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看着往他跑来的小妹妹，博宇叹了一口气。
博宇实在很想告诉她，要是她再继续一个人往流浪汉群里钻，迟早有一天会出事的。
或许在小妹妹眼里他们只是一群落魄又可怜、甚至跟流浪狗差不多的存在，但弱者并不等
于善者，他很清楚这点。光是从自己到现在都没警告小妹妹来看，就已经是罪孽深重。
“叔叔对不起，今天又是关东煮。”
博宇依旧面无表情地接过纸杯，小妹妹蹲下来看着博宇，她总是要等博宇有吃东西才
肯离开。
他用米血在杯里搅了一会汤，接着如小妹妹所愿把它放进嘴里。
照理说，小妹妹这时应该就会离开公园，但今天不一样，小妹妹看博宇吃完米血后竟
然拿出一份报纸，并摊开作业簿。
等等，她是打算在这里写作业吗？
“喂……”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老师说要做剪报，我第一次买报纸喔！”
“在……这里？”
“因为老师说看到不会的字可以问大人啊！”
“找妳妈妈。”
“妈妈不喜欢跟我说话。”
博宇惊觉自己似乎让小妹妹说出了不得了的事情。
“啊……妳干嘛一直戴口罩？”他决定随便转个话题。
“我的脸不能被别人看到。”
本来专注望着报纸的小女孩这时抬头看着博宇。
“妈妈说不能给别人看到脸，大家会讨厌我，叔叔不会这样对不对？”
“啊？”
小妹妹看了看周围后，把过大的口罩拉了下来。
博宇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妹妹的脸，虽然他也大概猜想得到是什么情况，但还是感到震
惊。
唇裂。博宇脑中浮现这两个字，他本来还以为小妹妹说话有点模糊不清是因为口罩的
关系。她的嘴唇半边的肉就像凭空消失一样，几颗牙齿露了出来，鼻子也向着嘴唇的缺口
歪斜过去，一边鼻孔跟缺口合在一起，看起来极不协调。
“同学有一次拿掉我的口罩，之后大家都不跟我说话了。”
“可以动手术……”
“妈妈没有钱，钱都被爸爸拿走了。”
博宇又再次感受到强烈的无奈感，不幸的事总是会一直降临在可怜人身上，这到底算
什么？或许他早在小妹妹身上闻到了“同类”的味道，所以才没叫她别再拿食物过来。
你怎么可以叫一个本该属于这里的人离开呢？
“叔叔都不会笑我，叔叔人最好了。”小妹妹瞇着眼睛开心地说。
他破天荒地发现自己竟然很想讲一些鼓励的话，可是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当初他对那
些前来慰问的人都感到十分厌恶，所以今天也没自信能安慰人。
“叔叔你看我要不要剪这一页啊？图片好大耶！”
博宇撑著身体坐起来，晃晃有点晕的脑袋，逼自己看着报纸，博宇看向小妹妹指的地
方，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的照片。
为什么这个人这么眼熟？
博宇揉揉眼睛，随后他马上想起来了。
是那个卡片上贴的男人吗？
他本想拿小卡来确认一下，但斗大的标题却枪先占据博宇的注意。
○○○议员今日凌晨酒驾车祸身亡。
难怪他总觉得在哪里看过这个人，从不关心政治的博宇似乎曾在电视上看过这名议员
闹得很大的绯闻风波。
接着昨晚的事就像潮水一般的冲向他的脑袋。
他把贴纸贴在忠哥身上，然后照片上的男人就死了。
死了？
“忠哥！”他忍不住大喊。
“忠哥是谁？”小妹妹歪著头问。
博宇急忙搜寻忠哥的身影，结果刚好看到他提着啤酒罐摇摇晃晃地走进公园，他的额
头竟然还黏着红色贴纸，但看起来似乎褪色了。
他开始像疯了似的搜寻四周，一边祈祷小卡没被风吹走。
不会吧？这是真的？不！才不可能，绝对只是凑巧，可是……
博宇好不容易找到被压在报纸下的小卡，一眼就看到那名议员满足的笑脸。
就算是真的，那忠哥没死也就算了……
他努力想使自己狂乱的心跳声安静下来。
难道昨晚因为自己的一个小动作，他救了忠哥，却也杀了一个本来不会死的人？
等等……
我杀了人？冷汗从博宇头上流下来。
所以我才给你。老婆婆的声音似乎在博宇耳边环绕。
所以才给我？为什么要给我？要害我变杀人犯吗？
博宇拼命地思索答案，但刚刚的震惊还没退去，导致每想到一半脑中就浮现那个议员
的脸。
那个人死了……忠哥没死，所以我……等等……
一个想法突然出现脑海。
博宇赶紧拿起被他丢在一旁的信封，从里面拿出另一张小卡，看到照片的当下，他就
知道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果然是这样。博宇拿着小卡的手无力地垂下。
他手中的小卡贴著一张全身挂满珠宝、画著浓妆，明显是贵妇的照片，博宇虽然不知
道她是谁，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人绝对身价不凡。
