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写的投稿短篇,翻文件时翻到的...)
桐花忆起
小时候,家里父母忙碌,将我与弟弟寄放给外婆代养。外婆也算年轻,身体健康,所以待
在家里也不得闲,常常忙东忙西。或揹著弟弟,牵着我到附近打打零工,像是剥剥蛋壳、
折折小纸卡。
在乡下的山野间,有一种白色的花朵,非常漂亮,满山满谷,但开花时间相当短。外婆说
那是桐花,因为纯白的花朵,外婆常常将那些花,捡回来做装饰。不过常常告诫我们不可
以吃,不然会身体不舒服,当然我们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不舒服,也没多大的兴趣想吃。
每到桐花开的季节,我和弟弟,会拿着外婆炒好的酱油饭和一些青菜,坐在树下边吃边看
边闻。酱油饭炒的黑黑香香,桐花则是白白香香。有一次,一朵桐花掉在弟弟的碗里,他
大喊著“我会身体不舒服啦,”然后哭着跑去找外婆。我跟在后面,边吃著饭边小跑步,
外婆安抚他“傻孩子,桐花只是也想吃饭啦,”弟弟才边哭边吃完酱油炒饭。
山野附近除了桐花,还有其他植物点缀,后山不远的地方,有个小溪流和小型的瀑布。水
流不多时,我们常常会拿石头将溪流堵住,这样就可以游泳抓鱼或虾。在没有任何污染的
那个时代,抓到的鱼虾都可以吃。有时也有一些邻居在那钓鱼,若钓到大鱼就可以加菜。
不会钓鱼的我们,也可以分到别人钓的鱼,当天就会特别的高兴,拿回去给外婆加菜。
森林中的道路,大部分是长久行走之后,自然而然走出一条路。或是不知道多久以前,村
里的人们,努力铺出来的木头道路。因为年久失修,走起来会有喀吱喀吱的声音。这是熟
悉的声音、熟悉的道路,我们不知道在这条路上走了多少次。后山就像后院,整个森林都
是游乐场。春、夏、秋、冬,都有不同的场景,最美的就是桐花盛开和掉落在地上的时候
。
晚上,会有各种虫鸣声,说也奇怪,并不觉得吵反而有一种安逸。房间里的大同电扇用了
许久,转动起来也会有咚喀喀喀的声音。外婆拿着竹扇,帮我们搧风。不知道为什么,那
风里有一种舒适的感觉,可以在无意间缓缓入睡。
父母亲有时会把我们接回都市住个几天,但我还是比较喜欢安静的山野,不喜欢吵杂的都
市,也怀念在桐花树下享受那种悠哉和寂静。这种生活持续到我们必须上小学,而且是在
都市的小学,山野的孩子,不太能适应这种生活,被班上排挤了一段时间。
也许过了适应期,我和弟弟,像是变成了都市小孩,那满山的桐花,也变成了照片和电视
上的东西。满脑子都是课本、漫画、各种玩具,和都市的小孩讨论一样的话题。当时,已
经忘了那种悠哉,也忘了雪白的桐花,更忘了酱油炒饭的味道。
放长假时,才会再回到山野里的外婆家,但我却没想到,这一切竟然变得如此陌生。而且
还让我觉得有些无聊,怎么没电视呢?怎么没卡通看呢?我已经忘了,应该欣赏这大自然
的美,以及这山野间的隐藏乐趣,现在想想,当真应该好好把握任何一段时光。
回外婆家,她一定会问我和弟弟“吃饱了吗?”我们点点头,她看起来仍然健康,没有多
大年纪。相反的,我们则长大了,他也背不动我或弟弟了。放假回去大多是阿姨或母亲在
煮饭,外婆也不太需要自己动手,当然酱油炒饭就更不会出现了。吃饭时,小孩子们拿着
大碗,装满饭和菜,到一旁或是外面去吃,我拿着一大碗,走到外面庭院。
我坐在庭院树下的板凳,自顾自的吃著饭,一阵风缓缓吹来,我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记
忆、有些寂静。我抬头看了一下,那些纯白的桐花,正盛开着,我心里有些悸动,是什么
呢?年幼的我还不知道,但那心里的感觉却一直无法退去,桐花啊,你在哭泣吗?我已经
忘了你,变成了都市小孩,而你却没有忘记,仍坚持要开花。
长大后,回外婆家的时间更少了,需要读更多的书、考试、看电视、打电玩,有时会播著
桐花开的新闻。我心里想“这有什么稀奇?小时候常看啊,”但想去看的游客还真不少,
甚至山路都塞车了。我边看边嘲笑着新闻里的赏花客,觉得他们真是没事找事做。
只要有放长假,父母和亲戚们就会回到乡下。可能是大人们,想要感受一下山野的自然空
气,释放自己的压力,又或许是真的思念这个地方,我并不确定。可以确定的是,外婆仍
会问“吃饱了吗?”
