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左右,新界警方的无线电呼叫频道传来指挥中心的呼叫,有钓客在万宜水库东坝
防波堤的弱波石内,发现失踪五年的前毒品调查课督察杜绍辉的遗体,要求就近单位前往
处理。
事后勤务指挥中心澄清,这则呼叫并不是由他们发出。
当时香港警方并没有配备像现在的数位加密无线电,只有被港府民众戏称为‘小露宝’的
无线电对讲机。
因为只能传送语音,据说每次临检确认对方身份时,警员必须当着大庭广众喊出对方的姓
名、身份证、地址、电话等等个资。搞到大家都很难堪。
最麻烦的是很多报社、杂志、八卦媒体的记者也配备了无线电接收设备,可以随时监听警
方的无线电通讯。
警方第一个单位赶到时,东坝防波堤坐着红色、绿色出租车赶到现场的记者围了一圈又一
圈。拚命拍摄弱波石露出的那两根指头,打电话叫资料室的管理员起床,好调杜绍辉相关
案件的旧报纸,要编辑空出明天头版,还有问看看有没有人可以运把电锤什么的玩意儿进
来。
警方连忙拉起封锁线隔开媒体,同时联络水库找工程人员来现场开挖。
不过在现场的记者收到编辑部的训令,指称有匿名电话打到报社,暗示杜绍辉失踪有‘警
界高层’涉案。结果从杜绍辉的遗体被挖出,运到西贡警局的殓房,记者一如非洲草原上
的鬣狗,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直到晚上,西贡警局外仍然聚集大批记者,随时准备把麦克风塞到下一个走进、或是走出
警局的倒楣鬼嘴旁,没有新消息,媒体就开始做案件回顾,带大家回忆五年前的这桩案件
。
就像这家酒吧酒保身后酒柜上的电视,三不五时闪现杜绍辉、詹宇鸿,还有记者口中‘目
前仍然下落不明’的叶馨照片。
“詹宇鸿他们如果硬要吃下案子,把妳未婚夫推作某个无名尸什么的,恐怕不见得那么容
易。”我喝了口姜汁汽水。
“你早知道媒体会先到?”叶馨望向酒保身后。
“以前香港警察来我们那里交流时,抱怨记者经常偷听他们的无线电通话。”我说:“他
们还教我们遇到像女明星喝滴露、夫妻打架、家人被绑架的案件时,宁可掏零钱打公共电
话也不要用无线电跟指挥中心联络,以免对当事人造成不必要的困扰。”
“你还记得这件事啊?”齐亚克拉开叶馨身旁的高脚椅坐下。
“你怎么也在这里?”叶馨愣了一下。
“这一间我来香港出差时常来。”他望向酒保身后整齐排列的酒瓶,“今天喝点什么好
呢 - ”
酒吧‘海风(Sea Breeze)’位于中环的兰桂坊,推开箍著铁框,燻成深褐色的橡木大门,
透过外面射进来的霓虹灯光,可以看见昏暗而深邃的空间前半部是四张巴黎咖啡馆风格,
有铁架桌脚和大理石桌面的圆桌,后面则是吧台和酒柜。地板是深黑色的橡木,左右两侧
墙壁镶上镜子,让酒客可以审视自己工作一天后疲惫的脸。
“你这一阵子跑那里去了?”我拿出一个罐头打开。
“我飞了趟伦敦,刚刚才下飞机。”他瞄了眼我手上的罐头,“你带了沙丁鱼罐头?”
“是鱼罐头没错,不过不是拿来下酒的,”我打开身旁的塑胶篮顶盖,放进鱼罐头,里面
传出轻轻的一声‘喵’。
“猫?”
“士图在医馆门口捡到的,”叶馨说:“我们给牠取了名字‘钩仔’。”
我们回到港岛后,找了兽医院帮牠做检查,喂药打虫,把钩仔整理到像一般的家居猫。
“不要小看牠哦。”我合上塑胶篮,“是牠带我们找到杜绍辉的。”
他望向叶馨的手指,那两枚戒指正在上面闪闪发亮,“对于杜绍辉的事,我们很遗憾。”
“谢谢。”
我跑了一趟珠宝店,麻烦店家清理上面的水泥,露出原来的白金光泽后,再把戒指交给叶
馨。
“就喝这个好了。”他招呼酒保,在酒单上指了几个名字。酒保点点头,转身拿出一只深
绿色的酒瓶,将透明的酒液倒进三只玻璃杯里。
“这个是 - ”叶馨端详酒瓶上的德文。
“葛缕子酒。”齐亚克说:“用葛缕子、孜然和茴香泡制的药酒,在欧洲还有巫师跟女巫
的中古时代,葛缕子是爱情坚贞,至死不渝的象征。”
我拿起酒杯,“敬杜绍辉。”
“敬绍辉。”叶馨也拿起酒杯。
“敬杜绍辉。”
我们三个人抬头将酒一饮而尽,有股浓重的香料味。
我勾勾手指招来酒保,低声吩咐了几句。
酒保点点头,转身拿出龙舌兰酒。
“‘三途川’拿到了海事处的出港许可,明天一早出港到旧金山。”齐亚克望向酒保身后
的电视。
“是吗?那太好了。”叶馨微微一笑。
是啊,我原本以为报务员那件事会让他们扣在香港好一阵子呢。
“听说船东还拨了笔奖金给船上,因为他们在台风天保住了他儿子的结婚礼物,”齐亚克
叫了杯威士忌,望向叶馨,“抱歉,他要我办船员证件之前,我以为你们准备搭的是邮轮
。听说他还要妳在台风天驾驶帆船?”
