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普安区的这间卖场共有三层楼,上下加起来约有一百五十坪。但看看里面的摆设,还
有一半以上的空架,并不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偷懒没有将仓库里的东西拿出来,相反的,仓
库形同虚设,从来没有一件商品进过仓库,只要货运卡车一到,商品直接上架,不会有剩
余的东西能放进仓库。
这里的物资相当的稀少,但却不会形成抢购,因为大家口袋不深,就算想多买些商品
也没办法。于是这里形成一种特殊的平衡,你不会买不到东西,但能选择的东西却不多。
一楼是生鲜贩卖区,专供当日的蔬果鱼肉,所谓当日并不代表是最新鲜的,大部份是
从万富区的卖场退下运送过来的食物。你可以抱怨这不是最新鲜的食物,但没有人这么做
,因为大家都知道万富区食物的价格是普安区的五倍,所以如果想要新鲜的食物,请你先
喂饱你的钱包,然后到万富区走一趟吧!那里的卖场灯光明亮,可以让你看清楚肉品的颜
色;柔和的音乐能使你放松,好忘记接下来还要去打临工这件事。那是个奢侈的地方,如
果你有闲有钱就可以走进去,没有人会阻止你,但你会清楚自己不属于那里。
大丰即使知道自己不属于那里,但还是进去过两次,最后一次还是在上个月,那天他
不用帮万富区的季先生家整理花园,于是就到那里度过一个下午。其实也只是三个小时,
因为下午五点他还得赶去普安区的卤肉饭店打工。
像大丰这样二十初头的年轻人,一天打三份工是很正常的,早上四点他会到万富区送
报纸,送完大约是七点钟,随意吃完早餐后,八点前得赶到季先生家做打扫工作,午餐过
后的时间主要是做些整理花园的工作;而六点前他得到卤肉饭店,晚餐时段一直到十点半
才会真正结束,因为大部份普安区的人会工作到九点多,然后再到卤肉饭店用餐。
等一整天忙完真正躺到床上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一天睡不到四个小时,对他这样的
年轻人是非常正常的。
虽然工作与工作间的时间卡得很紧,但大丰每天还是会在到卤肉饭店的路上帮母亲买
隔天早餐要用的食材。
“有什么就买什么吧!”母亲总是这么说。
他穿着短袖格子衬衫和卡其色工作裤,平时他上身只会穿件背心,格子衬衫是为了配
合季先生的那份工作,他强烈要求进出季家的员工都得穿着整齐,像背心或者是打赤膊都
不行,即使天气再热都不能脱去上衣。
到卤肉饭店时他才拿去放在摩托车里的背心,然后将衬衫脱去。穿着衬衫反而会在卤
肉饭店成了异类。
今天的肉品区只摆着三盒猪肉片,每盒是六百公克。他拿起其中一盒,肉片已有血水
流出,如果拆开保鲜膜应该会有股异味吧!
他又拿起另一盒,情况没有比较好。
盒子上标示的期限是今天,应该也是今天才送到这里,要不然也是昨天晚上,不会更
早了。
价格已经打了两折,属于万富区“凯安超级市场”的标价高得让人咋舌,就算每天会
看到这些差异,大丰还是忍不住会感到震惊。
他叹了一口气,又将手中的肉片放回,不想荼毒自己的健康。
“穷人还谈什么健康?”父亲总是斥之以鼻地对他说这句话,就像是要他认命点吧!
他转身走向蔬果区,今天的高丽菜看起来不错,可以拿来作沙拉,而且这么大一颗可
以用上几餐。于是他拿起了一颗放进篮子里,他抬起头,正要往前走时,却看到一旁有位
女士看着他篮中的高丽菜。
他不明就理地看着这位年约四十岁的女士,她脸色暗淡,黑色头发渗着明显的白发,
看起来格外没有精神。她穿着是标准的普安区人,灰色T恤上沾染了些咖啡色的东西,下
半身是卡其色工作裤,看起来非常宽松,也许是她的丈夫留下来的,或者只是穿太久了。
普安区人通常是不会把钱花在添购衣服上,即使女人也一样。反正每天除了工作外显少休
闲,而工作用不到太好看的衣服。
“你不觉得高丽菜太新鲜了吗?”女士说道,眼睛依旧看着他篮中的高丽菜。
大丰往篮子里看了一眼,同意地点点头,“嗯!机会难得呀!”
