：“一定要找时间去看妳。”这句没经大脑的话。不然她
才不会在公事结束后大老远搭出租车来这里，就只为了看一个鼓起来的肚子。
就算在电话里已经得知了，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有人会因为老婆怀孕，就特别在郊区租一栋房子让老婆住，理由只是因为空气比较好
吗？
好吧，就算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她也不想深究太多让自己郁闷了。
简伶琳安慰自己，郑淑芸的婚姻还如此新鲜，当然做什么都飘着幸福的香气。再过个
几年她就会发现，婚姻就像一碗糊掉的面，不仅越吃越难吃，还会越吃越大碗。
“我先问一下贸成，他说不定可以来接我。”也不晓得是什么心态，反正她就是不想
接受郑淑芸的好意，郑淑芸越坚持她就越想拒绝。
简伶琳带着手机往露台走去，她可没打算让这对夫妻听到她和张贸成的对话，同样都
是夫妻，当中的差别就别丢人现眼了。
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简伶琳靠着露台的栏杆，放眼望去都是优美的景色，她的心
情却依然黯淡。
要不是盛情难却，她其实是不想打电话给张贸成的。自从那次在婆家的不愉快后，两
人的对话就越来越少，连想传讯息都快找不到名字在哪里，现在先开口好像自己有求于他
似的。
就像一场比赛，比谁比较不在意、比谁比较不需要对方、比谁爱得更少。可是等到要
公布比赛结果时，她就会突然理性起来，说服自己这么做并没什么意义。
不是变得理性，只是越来越懦弱罢了。
简伶琳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拨了张贸成公司的电话。她想起自己很久没有打到公司找
张贸成了，以前是为了确定张贸成真的在加班，但每次都没抓到什么破绽，也就渐渐减少
次数了。
现在她又有了好奇心，时隔这么久再来个突袭，张贸成究竟是会一如往常？还是跟他
们的关系一样，早已经出现不可逆的变化？
她不认为这样做有什么不妥，但手机贴近耳边的当下，简伶琳却突然对自己有了说不
出理由的厌恶。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接通，是一位男性接的，听起来明显不是张贸成的声音。
“你好，请问张组长在吗？”
“不好意思，组长已离开公司了，请问有什么事吗？我帮您转告他。”接电话的人虽
然相当客气，却掩不住想赶快挂断电话的急切。现在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想必是希望简伶
琳长话短说，最好是什么都别说。
“他离开很久了吗？”简伶琳故意好整以暇地问。
“没有喔，大概十分钟前……请问有什么事吗？我帮您转告他就好了。”这员工又把
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大概真的很急。
“张组长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我以为他常加班。”
“喔，组长是常加班没错，但今天先送一名同事回去，所以早了一点，真的很抱歉，
请问有什么……”
“送谁回去？女同事吗？”她脱口就是质问。
“嗯？对啊……”男员工突然住口，似乎终于猜到电话那端是何方神圣了。
“这样啊，好吧，那我明天再打。”
简伶琳没给男员工接话的机会，直接就挂断了电话。
真厉害啊。
“没有喔，大概十分钟前……请问有什么事吗？我帮您转告他就好了。”这员工又把
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大概真的很急。
“张组长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班了？我以为他常加班。”
“喔，组长是常加班没错，但今天先送一名同事回去，所以早了一点，真的很抱歉，
请问有什么……”
“送谁回去？女同事吗？”她脱口就是质问。
“嗯？对啊……”男员工突然住口，似乎终于猜到电话那端是何方神圣了。
“这样啊，好吧，那我明天再打。”
简伶琳没给男员工接话的机会，直接就挂断了电话。
真厉害啊。
浓稠的酸意从心脏开始蔓延，照明灯的亮度并不强，却照得她得像有火在烧。
