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旁的补习班外墙贴满上榜名单;各科诊所招牌印着医师大名;“请支持二
号,二号符睦曲!”一辆宣传车缓缓驶过。
回到家中,我来到画室,为昨天未完成的油画添上最后几笔。
画布中躺卧著一片野火肆虐后的槁木死灰,然而枯叶间、焦土上,无数新生
幼苗正蓄势待发,点点青葱在滚滚烟尘中挺拔昂扬著。
缀以几许毛毛细雨,差不多该落款了。
咦?
我的名字……
叫什么……
冷静下来,我没有喝酒嗑药;捏捏自己脸颊,也并非作梦;难道失忆了吗?
我开始翻找所有记载姓名的物件:毕业纪念册、驾照、身份证……然而,冷
汗一滴滴落在空白的书面上;赶紧再上网搜寻:购物网站、金融机构、电信公司
……无一例外,我的姓名全被抹除!
我瞪大双眼跌坐在地,思绪乱成一团,连忙抓起手机拨通电话,“喂?妈,
那个……”自觉这是个蠢问题,却也只能硬著头皮问:“我叫什么名字?”
“嗄?”
“我知道这样很奇怪,因为…因为我的名字是妳取的,可以再跟我说一次吗
?”
“你打错了吧。”
电话号码、我妈的声音,明明一切都没错!
“妈,妳不记得我了吗??”热泪盈满眼眶。
只听到嘟的一声。
────────────────────
隔天我拿着异常的身份证到户政事务所,将它交给柜台,“不好意思,我的
身份证似乎出了点问题。”
她皱着眉头,疑惑的来回核对我本人和照片,有些不悦的说:“先生,这张
身份证是伪造的。”
“不可能!我当初就是来这边领的,只是昨天名字莫名其妙不见……”我急
切的提高音量。
“我必须依规定通报。”对方冷回。
我后退半步,余光瞄到慢慢朝我走来的保全。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粗犷大手用力扯了我一把,“走!”身旁一位落腮胡大
汉喝道。
我们撞开迎面而来的阻碍,在巷弄中横冲直撞拐了几个弯,好不容易在一条
暗巷中歇脚。
“你的名字,”大叔喘口气,“也消失了对吧?”
“对,连亲人都不记得我了。”我点头如捣蒜,“你怎么知道?”
“我的遭遇和你一样。”说着他掏出一壶酒喝了一口,转身将酒壶递给我。
“谢谢。”汩汩辛辣入喉,我也稍微放宽了心。
“好在我遇到了一群相同遭遇的朋友。”
“你是指有‘一群’名字消失的人?”我诧异问。
“没错。”大叔眼中仿佛闪烁著光芒。“今天正好是例会,和大家见个面吧
!”
这无疑是根救命稻草,我毫不迟疑与他同行。又绕过几个街区,在一栋看似
废弃的大楼旁停下。
“对了,我们现在统一用编号当暂时的名字,我是七号。”大叔说。
“你好,敝姓……”习惯性的台词却不由得语塞,我俩相视苦笑。“呃…我
目前是上班族──那我是几号呢?”
“我是当兵的。”他行了个简单的举手礼,随后向身旁通往地下室的阶梯摆
摆手,“等会就能确认你几号了。”语气满怀期望。
我随着他信步而下。
入口狭窄昏暗,几盏灯泡不时闪烁著,楼梯尽头有一道绿色的铁门,七号在
门上有节奏的敲了几下,不久门板开了条缝,一双圆眼转了转,随即“嘎吱”一
声,铁门缓缓开启,开门者是位中年妇女,“辛苦了。”她向七号说。接着笑容
可掬的转向我,“欢迎欢迎,你就是十三号了。”
“是吗?”七号煞是激动,“这样一来就找齐了!”
抽风机咻咻转着,不算大的空间坐了男女老少两排人,个个用兴奋的眼神看
着我。房间内侧有块黑色布幕盖著不知什么东西,人人面前都点了根大蜡烛。
七号看着狐疑的我笑了笑,“坐吧。”招呼我在最后一根蜡烛后坐下。
只见前方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站起身子,用充满感动的口吻向众人说:“各
位,我们终于等到这天了!我先去准备一下!”说完便快步走进角落小房间中。
“你好。”身旁略显福态的小伙子向我伸出手,“我是十一号。”
我礼貌的和他握了握手,问:“我们等下要做什么呢?”