“他们不会把那么好的东西放在这里。”女士压低声说,就像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蔬果总有盛产滞销的时候呀!”大丰不以为意地说。
“不!这是有毒的。”这次她总算抬起头看着他。
“有毒?”大丰皱起眉头,这类论点他听过数次。
凡是普安区出现的新鲜食物都是渗毒的,他们可没那么好心将好东西留给我们。
“这已经不是秘密了,别贪图美丽的东西呀!”说完,女士越过他走向肉类区。
大丰看着她将刚刚被他放弃的猪肉片放进篮子中,然后默默地离开。
他看向自己篮子里的高丽菜,思忖著:美丽的东西!它的外表还很完整,外面的绿色
叶子还没开始发烂,真的是十分新鲜。
他该放回去吗?但蔬果总是会有盛产时呀!在万富区滞销就分到普安区来,这是很正
常的。
不管了!就先买回家吧!
吐司家里还有,鲔鱼罐头和火腿都还剩一点。自从妹妹尚依到万富区上大学后,家里
就只剩三个人,三个人的家庭吃得不多,应该还够一个早上。
明天也许会有较好的肉品吧!虽然是不太可能,但他总是这么乐观地希望着。
结帐区有三个收银台,但从来就只开放一个。这里的客人不多,而且买得也不多,所
以人手也不需要那么多。
有时这间一百五十坪大的卖场似乎只有一个人上班,少去补货及整理货架的工作,只
需要收银人员就好。有时收银人员还得身兼数职,毕竟来消费的人真的不多,而且大部份
的人只是随意逛逛,很少人是真正消费。
即使东西再不好,大丰还是会提着一、两样东西走出卖场,所以每天都会看到这位固
定这个时段值班的年轻女孩。
她总是带着亲和的笑容,配上那张可爱迷人的脸蛋,应该算是最好的服务吧!
但大丰从来不注意那些,生活的繁忙占满了他的思绪,他没有时间想交女朋友这件事
。
“嗨!今天只买高丽菜吗?”女孩将高丽菜从蓝子里取出,将上面的条码对准扫瞄机
。“哔”一声后,将高丽菜推向他。
“嗯!”大丰冷冷地回应,将钱交到她的手中。
女孩从收银机拿出零钱放到他手中,然后用着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
今天十点多会送一些猪肉进来,你可以过来看看。”
大丰看着她热切的脸庞,知道她脸上的红晕是因为他,但……
他拿起高丽菜,“谢谢!”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透露着他的冷漠。
他知道冷漠对女孩没用,隔天她依旧会对他绽放笑容,依旧会为他脸红。
他走出卖场,来到他的摩托车旁,将高丽菜放在脚踏垫上。
天气很热,也许再过两个小时才会完全天黑,在那没有空调的卤肉饭店工作真是折磨
人。
他透过玻璃门看向女孩,发现她还在看他。当他们四目相对时,她又自然地对他绽放
笑容。
他没有回应她的热情,习惯性地强迫自己冷漠。他发动摩托车,往卤肉饭店骑去。
那样的女孩应该属于万富区,而不该留在普安区。他这么想着,又不甘于自己的人生
。
X X X
大丰工作的卤肉饭店已有近一百年的历史,现在接棒者为第五代-阿凯。虽然味道还
是不错,但用料已经不像前几代那样的讲究了。就拿卤肉来说吧,最早以前的瘦肥肉比例
是七比三,瘦肉占七,肥肉只占三,这样的口感才是最完美,肥而不腻;要是肯再费些功
