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一大早,简昱伟家门口出现了有点意外又不太意外的人。
是简昱伟的母亲——于釆洁。
自阿嬷的葬礼之后,简昱伟已两年没见到她了,此刻乍见,彼此间除了生疏还有难明
的尴尬,比陌生人相见还无言。
于釆洁身高不及简昱伟的肩膀,不知道是自己这两年长太高,还是母亲这两年变得憔
悴,简昱伟觉得当年曾经崩坍他一片天的身影,如今再见,站在他面前的她竟是比想像中
的娇小脆弱,她背脊笔直,仰首凝视着他,一身米色的套装合身俐落地贴在她身上像是要
展现她的精明干练,她的眼神里没有简昱伟记忆中的温柔,曾经温婉的容貌,如今是一派
女强人般的气势,但在简昱伟眼中只看见她削瘦到仿佛一捏就碎的肩膀。
于釆洁也默默看着来开门的简昱伟,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再见简昱伟,这个被她抛
下的孩子,于釆洁眼里仍是有一瞬间感到无措。心里融合了许多复杂的情绪,愧疚、自责
、难过、不得已……还有害怕。
害怕从简昱伟身上感受到对她这个失职无能的母亲一丝一毫的指责、怨恨、愤怒、嫌
弃。
这么多年在职场上,她强悍、精明、坚强的女强人形象,这一刻,在她觉得愧疚的孩
子面前,难得地感到脆弱无措。
她几度张唇又闭上,竟是无言以对。
倒是简昱伟的态度很平静,平静得好似他们这些年的隔阂不存在一样。
“宇成和语婕他们在里面。”简昱伟朝门内退了一步,让了位置让于釆洁进来。
于釆洁索性闭上了嘴,安静地点了点头,再次跨进了这两年多来未曾进入的地方。
客厅里斑驳的白墙,老旧的电视柜,褪了色的三人座椅……一切和记忆中的一样,又
有些微不同。
“昱伟哥,你不吃早餐吗?”彩色珠帘后的走廊传来动静,王宇成的声音由远而近地
传来:“你那同学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王宇成拨开彩色珠帘,哗啦一声,他的身体怔在原地,看着在客厅里那熟悉的身影,
不由得呐呐地开口:“妈……”
面对王宇成,于釆洁的神情一下子精神许多,开口便道:“还知道叫妈?不声不响地
就带你妹离家出走,你知道我和你爸有多担心吗?”
“谁用得着你管?”王宇成的表情沈了下来,走进客厅,任珠帘唰啦一声,在他身后
晃荡,他倔强地撇过头,和于釆洁维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这孩子……”于釆洁还要再骂,走廊又传来了啪啦啪啦的脚步声。
“妈!”在厨房听到母亲声音的王语婕迫不及待地跑到客厅,哗地拨开珠帘,扑进母
亲怀中。
“小语婕!”于釆洁的表情瞬间充满柔情,她温柔地抱了抱王语婕,又将她稍微拉开
些距离,疼惜地抚摸她的头发,她的小脸,不住地上下打量着她,像是怕她有任何缺失一
样。
“还好你哥有把你照顾好,不然我一定饶不了他!”于釆洁瞪了瞪王宇成一眼,再看
向王语婕时,眼中充满了怜爱。
“才不是哥照顾的呢!”王语婕顽皮地笑了笑,撒娇地钻进母亲怀中,看着简昱伟道
:“这几天都是大哥在照顾我和哥哥的。”
“……是吗?”于釆洁这才不自然地将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简昱伟。
简昱伟低着头,抿著唇,显然也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于釆洁。
他对于釆洁没有恨,这么多年来阿嬷耳提面命要他去体谅母亲的难处,他也的确能设
身处地去理解母亲的为难,他不恨了,却不表示他没有怨,只是母子间疏远那么多年,彼
此间的隔阂深如洪沟,看着像陌生人般的母亲,简昱伟连一声“妈妈”都叫不出口,那些
怨啊、恨的,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似乎也没有让她知道的必要。
他看着于釆洁就像是一个有着他母亲身份的女人,但实际上却是别人的母亲。
那种感觉很别扭,但如今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妈,我跟你说,大哥真的很厉害,他好会煮饭!而且他还会自己种菜,我们这几天
吃的菜都是他种的,我从来都不知道豆子还有分四季豆、豇豆、扁豆……他都有种,还教
我怎么从叶子分辨……他还会帮我吹头发……”王语婕像是没发觉于釆洁与简昱伟间的尴