时间没有停下它的脚步,一年一年,我们都渐渐长大了,外婆则渐渐缩小了。我也需要上
班、加班、被主管骂,在这种环境下,我终于也开始怀念山野间的生活。闭上眼睛,仿佛
看到在桐花树下的悠哉,我有些难过,因为我理解了大人的想法,表示我也是大人了。
过年时也会回乡下,外婆仍问“吃饱了吗?”我低着头看着她点点头。走到外头,看着桐
花树,还不是开花的季节,我内心忽然有点急了。我好想、好想看着它们开花,好想、好
想再悠哉著,回到那小时后,不要有这些都市的压力。
有时桐花开的季节连假,我也会自己跑回外婆家,因为我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回去,看
看那些桐花。外婆见我一个人,动手做了炒饭,那酱油炒饭的味道,我终于想起来了,因
为这味道从来都没有变过。
我吃下一口炒饭,坐在桐花树下,眼泪滴了下来,这一切都没有变,但是我却已经变了。
什么时后开始,我变成了一般的都市人,变成了要来朝圣的都市人,变成了忘记初衷的都
市人。桐花啊,你知道吗?这样好累啊,疲惫…真的好疲惫,桐花树沙沙作响,它没有回
答,只有用雪白的身躯与花香,像在抚着我疲惫的肩膀。
我以为即使变成了都市人,还是可以偶尔回去乡下,享受片刻的清静。直到有一天,家人
一起去乡下搬家,将外婆家搬到都市来。因为原本住的老房子,附近都没什么人住了。而
且又是桐花盛开的地方,需要改建成观光区。我内心有些生气,但又能怎么样呢?
我看着外婆风霜的脸,她不说话,我知道她也很难过,但是她已经老了,什么也无法反抗
。一次,我回到了那熟悉的山野,但多了许多游客。我找到了原本的桐花树,还有一些残
砖在那附近。
熟悉的破道路与老旧木板,变成了砖瓦道路。有不少木头围栏,挡在山道边,避免游客摔
落。这样安全了许多,相对的吵杂声也多了许多。这是都市怪兽的增长,还是人类的践踏
,我不知道。桐花树依然盛开,像是要给更多人看一般,我默默的收拾附近的垃圾,不忍
心它变得脏乱。桐花啊,对不起,你看着我慢慢长大,我却保护不了你。
老厝被拆迁了之后,有时候我们会带着外婆回去看看。外婆回到熟悉的地方,看起来像一
般游客一样,我带着她坐在桐花树下。她捶捶自己的脚,试图舒缓一些。接着她抬起头,
看看满山的桐花叹了一口气。我明白她的想法,因为我也是一样的想法,外婆流下几滴眼
泪,我不忍心,转头装做欣赏美景,眼泪也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因为桐花虽然还在,但这
地方已经不是老厝,而是游客风景区。
时间还是这样过著,我们会有两段时间固定会回老厝旧蹟一趟,过年和桐花开时。虽然过
年不会有桐花开,但我只是想感受一下那种寂静。即使已经变成风景区,但桐花没开时,
人会少非常多,也能够让我慢慢回想这个地方旧有的景色。我也会带外婆一起回去,希望
她可以开心一些。
过年之后,就是等桐花开的时间了,每次到了这段时间,我便会非常期待。我想,外婆也
是一样期待,毕竟只有这一小段的时间,也不是每天都放假。所以无论如何,也要排除万
难的回去一趟。若是错过了桐花开的季节,可又得等到明年。
在某一年过年,我盘算著回到乡下去的时间,将加班工作全部排开。终于到了过年假期,
我很高兴能带着外婆回去,也期待着。但就在大年初一,家里接到了电话,外婆倒下了紧
急送医。
经过检查,是脑溢血已经陷入昏迷,需要马上开刀。舅舅和家人讨论一下后,毫不犹豫的
签下同意书,因为再拖下去会有危险。不知道手术了多久,外婆被推出了急诊室,但仍然
在昏迷。
血块虽然清除了,但伤到了脑部,不会那么快清醒,需要待在加护病房。一天只有两次的
机会和短暂的时间,能够让家属进去探望。那年的过年,我没有任何过年的气氛,家人也
是。回娘家吃团圆饭,也没有了。我呆了,以为这只是梦,对,这一定是梦…。
过了几个星期,外婆恢复了意识,但不记得任何人。医师说需要等她慢慢恢复,舅舅希望