她非常后悔，早知道就不要打这通电话，现在她满脑都是那名女同事的长相，睁眼闭
眼都挥之不去。虽然未曾谋面，但随便猜都能知道，这女人肯定胸大屁股大、讲话嗲声嗲
气、脸长得不怎么样、头脑简单、浑身骚味，而且一定还很年轻，反正就是跟自己完全相
反的女人。
这绝对是故意的，张贸成和那个贱女人都一样，就算他们的路线真的是从公司到家里
就结束，在车上的那段时间也够发展点什么了。
一男一女在车内能干些什么？反正一定是眉来眼去，藉著讨论工作顺便调情，不然就
是大肆批评自己的另一半。简伶琳忍痛去想像那个残忍的画面：在昏暗的车里，女同事被
轻浮的笑话逗笑，嘴里喊著讨厌，张贸成则是挨了一记粉拳，整个人满面春风。
她好想吐，就像打开门看到开肠剖肚的尸体，恶心透顶。
“伶琳？”
简伶琳避开光亮处，让自己的表情不这么明显。
“唉，那个混蛋果然又要加班，我还是自己搭出租车回家好了。”
她不想看起来闷闷不乐，但一想到回家后要拿这件事去质问张贸成，还要听他支支吾
吾、漏洞百出的辩解，简伶琳就累得不想去假装没事发生。就算张贸成跟她说实话，她也
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了。通常男人给了身体不代表给了心，但如果对象是公司女同事，那
大概不是像嫖妓一样只给身体，而是连心也给了吧？
为了提前掌握全局，她一般会默认最糟的情况，但现在她想得越多，能逃避的空间就
越小，每种可能都把她逼往死角，让她几乎要崩溃。
“妳在说什么啊？就说妳是特地来看我的，当然要送妳回去啊。妳要是没安全回家，
我可是会对不起贸成的。”
“不会啦，我的安全算什么，他比较担心同事的安全。”
最后还是没忍住。她没打算对郑淑芸说明发生什么事，好险郑淑芸似乎也看出了她的
异样，没有再进一步追问。当下她觉得自己好像太自私了一点，郑淑芸一直在为她着想，
她却满脑子只有自己。
“伶琳，我已经叫汇益把车开出来了，走吧。”
被张贸成气得筋疲力尽后，她已经没心思再拒绝别人的好意。她点头，沮丧地揽上郑
淑芸的手臂，两人一起走到大门，李汇益这时早就在车内等著了。
她本来想扶郑淑芸到副驾驶座，但郑淑芸却半点也没有要上车的意思，还打气似地搂
一下她的肩膀，明显就是告别的动作。
“等宝宝出生了换我去找妳喔。”
她总算明白了，这趟回程的车上只会有自己和李汇益两个人。
然后郑淑芸一点都不在意。
就礼仪上来说，她本来就应该要坐前座的，但她内心很清楚，自己这样做可不完全是
为了礼仪。她大动作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占据了平时专属郑淑芸的位置。系上安全带后
，她观察了郑淑芸的表情，却没看出任何破绽。
到底是自己太钻牛角尖，还是郑淑芸太单纯？相同的情况换成自己，她是绝对不会容
许张贸成单独载自己的女性友人回家的，除非那名朋友的条件差到不会让她起半点疑心。
她可不认为自己的条件有多差。
“张太太，妳心事很多吗？”李汇益在停红灯时打趣地问道。
简伶琳从上车后就不发一语盯着窗外，等到李汇益说话才转过头来。对于李汇益的提
问，她实在找不到比“心事很多”更贴切的形容词，但她还是否认了。
“没有，倒不如说是脑袋一片空白。”
“这可跟我认识的女性不太一样，她们脑袋里通常不会一片空白。”
“你觉得哪个比较好？”简伶琳没心情聊天，口气有点随便。
“如果要我老实说，当然是什么都不想的好啊。”李汇益豪放地哈哈大笑。
“那淑芸是哪种呢？”
“很可惜啊，她偏偏一天到晚想个不停，但她只想一件事，那就是我。”李汇益用食
指指着他自己。
虽然知道李汇益只是在开玩笑，但简伶琳就是笑不出来。
张贸成的背叛已经证明她不如别的女人，没想到在跟郑淑芸比较后，她才知道自己在
其他男性眼里也很渺小。而郑淑芸那毫无芥蒂、完全不相信简伶琳会造成什么威胁的笑容
，更是让她感到心寒。
这些人恶狠狠地撕下她的皮肉，竟然还一个个嬉皮笑脸，以为简伶琳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个性可不容许这种羞辱。现在不管张贸成会不会知道，她都想做一些无法被原谅的事
，就像张贸成对她做的一样。
这只不过是短暂的止痛而已，她当然明白。
简伶琳把手撑在窗边，抵著下巴打量李汇益的脸，通常男性被她这样盯着都会紧张，
但这人却没半点动摇，眼睛继续直视著前方，握著方向盘的手也相当平稳，不像张贸成老
