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个词闪过脑海时,他不禁笑了。
“殉情”并不意味着她会与他一同死去。他相信自己的献身将带给她昔日自由的天空,使
她再次展翅翱翔。
虽然空气有点稀薄、有点寒冷,可打从自己在此降世,就注定要深爱她一辈子;从懂事起
,他就亲眼见证她的美丽。
※
“一辈子一定要去一次Lhasa,去那里的Jokhang礼佛。”一起放牛羊的长辈们总是不厌其
烦这样对他们这群孩子说。“Lhasa有全Tibet最多的寺庙跟札巴,还有最有学问的堪布与
堪嫫。”
他躺在牦牛背上,看着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觉得怎么样都看不腻,不像老头子的唠叨早
已成为耳边风。
“喂,你这死小子,又没在认真听人说话!”老头气呼呼地挥舞牧羊杖将他打下牛背。
他面朝下摔落,却不会很疼。扑面而来的青草香,让他干脆开心地打起滚来。
“爷爷,Lhasa真有那么好吗?”他滚得累了,大字形躺在柔软的草地上,扬起声问
正在赶羊的老人。
“好。但那是用嘴说不出来的,你得自己亲身体验一次。”
※
在好奇心驱使下,他动身离开草原与朝夕相处的牛羊,孤身从那曲一路徒步行顶礼前往“
得亲身体验一次”的Lhasa。
虽然餐风露宿,但路上从未有退却的念头。白天有熟悉的蓝天白云陪伴,夜晚有满天星斗
相随,使他忘却疲惫,且满溢着勇气。
可当他真正到了Lhasa,眼前所见与期待全都不一样。
街道上到处都是手持武器的凶神恶煞在巡逻、站岗,这使他心里戒备了起来。
他在转角处见到一名札巴,被一群恶徒团团围起,为首的那人还粗暴扯著那札巴的衣襟。
他感觉气氛不对劲,赶忙退回墙后偷看。
他听到街道那边的札巴不断哭着求饶:“长官,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拜托放了我吧。”
似乎是被哭声激怒,又或是因为双方语言不通磨光恶徒的耐性。为首那人突然大怒,将还
在哭喊的札巴推倒在地。下个瞬间巨大的声响与火光,哭声嘎然而止。
他的内心深处涌出此生从未有过的恐惧。
※
他侥幸得以躲过恶徒,借住于郊区一间规模远不及Jokhang的寺庙内。
“礼佛可能得再做打算了。”他心想,感觉有些遗憾。
“听说你从那曲顶礼到这里啊?”客房内一名札巴温和地笑着问。
“是的。”他尝了口对方递来的热茶,身子顷刻暖了起来,心也安定许多。“我爷爷说一
辈子一定要到Jokhang参拜过释迦摩尼。”
“没错。”这位亲切的札巴一边说著,边多给他添了一杯热茶。
他没有因为恐惧而启程返回那曲。为想得知那些恶人的来历,他小心翼翼地四处探听消息
,这才知道原来那些人叫作“解放军”,而他们的武器是“枪”,可杀人于电光石火间,
非刀剑所能敌。
这些人三年前在血洗自己的族人,领袖十四世Dalai Lama率众数万出走,在南方组织流亡
政府,而另一位领袖十世Panchen Lama则选择留下,与解放军协议共治。虽明面上称共治
,实际上族人一直受解放军高压监控。
前些日子,原本妥协的Panchen Lama公开谴责解放军头领,使得情势一夕间更加紧张。东
边的解放军政府派来更多武装军队,更加高压、严苛控制族人的出入与言行。
※
“哇啊!”这天他又被恶梦惊醒。
梦里是初到Lhasa那天倒在面前的札巴,大量的鲜血将红色僧衣染得更为暗红。
也许是酥油茶香,也或许是当夜照料他的札巴很温柔,他选择在这里出家。
他摸摸光滑的头顶,已没了凌乱的发。又看了看身上红色的袈裟,他猜这样可能可以为深
爱的她做些什么。
他开始努力学习,学习看懂经文、听堪布讲经,也偷偷学习那些恶徒的语言。修行期间,
他终于得愿前往Jokhang转经轮、磕长头。
“佛祖,求求您告诉我有什么方法可以减少我们的苦难吧。”俯身跪趴的他抬起头,看着
宏伟的佛像,想着初到Lhasa时死在面前的那位札巴。
虽说学得不快,可大半年后已经足以替那些被找麻烦又语言不通的族人说情。
“长官,拜托您行行好,大家出来生活都不容易。”
他谄媚地对口中的“长官”鞠躬哈腰,一手以不起眼的动作塞张钞票给对方——他早就摸
清这些人全是见钱眼开的混帐。看着对方喜形于色还想装模作样的姿态,他在内心鄙夷不
已。
对族人的连番道谢,他只是双手合十,没多说什么便迳自离去。
※
这天早课讲经时堪布说:“我们是雪山上的狮子,是绿色鬃毛的白色雄狮。”
他想被授予如此形象的他们,不可因畏惧而放弃守护深爱的她。于是他更加努力学习,期
望有天也能通过考试成为堪布,像老堪布一样讲经给很多年轻札巴听。
一年多后的大法会上,Panchen Lama对族人们公开称颂流亡的Dalai Lama,并鼓吹发起独
立运动,再次触碰到解放军政府的逆鳞。
“听说Panchen Lama被送去‘劳改’了。”这天,堪布讲经时愁著脸对他们说。