夫,煮出来的鲁汁是吃不到什么油的。直到第三代时他们都秉持着这样的水准,让客人吃
得健康。
可是到了第四代,也就是阿凯父亲的手里,前十年还能这么做生意,但约到了第十二
年,食物价格已涨到无法再坚持传承了。
要嘛就收店,要嘛就改变食材。阿凯的父亲-老张先生,那时选择了后者。
只要味道没变就好。那时老张先生就用这句话说服自己。
其实不只是他,许多的小吃店、餐馆都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客人总是要吃饭的,既然他们吃不起好的东西,咱们只能配合他们了。
于是老张先生将卤肉的瘦肥肉比从原本的七比三,调整到五比五,随着食物价格不断
地攀升,最后一次调整是四年前,来到了一比九。
老张先生是三年前去世, 年仅二十三岁的阿凯,却从四年前就开始当家。
虽然老张先生是心肌梗塞而死,医生也说年纪大了终会有些心血管疾病,要是早些来
治疗可能还能控制。但阿凯常想,要不是那些贵死人的猪肉而使父亲让祖先传下的卤肉饭
在他手里变了调,他的父亲也不会抑郁寡欢。是因为抑郁寡欢才导致心肌梗塞的,才不是
年纪,那时他才四十七岁呢!父亲的生命实在太短暂了。
虽然普安区的客人吃不到香而不腻的卤肉饭,但这里还是高朋满座,大家都喜欢这里
的味道,或者说是习惯这里的味道。有些人甚至已经吃了一辈子了,从不油腻到油腻,虽
然不习惯,却也认命地习惯了。
时间已经九点半了,客人还不停地走进来,不想等的就选择外带。换上背心的大丰忙
著盛饭,电锅及炉子的蒸汽不停窜向他,即使在脖子上挂上毛巾,额头上也绑着,他依然
满身满头的大汗。
他觉得自己要热衰竭了。
虽然已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半,他还是习惯不了这里夏天的闷热,要不是阿凯是个好老
板,他可能已经不干了。
不是他吃不了苦,而是每天要兼三份工,在季先生家已耗去不少精力,他希望晚上的
工作可以尽量容易些。
负责厨房工作除了他和阿凯外,还有一名年约四十的男子,大家都叫他勇哥。勇哥身
材圆润,个性爽朗,说话声音十分的洪亮,是个好相处的长者。他从老张先生时就在这家
店里工作,从不油腻看到油腻。
现在卤肉饭少了几道繁琐的工作,可以比较轻松啦!勇哥总是乐观地说。其实大丰看
得出来,他比谁都气这个改变。
有时店里没那么忙时,勇哥会不自觉地说著以前的事:
以前肉都得先在锅里煸过,这样才会香,也可以把多余的油煸出来,光是这个动作就
得耗去一到两个小时,手还得不停翻动。我们店里的肉用量那么大,翻那锅肉,手都快断
了呢!还不是这么坚持。
再来就是卤了,把卤汁配好后就放电锅里蒸,要蒸四个小时。看起来简单,但蒸好后
还得一瓢一瓢地将上面浮上来的油给舀掉,有时还会舀到手都举不起来了呢!还不是这么
坚持。
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客人送进嘴里能吃出那肉的香甜还有卤汁的咸香,还不感到油腻
,这世上有这种既美味又健康的食物吗?有哪家的卤肉饭店像我们这么费工的?成本很高
呀!还不是这么坚持。
现在可不行了,哪能再把油煸出来?即使是肥肉也很贵的呀!
真是胡来!但又能怎么样呢?