是在那边敲来敲去、抬起又放下。
眼看李汇益没反应，她把原本放在膝上的包包移到车门那侧，身体顺势往驾驶座靠近
。
“欸，我问你，你最喜欢淑芸哪一点？”
李汇益朝她瞥了一眼，似乎是有注意到简伶琳坐得比之前近。
“怎么突然问这个？喜欢当然有很多原因啊。”
“你就说一个嘛，可不要说什么长得漂亮之类，世界上漂亮的女生这么多，一定不只
这个原因。”
假装是在催促，简伶琳伸手轻搭在李汇益的手臂，马上感受到衬衫下传来的体温。她
不确定刚才李汇益左手稍微离开方向盘，是不是想拨开她的手，但李汇益终究没这么做。
“好吧，原因我刚才说了，因为她只想着我。”
“那你也只想着她吗？”
“当然。”
不久前还频开玩笑的李汇益，为了应对简伶琳越来越暧昧的问题，已经悄悄收起轻松
的态度。
“唉，真是羡慕你们，哪像我。”简伶琳收回手。
“怎么了吗？”
她就知道，只要自己这么讲，李汇益就非问不可。
“也没什么，只是觉得结婚后自己越来越不重要了。”简伶琳等著李汇益先说些什么
，他却一副只想聆听的模样，只好继续讲下去。
“就是有种价值越来越低的感觉，在结婚的那瞬间是山顶，接下来就不可能再更高了
。因为我在老公眼里就是已经到手的物品，没有讨好的必要，在其他人眼里也是被定型的
形象……当然不是说我还想被其他男人追求，只是觉得结婚后人生就褪色了，未来只能一
直走下坡，真叫人提不起劲。”
为了维持形象，简伶琳的用词已经有收敛。她本来说得更直白一点，说结婚后的自己
就像一头被圈养的肥猪，只是方便张贸成饿了能宰来泄欲，吃完还要被拿来跟外面猎的野
味比较，她当然他妈的提不起劲。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想？也有人结婚后过得更好啊。”
“当然‘有人’过得更好，但我不是啊。像我老公就比较喜欢公司的年轻女同事，这
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不然你说说看我在你眼里还能算是有吸引力的女人吗？”
李汇益尴尬地抿嘴，简伶琳对他一笑。
“好啦，不为难你了，你自己都说你只想着淑芸嘛。不然以客观的角度来说好了，你
觉得是有年纪的女人比较有魅力呢？还是年轻的女人比较有魅力？不过我猜每个男人都会
说两个都很好，实际心里怎么想又是一回事。”
简伶琳提醒自己现在不是要找人吵架，可是说得越多她就越心浮气躁。
“我记得我说过，我觉得张太太很漂亮吧？”
现在是红灯，李汇益不用再看着前方，他大方地对上简伶琳的视线。好险车内昏暗，
不然李汇益可能会发现她因惊讶而略微发红的脸。
镇定一点，好戏都还没开始呢。
“所以我不晓得为什么妳这么没自信。”
绿灯亮起，一切又回到十秒前。李汇益踩下油门，只剩简伶琳还继续看着他。
“如果妳对自己有自信一点，就不会认为结婚后只能有一种可能，也不会常觉得有人
想背叛妳。”
“不会觉得有人想背叛我？要不要我现在就打电话给那个送女同事回家的老公看看，
看他会不会骗我在加班？这跟有没有自信有什么关系？难道要我假装没看到，对这种事乐
观看待吗？我又不是傻子！”
这下连演都不用演了，现在这个场面反而是她宣泄的出口，而不是什么大快人心的复
仇好戏。
“我没说要装作没看到，只是妳已经百分之百确定他背叛妳了吗？”
简伶琳张著嘴，一时气到差点说不出话来。
“根本不需要百分之百确定，光是这样……”
“光是这样妳就认定自己老公一定犯了错，那代表妳一开始就是默认他会这么做不是
吗？”
“我又没默认，是他自己的行为一再证明我想的并没有错。”
“所以今天我送妳回家，妳老公也可以这样质疑妳？”
“我……我跟他做的事又不一样，怎么可以混为一谈……”不知道李汇益是不是故意
的，但想到自己刚才的暧昧行为，她就没办法强硬辩解下去。
“不好意思，我刚才说错了，妳不是对自己没信心，而是对自己老公没信心。换个立
场想想看就好，如果妳老公一开始就认定妳会背叛，那妳不管做什么事看起来都像在背叛
，难道不会觉得痛苦吗？”
“我不认为我有误会他。”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要是我爱的人一直想着我会背叛她，那我会干脆选择离开。
”
不管原来的目的是什么，简伶琳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连反击一句话都做不到。那个她