不安稳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又听堪布说恶徒头子发起“文化大革命”,连位于高原的这片
土地也不放过。而他们引以为傲的虔诚信仰,被强行冠上“旧物须被破除”的罪名,大批
身披红巾、手持《毛语录》的混混在各个寺庙肆无忌惮地捣毁佛像、放火烧经。
当听说内心的圣地Jokhang中佛像尽毁、沦为养猪场时,明知危险的他忍不住在一个夜里悄
悄潜入。看着眼前的狼藉,轻抚著释迦摩尼的残片,从未哭过的他终于呜咽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深爱的她做错了什么,竟要遭此对待。
他不知道还能为她做什么。人生至此十七年,他即将成长出绿色的鬃毛。他的生命很纯粹
,是夏日广袤的草原,是冬天纯洁的雪地,是日间无垠的蓝天,是夜里指引方向的星群;
是对佛祖虔诚的信仰,也是对这片养育自己的土地和族人无尽的深爱与怜惜。
他小心地将勉强完整的观音头像挖洞藏好,希望有天能再出土供人礼拜。
回寺里的路上,他听到一群操著普通话的人在讨论些什么。
“喂,上头要我们明天去砸郊区的一间佛寺。”其中一人说道。
“你说的是住持已经老了的那间啊?那就轻松啦。”另一人笑着回。
这些人说的正是收容自己四年的所在,怒意从胸臆中流淌出,但同时也庆幸能通晓敌人的
语言。
他是雪山上的雄狮,纵使没有能力保护所有同胞,也至少要保护这所替自己剃度的寺庙。
他尾随那群人数不多的红卫兵,趁其中一人落单时从后袭击对方,悄然无声地将其勒毙。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肾上腺素使得过程比预期还要轻松。
※
他脑海中又浮现那名札巴死前无助的脸。
这家伙临死之际也像自己的族人那般无助吗?他在心里问佛祖。
原来生命比自己想像的还要脆弱不堪,他由衷希望那些恶徒都能体会到同胞遭受的灾难与
苦痛,可惜办不到。
他从还温热的尸体中搜出一把手枪。多亏曾仔细偷看过解放军用枪,他成功地以同样方法
卸下弹匣。
弹匣是满的,枪也已上膛,代表膛室中还有一发子弹,一共九发。
他小心翼翼地将保险关好,把手枪藏进僧衣内。
回到寺庙的他没有就寝,而是在大殿里与酥油香一块等待黎明。
他不停地诵《楞严经》,对佛忏悔自己已造成且即将再度为之的孽。像要把自己本应倾尽
此生来供奉的,在这夜里全诵完。
※
早课后,果然来了一群红卫兵,他们不断叫嚣、手持棍棒武器一通乱砸。堪布和札巴们全
吓坏了,众人四处躲避。只有他一人挨着墙,墙上的曼陀罗贴在背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
平静。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共八人,真刚好。
正当这群恶徒打算将毫无反抗能力的老堪布拽出寺外时,他想是时候了。
他将手伸入怀中、打开保险,在内心确认著先后顺序,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红卫兵并未发现有个僧人异常快速地靠近他们。
他右手将怀中手枪抽出,左手扶著右手以降低后座力带来的准心偏移,然后扣下扳机。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八发子弹全数命中,一切只在转瞬之间。
大部分子弹都准确地打中头部,本来洁净的寺内顿时被血液混杂着脑浆给玷污。但也不是
所有红卫兵都被击中要害,受轻伤的几人开始鬼哭神号。
他知道附近全副武装的解放军很快就会因异常的枪响而前来查看。
“照顾好堪布,解放军来就说你们都不认识我。”
他搀扶年老受惊的堪布回寺内,将堪布交代给其他札巴安置。
随后他挺起胸膛,走出寺外迎向闻声而来的武装军人。
※
他的脸上溅满未干的鲜血和脑浆衬著身上殷红的袈裟,神情淡然,仿佛受多闻天王之命前
来护法的罗刹天。红军感到有些惊骇而顿了下脚步。
他已犯下太多罪孽,佛祖不可能允许自己去到香巴拉,更不能再以此罪身连累更多同胞。
只剩一件事必须要做。
他对着眼前的军人笑了,将还灼热的枪口熨上自己的太阳穴。
他是雪山上的绿鬃雄狮,一辈子都深爱着一个对象。身心皆奉献于她,甘愿为她犯下滔天
大罪、也甘愿为她献上自己的性命来赎罪。
她的名字叫Tib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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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原本写这篇时里面的地名及国名都是用图博文,结果Ptt无法显示=_=,只好改成英文通称
。还在究竟要使用图博拼音抑或英文译名之间挣扎许久,希望不会影响到阅读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