“这得从头说起。”他指向最前方的小女孩,“一年前,一号最先出事,她
蹲在路边大哭时,是二号收留了他。”顺着他的目光,我见到一位矍铄的老太太
。
“她的情况比较特别,是跟老伴三号──喔,就是刚才进房间的那个老人─
─他们一起被遗忘,然而却能记得彼此身份。”十一号继续说:“当天他俩共同
梦到一尊神明,告诉他们如果能凑齐十三位被遗忘者,就能解除这个诅咒。”
我点点头。
“你是我们找到的第十三位朋友,代表等等终于可以进行找回姓名的仪式了
。”他伸了个懒腰。
情况至此已十分明朗,我也松了口气。
“你是怎么发现姓名消失的呢?”十一号一派轻松,“有点好奇。”
“我是业余画家,署名时怎样也想不起名字,你呢?”
“画家啊,很浪漫呢。”他嘻笑的搔搔脸,“我是在拿遗产的时候,才发现
文件上漏了我的名字。”
天降横财算幸还是不幸呢?
“考试的时候名字写不出来!”前方的小男孩也加入话题,算座位他是四号
。
不知道学习究竟为了谁?
“投票的时候,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开门的女士,十号。
世间是否存在理想的政治型态?
“我是要结婚的时候。”坐在中间的一对青年男女异口同声道,说完他们尴
尬的望着彼此,像是素昧平生似的。五号男方示意六号女方先说。
“公证时证人忘记我们是谁,我竟然也对未婚夫失去印象。”她指了指男方
。
“我也是。”五号无奈的扁扁嘴。
婚姻的真谛是什么?
“唉,要签保单的时候出了这奇葩状况。”八号,愁眉苦脸的中年男子。
为什么人们要对不幸下注?
“莫名其妙就不能打疫苗了,咳咳……”九号是个干瘪的糟老头。
去除病因真的能根治疾病吗?
“祈祷的时候……”坐在我对面的是位羞涩少女。
我也曾拜过神,但自从分不清后续的成功是出于自己的努力还是神助后,就
不再信仰什么了。
此刻三号再次现身,俨然一袭祭司装束。
他走到黑色布幕前,老当益壮的洪钟嗓门回荡在随之转头的众人耳畔:“各
位,我们都是被世界遗忘的孤儿,为此承受了许多挫折与苦难。”环视著众人复
杂的神情,继续说:“然而命运的羁绊让我们得以团聚,此刻便是共同摆脱泥沼
时!”他将手臂伸向我,“大家欢迎十三号!”说罢顿时响起热烈掌声。
我起身向众人点头致意。
只听唰的一声,他揭开身后的布幕,一具精雕细琢的真人比例塑像映入众人
眼帘,其闭目趺坐,神情肃穆,身着写满文字的长袍。
“神圣的姓名之神啊!谨遵您的嘱咐,吾等天弃之人已齐聚在您跟前,请您
显灵吧!”三号狂热的喊道,随即恭敬的匍匐在神像跟前。
只见所有蜡烛的火光被一股莫名吸力所牵引,飞速汇聚到神像眉心,其浑身
上下霎时熠熠生辉,将室内映照得明亮异常。
咦?
只有我的烛火没被吸走,怎么回事?