这段话大丰不知道听了几遍,但勇哥从不在阿凯在时说。
不过阿凯有时也会说:我还记得爸爸、妈妈站在大铁锅前翻动绞肉的模样。现在我不
用做了,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们宠我的方法。他总是这么自嘲。
大丰对以前那种坚持美味、健康的浪费感到不可思议,这是很愚蠢的做生意的方法,
但他很好奇那样做出来的卤肉饭口感如何,勇哥说的肉的香甜还有卤汁的咸香是什么滋味
。
他记得母亲和父亲也在这里吃过那样的卤肉饭,而且还带他来吃过。但他太小了,只
记得吃过五五比的卤肉饭(听勇哥说那时已经减少煸肉的时间了),他觉得已经很美味了
,但大人们总说那不能和正宗的相比。
勇哥熟知每一道程序,就是没机会做出来,那得要用万富区超级市场里的肉才行。但
在普安区生活的人,没人有勇气带走那里任何东西。
大丰看着舀起卤汁的汤勺里满满的肥肉,不知道是不是每天看的原因,他觉得很恶心
。他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还愿意上门品尝。虽然鲁汁的味道真的堪称一绝,但看到那些肥
肉就让他打退堂鼓了。
他曾问阿凯为什么不干脆搬到万富区,那里的有钱人可以让他们重拾以往的坚持,而
且他们都很讲究健康呢!他的正宗卤肉饭到那里一定可以大卖。
当然可以大卖!阿凯对自家的卤肉饭从不存一丝怀疑。
早在五五比时,就有许多万富区的人特地到这里用餐,即使他们特意打扮的像普安人
,但衣服上不自然的污垢,和言谈举止上的扭捏,让人一眼就看出他们是从万富区来的。
自从瘦肥肉比倒变成一比九时他们就不来了。那实在太不健康了,即使他们有完善的医疗
保险,也不敢再来吃了。也许肥肉配不上他们的身份才是主因吧!
阿凯不搬到万富区的主因是,他们在普安区近一百年了,靠着这里的客人养活几代人
,他们习惯这里的客人,客人也习惯他们。
走了!味道也会跟着变。大丰不明白为什么阿凯会这么认为。
勇哥在厨房里负责切盘及烹煮的工作,阿凯主要工作是负责备料和采买,在用餐时间
客人多时会加入勇哥的活儿;而大丰则是负责卤肉饭的盛添,虽然简单,但从他开始工作
手就难以得空,卤肉饭几乎是每个客人必点的商品呀!
“五桌要三碗卤肉饭!”外场的老张太太对着大丰大喊,然后将点菜单放到勇哥的面
前。
阿凯的母亲大家都尊称“老张太太”,原本也是站厨房的,但自从老张先生去世后,
她就不愿再碰那做工一点都不繁琐的卤肉饭,而是改到外场去招呼客人。反正少了那些工
序的卤肉饭一点都不麻烦,交给儿子就行了!
大丰和老张太太不熟,没客人时,老张太太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柜台谁都不理,也没
人敢去烦她。听勇哥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老张先生在时,老张太太会边做事边和大伙儿
聊天,个性相当活泼。老张先生本是木讷的人,与老张太太的热闹相当般配。
也许是老张死了,也带走老张太太的活泼了吧!勇哥这么认为。
大丰不知道勇哥也会说那些爱情小说才会出现的话。
“知道了!”大丰喊著,“先将十桌和二桌的端出去吧!”
还有八桌的二碗和六桌的五碗还没盛,从出菜口看出去,还有五、六组客人在等位子
,而外带的单子还有四张,应该还要再忍受一个小时吧!
“大丰!别忘了喝水!”勇哥拉起嗓门提醒他。勇哥已十分熟悉工作了,因此这些对
大丰来说相当吃力的单子,勇哥却十分的从容,丝毫感受不到他的紧迫。
大丰拿起一旁的杯子喝了口水,然后再继续添饭及淋鲁汁的动作。
刚来这里时,他并没有注意补充水份,夏天待在这个热呼呼的厨房,一个礼拜内他就
昏倒两次。从那次以后,他就记得要喝水,而勇哥也时不时地会提醒他。
有的时候大丰觉得勇哥比他的父亲还更让他依赖,也许是他爽朗乐观的个性的原故,
他无趣又看不见希望的日子里,极需这样的阳光。而他的父亲个性相当的沉闷,总是抱怨
日子却又莫可奈何。虽然他在父亲身上还是看得见一些伟大的影子,但总是很容易因为父
亲的低迷而遮掩那些光芒。
大丰虽然也在心里抱怨日子,但在他年轻的内心里存著一丝脱离这里的愿望,那些微
的光线是让他继续目前生活的主因。他还没找到脱离这里的方法,所以那抹光线实在没什
么意义。
但每回他看着那抹光线总会不禁想起阿凯说的那句话,走了!味道也会跟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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