以为是武器的东西，都还来不及出手，就这样在她手里断成两截。
“对不起，我说得太过份了。”看到简伶琳又把脸转向窗外，李汇益语气缓和下来。
“我不是说这都是妳的错，但妳应该要对自己好一点。想想看，妳为了一个猜测搞得
心情低落，即使这个猜测可能是错的。所以我刚才的意思是，要是没办法让爱的人相信我
，那对两个人来说都是折磨，我不想让爱的人受这种痛苦。”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确定？等事实摆在眼前才可以吗？”她讨厌对别人质问个不
停的自己。
“我会等到她亲口对我说，她不爱我的那一刻。”
“她不这样说你就相信她？”
“对。”
要是有一个字能打败她，恐怕就是李汇益说的这个字了。
对话结束后，他们陷入了沉默。这场争辩显然是李汇益赢了，但对简伶琳来说却没有
任何改变，因为她就像色盲，别人告诉她这是绿色，自己看到的却是黄色。她怎么会不知
道别人可能才是对的？可是就算遭受再多批评，她也没办法改变，这是一种本能，或者说
，这是运气的问题。
“我想淑芸也很相信你，你很幸运。”
“我是很幸运。”
连最后的一点讽刺都被轻轻拂开。
简伶琳再次观察身边这个男人。笔挺的衬衫、充满自信的眼神、谈吐幽默却不轻浮，
脸上的刚毅表情更是衬托出英俊的外表。还有，他说出的那个“对”。
为什么自己的丈夫不是这样的人？
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但她是真的很想知道，自己在死之前是否还能有其他选择？
要是今天李汇益是自己的丈夫，她是不是就不会有这种念头？
她已经三十二岁，假设能活到八十岁，也已经用掉了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也许更多
。这个比例会不停追赶着她，她会越来越老，能改变人生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还来得及、还来得及……每当这样告诉自己一次，她就又少了一次机会。她很焦虑，
害怕要是再不做决定就会终生后悔，不管是遇到更好的人，或是自己一个人活得精彩，好
像都比跟张贸成在一起更正确。
但那个“好像”就是让她进退维谷的关键，或许现在就已经是最好的决定、或许放掉
了也不会有所转机……
或许她还是爱着张贸成的。
纵使两人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她还是从车窗上看见了张贸成的倒影。过去她也曾把
张贸成拿来跟其他人比较，张贸成从来就没有赢过，但她还是选择了张贸成。
既然都是自己的选择，她还能怪谁呢？
“停这里就可以了。”
车停的地方离大楼还有一个街口，她当然也可以请李汇益再停近一点，这样张贸成要
是往窗外一看，就有机会让他看见自己老婆从别的男人车子出来。
这样是很爽快没错，但她现在没这个心情。
李汇益先一步下车帮她开好车门，如此的贴心让她深感汗颜。对一个专情于自己妻子
的男人，还有一直以来都信任自己的朋友，她怎么会有这么过份的想法？
“谢谢了。”
简伶琳拍拍裙子的皱褶，客套地感谢李汇益载她回来，李汇益也异常客气，两人都装
作车上的对话从来没发生过。但这次是她理亏，就算郑淑芸什么都不知道，她还是得做点
补救。
“对了，我告诉过淑芸，结婚后她一定会幸福，请不要让我变成骗子。”
要说言不由衷也不是，就像那天抱着郑淑芸一样，她是真的希望别人可以幸福。虽然
是废话，但要是不会让自己相形失色，她一定能更放得开心胸。
听到简伶琳这么说，李汇益看起来有点惊讶，随即又展开笑颜。
“谢谢妳，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努力的。”
她觉得好孤单。
简伶琳不想回到那个家，她讨厌那个有张贸成在的地方，还有自己必须留在那个地方
的理由。或许李汇益说得没错，她之所以不快乐，是因为她已经无法信任张贸成。
不是在今天，而是从结婚的那天起，她就没信任过。
我会干脆选择离开。
“张太太！”才刚转身跨出一步，李汇益就出声叫住了她。
“淑芸一直很珍惜妳这个朋友。”
她真的已经尽力了。
“我也是。”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