“很好玩啊。”叶馨笑了开来。
“听到没?她说很好玩。”我说。
酒保将一只鸡尾酒杯放在吧台推前,杯中注满了毛玻璃般的酒体,杯口沾了圈细盐,还插
上一片柠檬。
“玛格丽特?”齐亚克瞄了酒杯一眼。
“这是代替杜绍辉给妳的,”我将酒杯推到叶馨面前,“传说1949年拿到全美调酒大赛的
‘玛格丽特’,是调酒师为了纪念自己女友调制的。”
叶馨凝视杯中的酒好一段时间,然后拿起酒杯一口喝干。
她把酒杯端在胸口,闭上眼睛片刻,才将酒杯放在桌上。
“谢谢。”她招来酒保讲了几个字。
“妳点了什么?”我说。
“秘密。”她微微吐了吐舌头。
“哎呀,看样子我也找条货柜轮回美国算了。”齐亚克说。
“别闹了。”我说:“船上每天晚上都要值更,根本连睡都睡不好。”
“还有刮不完的铁锈、刷不完的油漆跟擦不完的舷窗玻璃喔。”叶馨说。
“这样啊。”齐亚克缩了缩脖子。
酒保拿出另一只酒杯,推到叶馨面前,杯口有一圈卷起来的柠檬皮。
“这是我给你的,”她将酒杯推到我面前,“叫做‘银色子弹’。”
“银色子弹?”
“对我而言,你是上天送给我的银色子弹。”叶馨望向我,“谢谢你让我回到这里。”
是吗?
我拿起酒杯,清爽而干净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药草味。
“谢谢,”我将酒杯放回桌上,“真是的,搞得这么严肃干什么。”
“没错,今天我请客,大家要喝到醉才能回去。妳看看要再喝什么 - ”齐亚克拿起酒单
。
# # #
我们在兰桂坊一直喝到午夜,从鸡尾酒、苦艾酒一直喝到齐亚克原本点来自己喝的整瓶威
士忌。
跟齐亚克在饭店分别时,叶馨跟我都已经有七分醉了,我的脚下轻飘飘的,叶馨的双颊像
抹了层胭脂,呼气带着一股诱人的温暖气息。
我一只手扶著叶馨,另一只手拿钥匙打开她的房门,把‘钩仔’的塑胶篮放在茶几上,轻
轻抱起她放在床上,盖上被子。
转身要离开时,她伸出右手,指尖勾住我的手指。
“我睡不着,”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留下来陪我。”
“我可不会唱摇篮曲啊。”我坐在她床头旁的地毯上,握着她的手,“又害怕了?”
“可能是太久没回来了,突然想起好多事,”她说。“以前绍辉跟我没有值班时,就像今
天晚上这样到处乱跑,有时候我看到一群路人站在路旁等车、等红绿灯、甚至在店里吃东
西,就会猜想他是不是也在里面。”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问。
“工作很认真,认真到有点过头。不过平常在家时很温柔,如果他比我先下班回家,会帮
我做好家事,有时还会准备晚饭。”她说:“这一切结束之后,你会留下来吗?”
我没有回答,仔细数着她的指尖。
“我们可以去天后庙拜拜、在庙街逛夜市,上太平山看夜景。”她转头望向我,“今晚能
在这里睡吗?”
“我们明天还有事要做。”我笑了笑。
“因为我很脏吗?”
“妳不脏。如果这就叫‘脏’,那我跟妳是一样的,”我将手掌贴着她的掌心,举到眼前
,“妳知道,我杀过很多人。”
“你杀的都是坏人,不是吗?”
“如果说包括二十几个小孩呢?”
“小孩?”
“以前有个国家的独裁者从街上找来流浪儿童,把他们的眼睛弄瞎,训练成专门在晚上暗
杀的特种部队,”我停了一下,“是我帮那个王八蛋训练那些小孩的。”
“为什么?”
“有些人权团体要有人混进这些人渣里面蒐集罪证,大部份人跟这些人渣相处都会恶心想
吐,所以他们要找比较不会吐的人混进去。”我说:“我在里面带了二十七个孩子,原本
打算任务结束后把他们带出来,结果那个独裁者把他们丢到战场上,全部都死了。”
“这不是你的错。”
“我没有教好他们保命的技能,上了战场又保护不了他们,基本上跟亲手杀掉他们是差不
多的。”我说:“当时我也受了重伤,伤好之后我不管佣兵部队的命令,开始杀起当初命
令我训练、派遣那些孩子上战场的杂碎,直到杀掉那个独裁者为止。
“直到现在,有时晚上我还在梦见那些孩子,想起当年我强迫看不见的他们,做一般士兵
做的事,晚上经常会睡不着。妳有权利过更好的人生,用不着 - ”
“没关系,”她握紧我的手掌,把掌背印在自己唇上,“我们可以把他们生回来。”
“生回来?”我呵呵笑出声,“二十七个耶!妳想当肚大腰圆的欧巴桑吗?”
“你喜欢小孩长什么样子?男的还是女的?要高一点?还是矮一点?”她的声音愈来愈朦
胧,逐渐转为规律的呼吸声。
我将她握着我的手塞进被窝,拉上棉被,轻手轻脚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