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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妍宣第二天上了火车去到湖州,经过杭州第三天到了金华。离开金华订票前,她有些
慌乱,问我上海几时的飞机,什么时候要回上海。我猜得没错,她老家应该在浙南闽北一
带。我反问她不往南还有什么玩的,她轻轻翻了我一个白眼,才回:“真没啥好玩的,乡
下没人了。大城市里待不住的人就得回老家,老家一般也没啥岗位,只好在家闲著或种地
什么的。村镇干部发现了,就对这些闲人做工作,报到县里人力资源部管分配。”
“分配一般都是些什么工作?”
“看运气吧。运气好的分配到产销合作社去种地。”
“运气不好的呢?”
“送到矿里面去挖煤。”
听到这我全身一寒。中国买不起澳洲发电用“动力煤”好几年了,有时会发生大规模停电
,中共政府索性用制度性奴工计画经济的方式搞定国家机器运转的问题。
但我那时还是想得太幼稚了。
第四天她带我到义乌参观小商品集散中心,接着搭了高铁回到上海。
上海人只有拿把刀架着他们脖子,他们才愿意离开上海。刀一拿开,他们便会头也不回地
回到这座湿气重,晒内衣裤必须太阳直射才能祛除寒气的城市(我问过几个父母辈被“知
青下乡改造”的朋友,他们都得出差不多的感想)。我曾在上海长住了三年,这期间,我
的灵魂也被上海的生煎和排骨年糕改造个彻头彻尾。
像我现在这样,隔着两三个月存够了钱,时不时就来中国假装自己谈了新的恋情,这种事
我离开上海前想都没想过。
我踏出校园前,外派中国是直接提高三倍薪的捷径。坚守台湾,就是低薪高工时。
没过一年,金融海啸中国的“机会”吸干了台湾的资金,正是失业最高时。我当时不知道
,海啸后的薪资水准要2015年才能恢复。我一直忍耐低薪与仗势欺人的主管直到2014,有
了一些职场经历,也敢到大陆捞点油水时,大门已迅速关闭。2018,中美贸易战打响,我
服务的中国公司被关税大棒打个正著,于是我在中国收到了我人生第一份离职赔偿。
我们这世代手中终于有些存款了,这个花花世界,却到处散播著肺炎病毒。
我们出社会时起薪低,房价高,王老五多,少子化造成的发展潜力低,连到国外捞点“开
发红利”,付出的成本也比十年前要多,收益却更少。
比我小的两个世代反倒因为人口少,社会上缺工的状况厉害些,起薪高,考试容易,连找
工作面试,也比我们容易。
社会学家在课本上,给我们取了一个挺别致的雅号,叫“小确幸世代”。前一个世代买学
区房,我们换游戏主机;他们买车,我们考重机驾照;他们玩音响、家庭剧院,我们研究
耳机单体与耳机DAC。他们的女孩急着嫁人,男的叫单身贵族,我们的女孩“剩女拯救世
界
”。
但前一世代的老贼们通常只有一个老婆,我们之中的有些人却会选择两三个月“租”一个
老婆。
非关道德,纯粹小确幸,微小而切确的幸福。
我们鲁蛇老归老,老得油腻而不再青涩,却也需要被爱,被需要。
回到台湾一段时间,我才知道,回来中国,我才有机会找到被爱的感觉。
相处了几天,妍宣算是和我混熟了。迈出酒店大堂,她便勾紧了我的手。在上海的最后一
天,只有吃饱了赶到机场应付检疫的时间了,我没打算再去哪玩,更没过夜的机会了。她
却一点没告别的意思,像真的女朋友那样,跟着我吃早饭,当面给我的微信发她用大头照
自制的可爱表情包。
噢,这叫“峰终定律”。她在“管理”我的最后印象了,好叫我事后回味。
果然下一秒,她就给我规划下一次的行程了,“下回你来我们去崇明(岛),还是普陀(
山)?”
“我想吃正宗的温州大馄饨,福建千里香。”我的坏笑一定很油腻。
“额——”她蹙紧眉头,“温州没大馄饨,福建也没有千里香,防止你提到,黄山也没卖
黄山菜饭骨头汤——这样好了,下次你来是夏天了,天气热,我们去天目山,还是千岛湖
避暑吧?”
“这个……我是台湾人,千岛湖就不去了。”
“天目山好。(上海)火车站边上有条天目山路,徐志摩去过的,我也想感受感受什么是
‘山中不定是清静’的趣味。”
“你倒挺有文化。”我笑了笑,没正面答应她。掏出手机起身去收银台付钱,她触电一样
,立刻从苏州面馆的板凳上弹起。
“要走了?”她问。
“是啊,还得赶飞机。”
“我陪你赶吧。我有个车伕挺熟的,能从普陀这边一路拉到磁悬浮(龙阳路站),你坐过
黄包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