正当我兀自纳闷时,岂料雕塑双眼竟缓缓睁开,用饶富磁性的低沉嗓音说:
“一一上前,我将拾取诸位姓名。”
此情此景恍如梦境,我也暂且放下疑惑,沉浸在弥漫四溢的魔幻氛围中。
一号先是迟疑了一会,在二号的鼓励下慢慢向神像走去。只见祂将手按在女
孩头上,没多久她便有如醍醐灌顶,“哇!”的一声喊出来,雀跃而去。
接着是二号、三号,依序进行。
很快,众人便纷纷领回本名,无不欢天喜地的离开,就剩我了。怀着不可思
议与忐忑难安的心情,我也走到姓名之神面前,双手合十静待姓名的归来。
隔了半晌,却没有丝毫动静,我不禁抬头,但见祂眉头深锁,唸唸有词,然
后长叹一声,“你比较棘手。”
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祂才幽幽吐出三个字:“五口山。
”语毕四周瞬间归于晦暗,只剩死气沉沉的木雕和孤伶伶的烛火相伴。
────────────────────
五口山,有着我国最高的主峰,每年登顶人数屈指可数。
当我来到山脚下已是数月后的清晨,其间我报名了课程、添购了装备,即便
如此,遥望远处耸立的峰顶仍让人头皮发麻。
既来之则安之,我敲著登山杖开始一步步往上爬,攀岩溯溪、扎营野炊,熊
吼鸟鸣与飕飕风啸一路伴我前行。
翌日来到一处峭壁,左边是居高临下的潺潺急流,右边是高耸入云的石壁,
中间只有单脚宽的通道可供行走,我倒吸了口凉气。
事到如今可不能功亏一篑,我大吼了几声壮壮胆,再小心翼翼的滑步横跨,
每有碎石滑落,都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泼剌!”一只红鸟从林中猛然窜出,倾刻间,不知哪来一阵低沉厚实的嗡
嗡巨响环绕四周,听上去就像一头庞然怪兽正大肆咆哮,我又惊又楞的咽了咽口
水,祈祷千万别出什么乱子。
“吼隆隆隆!!”伴随音量的增幅,山体竟开始摇晃了起来,我脑袋一片空
白,只能死命攀附岩缝,然而,地动山摇的力量实在难以抗衡,我脚一滑,径直
坠落下去。
人生跑马灯转瞬即逝,感觉却像慢动作一样,或许这样也好,就让我彻底被
这个世界遗弃吧……
我默默闭上眼睛。
“澎。”
奇怪,一点都不痛,是瞬间往生了吗?
我伸手拍拍地面,只觉柔软异常,再摸摸身子,显然完好无缺,这是怎么回
事?
“呵呵,真抱歉。”头顶上落下犹如刚才那阵巨吼般的话音,我抬头一看只
见一名面容黧黑的巨人正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绳索般粗细
的发丝披散开来,而我正躺在其掌心中。
“我乃山神是也。”祂对着目瞪口呆的我说,“刚睡醒打了个呵欠,一不小
心害你跌下来,于是连忙相救。”
“你…你是五口山之神?”
不知怎的祂勃然大怒,“呸!听好了,我是‘大山’的化身,一概不接受其
他乱七八糟的称呼。”震耳欲聋的音量让我浑身颤抖不已。
“是,是,真抱歉。”
祂神情一敛,“不知者无罪。不如借此机会,替我将本名传达给世人吧,这
可是我身份的象征,任何人都休想侵犯。”
祂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世间大多数的名字,都并非本人决定。
“是的,这是非常糟糕的陋习。”
不愧是神,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
祂继续说:“就像爬山一样,人的成就须得自己一步一脚印累积,遇到任何
问题也有义务亲力亲为加以解决,若直接空降到山顶则无法应付任何状况也不知
如何下山,好比将自己的人生交付他者,终会招致无尽的亏损与纷扰;自信、责
任、尊严、荣誉、理想,皆源于独立自主的人格,而姓名便是对此最根本的认同
,因此为自己定名乃一切生命意义的基石。然若人人都能充分领悟此概念,更高
等的文明造化指日可待。”
我大致消化了一下这些观点,有些疑问不免浮上心头:“请问……新生儿该
怎么取名呢?”
“成年的你都能熬过这段时日了,婴儿无名又何妨?”祂从容应答。
“那么,连姓氏都该由自己决定吗?”我又问。
“你画远景的时候难道是请别人代笔吗?”祂微微一笑。
我再三反思。
蓦然间一阵清香飘过,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姓名从意识深处蹦了出来,我赶
紧掏出名片一看──的确,旧名回来了。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大山亲切的问。
“请将我放在谷底,我必须重新攻顶一次,在那里,”我遥指山头,“思考
自己的姓名。”顺手将名片撕成两半。
祂点点头将我放下,伴随一阵强风已然消失无踪。
我朝风的去向挥挥手,吹着口哨再度踏上征途。
一声嘹亮的鸡啼响彻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