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品伊其实很清楚“骗”的意思，那就是至少要有人撒谎。
　　不过她才不管这么多。
　　“你们都骗我！”品伊与爸妈隔着一张沙发，却用像是隔一座山的音量大吼。
　　“我以为妳知道……”妈妈一脸焦急，同时也不忘瞪爸爸几眼，似乎是在说：“还不
快过来帮忙？”
　　“这算什么东西呀！你们打算丢下我然后自己去美国？”
　　很好，她觉得眼泪快流下来了。
　　“品伊，我们工作的时候没办法一直带着妳，也没有可以让我们放心照顾妳的人。”
自战争开打后，爸爸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们要工作就去工作啊！我可以照顾自己！”
　　“不要胡说，妳还只是个小学生。”爸爸瞪大了眼睛，似乎认为这样就可以达到吓阻
的效果。
　　“再过两个月我就是国中生了啊！”
　　“但在美国的那段时间妳仍然还是个小学生！”
　　品伊觉得自己好像在参加政论节目，但爸爸俨然更像一位名嘴，她只好换个原先准备
好的战略。
　　“好！那你们要找谁照顾我？阿姨他们家暑假也要出国玩，你们也说过只要考全班第
一就不用去补习班和夏令营，干嘛？又要骗我？”
　　“喔，我们会请屏东的姑妈帮忙照顾妳。”妈妈用小心翼翼的口气说。
　　屏东？
　　品伊以为已经假设够多情况，也有自信可以一一击破，平时她总是习惯想东想西，让
大脑塞满一堆复杂的事，但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却让她脑袋一片空白，暂时想不出任何有
利的战略，这就像拿着武器面对前方，没想到却被人从后面敲了一记。
　　可能是被突然安静下来的品伊给吓了一跳，爸妈看着彼此，想用眼神决定谁先开口。
　　“品伊，所以下礼拜一的时候……就是你毕业典礼后的那个礼拜一，我就会带妳去妳
姑妈家，记得先把行李整理好唷！”妈妈努力地想用愉快的语气来改变气氛，但不仅徒劳
无功，还凸显了客厅里让人窒息的沉默。
　　品伊的脸逐渐胀红，她不懂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但她只想回到房间，或许只是想离
开客厅。她用力转身背对爸妈，用拖鞋在地板上拍打出响亮的脚步声，一进房间就使劲甩
上门，眼泪跟着轰然巨响同时落下。
　　大人都有够可恨。
　　她用力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感觉自己成了电影里孤苦无依的女主角。
　　美国和屏东？要整人也不是这样的，随便找个跟美国天差地远的鬼地方就要她接受？
要是被雯兰知道了她宁愿去死。
　　客厅传来交谈声，品伊把头埋在枕头里，就算只是爸妈的声音她也不想听到。
　　可恶的背叛，这就是爸妈对她做的事。
　　为了考第一名，她牺牲玩乐的时间；为了学才艺，就连假日也得在补习班度过。一直
以来，爸妈要求什么她就照做，现在只不过出去玩两个月就嫌她烦，也一点都不在乎女儿
会被同学嘲笑。
　　既然这样，也没必要再为了让他们开心而辛苦了。
　　品伊故意起身打开床头柜的抽屉，过个几秒再砰一声推回去，她想这应该可以让门外
的爸妈更清楚他们做了什么好事。她用棉被紧紧包住头，等下如果爸妈进来的话就可以装
睡不理他们。
　　但五分钟过了，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她睁眼看着眼前的漆黑，刚才残留的光影似乎正在这片黑幕上流动。没有动作可做，
也不能大声吼叫，体内闷烧的怒火无处可去，只好又化为眼里的水雾流出体外。
　　每个人都曾被父母伤害过。
　　导师的脸突然在黑暗中浮现。她还记得那是在母亲节前的国语课，老师要他们写一封
感谢信给妈妈，在他们动笔时，老师便分享自己和母亲的点滴回忆。
　　一开始老师还笑着说小时候的趣事，但说到近况却变得犹豫不安。
　　“最近因为要上班又要照顾小孩，逼不得已只好把妈妈送到安养院，而且在那里也可
以受到专业的照顾。”
　　有专业的照顾不是很好吗？那为什么还会逼不得已？品时从话中听出矛盾处，老师也
在这里停了下来，在教室里走动指导学生。
　　直到下课前五分钟，所有同学也都把感谢信装进信封后，老师才又重新开口。
　　“每个人都曾被父母伤害过，不管是说好要买的玩具不买了，还是本来同意给自己的
前程又反悔了，或是其他更让人难过的事。”老师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
　　“但别忘了，你们长大后也会伤害父母。父母的伤害可能是为了孩子，但你们之所以
伤害父母，大多都是为了自己。”
　　不是教学也不像教训，自言自语的成分反而更多，那样的老师还是第一次看到，让品
伊到现在还是记得每一句话。
　　“所以当你们被伤害的时候，请体会一下是什么感觉，而你们父母感受到的就是十倍
的份量。”
　　品伊其实不太能理解老师的话，不过她打赌当时班上应该也没几个人听得懂。
　　她感受胸口的那股空虚感，一边摸著刚才激动发热的脸颊，想像所有的一切加总起来
会有多难受。
　　然后再乘上十倍？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品伊赶紧把棉被拉得更紧一些。门被打开后并没有脚步声，
可能只是探头往房间里看。
　　品伊屏息等著不知是爸爸还是妈妈的那个人，说不定会过来拍拍她的肩，说会在工作
告一段落后会带她再到其他国家玩……
　　喀！
　　门又被小心翼翼关回去了。
　　已经没有必要再装睡，品伊却还是没从棉被窝中探出头来，在炎热的六月让自己满身
大汗，像个十足的笨蛋。
　　不对，爸妈才是笨蛋，竟然笨到连自己女儿在装睡都不知道。
　　品伊把自己缩成一团，想阻绝一切棉被外的事物，爸妈在房间前转身而去的景象就像
亲眼看见一样清晰，她甚至可以从他们的角度看见困在床上的小小身影，那个绝对不可能
安稳入睡的身影。
　　真的有够笨……
　　不甘心的泪水迅速沾溼睡衣的一角。
　　如果真的是笨蛋就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