她有比较好的照顾,便将她移到外部的医疗养院,妥善照顾。又过了几个月,外婆可以认
出我们了,找了一天放假,我们便去看看外婆。
一进看护室,外婆远远看到我们,情绪有些激动,躺着双手挥舞。一旁的看护小姐急忙安
抚她,将她把病床抬高一点,让她上半身围围升起。外婆嘴巴插著管子,无法讲话,她看
着我们眨眨眼睛,眼里有一些眼泪。
我走到病床旁,知道她要问什么,“外婆,我们都吃饱了,”她流下了眼泪,母亲赶紧帮
她擦干。我看着外婆的双眼,眼里也湿润了,赶紧看看窗外,以免外婆看了难过。她看起
来精神了许多,也可以发出一些声音。
待了很久,我们依依不舍的离开,外婆看起来也不希望我们走。母亲告诉她,好好休息才
会好起来,她点了点头。我们离开时,外婆嘴里咬著管子微笑着向我们挥手,“外婆再见
,”我也笑着挥挥手。
几天后,外婆需要回医院检查,谁知道进了医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了。医师告诉舅舅
,外婆脑里仍在出血,虽然微量,但还是有危险。舅舅和大家讨论了很久,终于还是决定
要开刀。
外婆二次开刀后,因为血块伤到了脑部,陷入了昏迷。这次,她再也没有醒来。母亲在她
的耳边告诉她,“好好休息,我们会照顾自己,”外婆似乎听懂了,缓缓的停止了呼吸。
丧礼上,我没有任何感觉,仿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即使到了火葬场,我还是没有任何想
法和意识。怎么了?在作梦吗?为什么会这样,这梦…好真实。
又到了桐花开的季节,找了上班日,我请假回去看看。因为不是假日,人潮较少,比较安
静。我绕了以前住的地方、后山、小溪流,试图寻找著小时后的记忆。外婆背着我们走过
的地方、做零工的地方、以前住的地方…。
那一切都不复存在,外婆也是。若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的再见,我宁愿带着她,回到这怀
念的地方,看着桐花绽放。我孤身一人站在桐花树下,看着依旧盛开的桐花。眼泪不禁流
了下来,大哭特哭。桐花的香味还在,但炒饭的焦味却已经不在。桐花啊,你还记得吗?
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以往的光景,那一切,都不会再回来了,只剩下回忆。
我在桐花树下打了盹,缓缓睡去,只希望可以融入在这山林里,不要再回到都市。过了许
久,有人踩着落在地上的桐花和树叶走来,“吃饱了吗?”那是熟悉的声音。我赶紧醒来
,怕她消失,但哪里有人?
外婆啊,你还在吗?桐花盛开,你有看到吗?这些回忆,我想就和一朵朵的桐花一样,不
断的盛开又凋零。这样才可以创造新的回忆,以后,我的小孩们,也会看着这些桐花,玩
耍、长大、成家立业。到时,外婆啊,我会再和你一起欣赏这些雪白的桐花。
桐花别后
山顶白了头,那是春季的尾声
满遍的桐花,像是把握最后的时机,大肆绽放
登山的人们,看着它洁白的身躯
疲惫的过客,闻着它神祕的花香
犹如在绿色的染布上,泼上一层白色的油墨
点缀整个山谷,透映过的日光
静待夜落山林,白里托著月弯
大伙哼著歌合唱着,又一朵,急着出来聆听
别慌,等了一整年,就期待这短暂的表现
一抹洁白桐花,有礼貌的跳在肩上,让我有些讶异
它左右拉开裙䙓,像是优雅又有礼貌的仕女
其他人们仿佛也听到了歌声,和桐花一起欣赏自然和声
那些光线与歌曲,穿过众人的身体
灰暗的灵魂一扫忧愁,得到完整的疗愈
我向桐花道谢,它浅浅一笑,缓缓飘远
这场视觉与听觉的飨宴到了尾声
桐花们有礼貌的在百年古道上,舖着白色地毯
我顿时明白,就算在最后,桐花们也坚持要有完美的送别
2014/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