博宇想起了老婆婆脸上戏谑的微笑。
对啊，这确实很有趣。
就因为他是游民，所以有很大机会把贴纸用在周遭的人身上，也就是这些位于社会底
层、无家可归的失败者。而用来换这些人性命的，就是跟他们活在完全不同世界的人。
交给博宇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没办法拿这些卡片去勒索照片上的人，有谁会相信
一个游民说的疯话？说不定他连卡片都还没拿出来就会被人强行拖走。
但老婆婆为什么不告诉我会有人因此丧命呢？
不，你第一次看到照片时就知道了。
有声音出现在博宇脑海里。
你能这么快就明白，说明了自己确实是在期待不是吗？你恨不得这个想像能够成真，
但这个渴望让你畏惧，于是你把它深埋，装作一无所知，连其他卡片也不敢确认，好让自
己可以毫不犹豫地把贴纸用在忠哥身上……
“叔叔！叔叔！你怎么了？”
小妹妹似乎对突然陷入恍惚的博宇感到奇怪，不停地在他的脸前挥手。
“没事……”
但就在说完的当下他发现事情可严重了。
小妹妹前的小拇指上散发著萤光色，不停地在博宇眼前晃动。博宇用力揉眼睛，但小
妹妹的拇指依然发著光。
这是在开玩笑吗？
“妳的手……”
“我的手？还有叔叔，我叫做小惠啦！”
博宇的手停在贴纸上无法动弹。
要救她吗？为什么事情偏偏现在发生？博宇着急地直冒汗，小惠一离开可就没机会了，但
又会有一个人因此死去，他陷入了痛苦的挣扎，不，应该说是“虚伪”的挣扎。
有何不可呢？
这个世界向来都是上位者掌控下位者的生命，谁想得到有一天竟然会倒过来？如果今
天卡片的功用相反，那就绝对不会有这种效果，想必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个流浪汉消失在世
界上，也不会有人的生活因此而改变，当然更不可能被登在报纸的头版。
纵使许多人都不愿承认事实，甚至想用大道理来掩饰，但对他们这种人来说，根本没
有任何东西可以盖住现实的恶臭，而昨晚他所做的便违抗了世界的定理，他把臭味弄得更
浓，让本来闻不到的人因此而受害。
更何况就今天本该从世界上消失的人数来看，他也不算是杀人，死人并没有变多，只
不过是死的人不一样罢了。既然大家都假惺惺地说每个生命的价值都一样，那么死的是谁
自然就不会有差别，对吧？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他眼前浮现老板哈哈大笑的脸，博宇握紧拳头。
死吧，你们都去死，让你们这些人也体会一下被人掌控性命的感觉。
博宇用指甲抠起贴纸边缘。
这就当作是给小惠的回礼好了。
“妳为什么在这里？我不是叫妳放学就给我直接回家吗？”突然出现的严厉口气打断
了博宇的动作。
一名穿着套装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小惠身后，小惠吓了一跳向后转。
“妈妈对不起……”小惠把头低下来。
“要不是我今天提早回家还真不知道你都在干这种事，跟流浪汉混在一起？妳是嫌我
还不够丢脸……”这时女子看着小惠的脸并睁大眼睛，小惠也突然想到似地赶紧把口罩拉
上，刚刚给博宇看过后口罩就忘了戴回去。
“我叫妳口罩戴好为什么不听！”
看女子生气的样子，让人有种比起跟流浪汉说话，没戴口罩这件事更令她愤怒的感觉
。
“妈妈，叔叔是好人……”
啪！
女子一巴掌打在小惠脸上，虽然有口罩隔着，但博宇光是看都觉得痛。
“妳就是这样到处丢人现眼！我已经有够多事要烦了，妳还来乱，起来！”
小惠慌张地想把地上的报纸收进书包，但女子却不耐烦地用力把她拖起，小惠差点重
心不稳跌倒。
“下次再这样就别回家了！”女子说完还瞪了一眼博宇，接着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小惠连忙把书包背起来想追上去。
“等等！”博宇连忙说。
小惠停了下来，大大的双眼含着泪水，让博宇不禁感到心痛。
“叔叔怎么了？”
博宇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贴纸撕下来黏在小惠的手背上。
“不要撕掉，至少……留到明天……知道吗？”他赶紧说明。
“谢谢叔叔送我贴纸。”
博宇知道小惠正在对他笑，纵使口罩下的嘴唇已经扭曲到无法像正常人一样露出笑容
，但对方眼里散发的感激之情却胜过许多他所遇过的虚假。小惠应该有更好的未来，善良
的她绝对比照片中奢侈的女人更有资格活在世界上，这就是博宇的决定。
“叔叔再见！”小惠挥挥手后便向着母亲跑去。
“再见。”博宇喃喃自语道。
看来今晚很难入睡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