尬,淘淘不绝像献宝般说著简昱伟的好。
于釆洁默默听了一会,心底有些酸涩,她知道简昱伟会的那些技能都是因为一个人生
活而不得不学会,再看向简昱伟的眼神里多了愧疚,她让王语婕安静了会,才对简昱伟低
声地道:“这几天辛苦你照顾他们两个了……谢谢。”
“这没什么。”简昱伟有些不自在地摇了摇头。他现在只想于釆洁赶快带他们兄妹回
去,然后……一切就可以回到以前那样。
他的心情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煎熬。
于釆洁自然看出简昱伟急欲送客的样子,从进门到现在简昱伟始终回避着她的视线,
她也不知道该拿出怎样的态度面对这个儿子。
事实上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失败的母亲。
她生下简昱伟的时候才十八岁,简昱伟的爸爸是个老实作工的人,她自己原生家庭的
环境也很不好,嫁给简昱伟的爸爸时,原本也想要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一生,却没想到在
简昱伟三岁时,简昱伟的爸爸就在工地出意外过世了,家里一下子陷入困境,她一个高中
肄业的女生,在乡下找不到工作,只好去大城市里找工作机会,把才三岁的简昱伟留给他
奶奶照顾。
一开始她还记挂著自己在家乡的孩子,每个月都固定回去两三次,但她毕竟才二十一
岁,一个从未来过城市的乡下姑娘,很快就被都市里的五光十色给迷失了自己。
慢慢地,她愈来愈少回去,除了每个月固定寄钱外,她几乎要忘了自己还有个孩子。
就在这时她认识了王义行,整个情节就像是麻雀变凤凰一样,她一个工厂的小女工和
自家工厂老板的儿子莫名地对上眼,开始愈走愈近。王义行对她很好,将她从作业员升为
领班,还出钱鼓励她继续进修,让她回学校将没唸完的高中唸完,后来她考上二技夜间部
,王义行不但资助了她学费还帮她调整上班时间,让她能持续寄钱给简昱伟的阿嬷。
没有几个女孩能抗拒得了这种飞上枝头的诱惑,她很快地爱上王义行并有了孩子,只
是一直到登记入户籍的那天,王义行才知道她还有另一个孩子。
可想而知,王义行气炸了,但碍于她肚里的孩子,两人还是完成了结婚,只是两人达
成协议,于釆洁可以像婚前一样继续寄钱给简昱伟当作对孩子扶义的义务,但简昱伟不能
跟着入藉,也不能和他们一起生活,王义行不想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将来有机会分了
他们家的财产。所以他要求于釆洁也必须全心在他们的家庭上,不得和简昱伟有所接触。
年纪轻又被爱冲昏头的于釆洁一点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很快的答应了这样的要
求。
之后她和王义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甜蜜的生活,生完王宇成后,隔了三年又生下王语
馨,一子一女让王义行的母亲对她非常满意,之后她全心投入王义行的事业之中,夫妻俩
将事业愈作愈大。
可是随着王宇成和王语婕愈来愈大,于釆洁在享受母子亲情的时候,也开始想起那个
被她抛下的孩子。
她开始后悔起年轻时的不懂事,可是又能怎么办?王义行始终担心她会偏向前段婚姻
的孩子,她如果对简昱伟表现出过度关心的样子,就会引来夫妻的争吵,她的事业、财产
和王义行绑在一起,最糟的情况她可能连给简昱伟的扶养费都会被王义行限制。
三年多前,简昱伟的阿嬷倒下的那天夜里,是她头一次自悔自责于自己当年的轻率,
那孩子在电话另头哭泣,而她的丈夫在她身旁冷冷盯着她。
从那之后,她和王义行的争吵愈来愈多,彼此的想法分岐也让两人渐行渐远,但是每
当有分开的念头浮起时,她总会想到王宇成和王语馨这两个孩子。
她已经对不起一个孩子了,难道连给这两个孩子一个完整的家都做不到吗?因为这个
念头,所以尽管她和丈夫已貌合神离,为了两个孩子她仍旧忍耐著。
她经不起再一次的失败。
她收回看着简昱伟的眼神,看向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已迈入叛逆期的王宇成,语气有些
严厉的命令:“王宇成,你闹够了吧?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