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前后,我带上背包出门。趁裕二仍在熟睡,没写下任何道别的信息。继续前进以
前,有个地方想特别绕过去。虽然就算不这么做也会经过,但我想会耗上一些时间。
竹南镇,夏希的故乡。
顺着经国路走回台一线。比起昨天,预计的路程要短了不少。不过借宿方面还是必须
进入苗栗市区才可以。云层低低的,风也大了起来,仿佛随时都会下起雨似的。走在宽敞
无际的马路边,分隔岛上哑暗的路灯像匆忙的海鸥般,一股脑往遥远的地平线飞去。沿途
都是占地空广的工厂和家俱行,以及铁皮拼凑搭造,挂著某某公司招牌的不知名建筑。那
全是我陌生,却关于著夏希的画面。
三个月了,没有说上任何一句话。当初夏希答应的会联络,也没有以任何形式实现过
。还待在欧洲吗?走到了哪个国家?那里很冷吧?我试着望向西北方,想像两个人视线相
交的刹那。但六、七个小时的时差,已经足够切开白昼和夜晚。重叠的勉强只有睁眼与阖
眼的间隙。我看得见的时候,她看不见我。而她所凝望的,则是我无法目睹的缺。真的如
裕二所说,夏希根本不需要我吗?是不是该做好假设,停止的可能…
不!就差一点点了。我知道。而且很清楚的知道。夏希…不只是我的女朋友。
越过盐港溪,踏上公义路,那是通往竹南最后一段长路。朴实的平房穿插了些平常不
太会光顾的店家。偶尔可见堆积著废弃物的荒地。我暂时让想法空着,走过一根根绑满变
压器及黑线,看上去十分倦怠的电线杆。太阳依然被密不透风地遮挡着。喉咙在此时感到
干渴,昨晚的啤酒上了几次小便后早就消失无踪。腹部也逐渐酸拧。奇怪?连披萨都去哪
里了呢?我可是吃掉了一大半啊。附近感觉不到能够提供食物的迹象。我不自觉加快了脚
步。
三、四十分钟之后,街道这才热闹了起来。称不上奢华繁荣,也蕴含着小镇特有的活
力。我循着记忆从光复路走向博爱街,在某条巷弄的转角找到了一家不起眼的豆花店。那
是夏希唯一跟我分享的童年。陈旧的对拉式冰柜,贴着边缘剥落的压克力胶片,还依稀可
见店名和卡通人物的图样。“一杯薏仁豆花带走。”我对站在那后方,灰发苍仆,体型丰
腴的老奶奶这么说著。‘我们也没地方让你坐啊!呵呵呵!’她扬起嘴角,脸上折出了岁
月的吻痕。我抓着头跟着傻笑。
捧著杯子,用塑胶汤匙缓慢地搅拌。‘他们绝不掺糖水,都是加豆浆喔!快喝喝看!
’夏希曾经挽着我的手臂,在同样的场景里雀跃着。我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拉扯的摇晃。明
明才不久前,怎么好像泛黄得令人心碎。以往的争吵总是让我不禁想着,到底我为什么会
和这位叫夏希的女孩在一起?外貌也许是门票,但让我放不掉的真正羁绊究竟是什么?现
在,终于有了一点头绪。我会等著,安静地等著。等妳再一次回到我的身边。就算那不知
道要花上多少年。
我将空了的纸杯揉皱,丢进街边的垃圾桶。走过后才听见那没卡紧,杯盖掉到地上的
声音。我转头捡了起来,仔细地放回去。正对着的便利超商刚好叮咚地响起。自动门朝两
旁滑开,地球就在这一刻忘了旋转。
视点抽离。女孩脚上穿着拖鞋,一身居家服装,手里握著刚结完帐的曲线瓶可乐。男
人微弯著腰,背着厚重的双肩后背包,看不出呼吸。彼此定格在原来的表情。没有错愕,
没有不知所措。更没有人慌张或跑开。
“夏…夏希?”我承认有些讶异,出了点力才把时间推动。“妳回来了?!”
‘嗯,回来了。’夏希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听得出负面稍微翻转了的线索。但那似乎
跟康复处在不同的两侧。
“怎么不说一声?”我一时掌握不清溢出的情绪。
夏希没有回答。靠过来牵起了我的手。
‘走吧。’她微笑。
“去哪?”我还困惑著。
‘不知道。’夏希说。
天际闪现电光,雷声到达瞬间夏希收紧了手。我温柔地扣住她的十指,伸手示意接过
可乐。夏希走路时最不喜欢拿着多余的东西,那是我长久以来的体贴,但这次却没有接下
来的动作。我无奈地放下了失去依托的手,两个人就那样朝着前方走着。不是回家,那不
是夏希老家的方向。
‘你怎么会来?’夏希抬起头望着我。
“房子退租了。回嘉义的途中碰巧路过。”
‘这样啊。’夏希并不怎么惊讶,仿佛想着如果是你的确会这么做没错。
“妳呢?什么时候回来的?”关于这个我想首先知道。却也害怕知道。我几乎是压抑
著颤抖才好不容易问出口。
‘快三个礼拜吧。’夏希说。‘就像之前告知的,去了欧洲两个多月,钱花光了才回
来。走过几个国家,也长时间居住在同一座城市。想把自己释放、归零,看能不能从不曾
经历的冲击中,体验到新的自己。呵,不过看来好像没多大的帮助。’夏希咬著下唇,尴
尬地笑。‘最好不要太期待距离这种东西比较好。你是不是这么说过?那是谁的小说里的
话?’
“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
‘对对对。村上春树。文字的力量果然还真不容小觑啊。’
夏希扭开可乐的瓶盖,拆掉吸管的纸套将那放了进去。过程中左手还是抓着我的右手
。她一口气喝去了一半。总是这样猛灌饮料,唸了好几遍还是不听。但此刻我却没有漾起
怒意的冲动。
“怎…怎么…没通知我一声?”
‘我不在,你都怎么过的呀?’
看见夏希的反应,我像被谁往脸上狠狠揍了一拳。眼睛周围酸疼著,皮肤冒出不祥的
冷汗。嗯,就这样吧,我也不再追问。照实地说了工作、运动、跟裕二闲晃的固定行程。
亚雪及秋人按惯例只字未提。那偷偷放著,牢牢锁起来就好。我想应该也没机会再见面了
吧。
‘凉平就是凉平。’夏希说了跟亚雪一样的话。‘一直都能把自己安排的那么好。不
像我,都离得那么远了还是想着你…’夏希低着头,像脑里的呢喃般含糊地说著。‘不断
地…想着你…’
“那又怎么样?我也很想妳啊!”我皱着眉,尽量维持和缓的上限。“吃饭、睡觉、
填词、跑步,我无时无刻都在想着夏希妳啊。”
‘想着什么?’夏希咽了口口水。露出倔强的眼神。
“想…想着以前的我们…想着事到如今…想着该怎么办才好…想…”
‘那就跟一开始没两样了啊!’
夏希突然吼著。那是压缩了心,绷紧身体,却没发出剧烈音量的吼法。她松开了手。
天空坠下泪珠,撕裂著仅能看见的所有。雨势迅速凶猛扑灌,锐利地砸穿了我们的脸。我
将夏希带到骑楼底下,忍耐著激动,轻轻握住她的肩膀。
“有啊。有不一样。妳辞了职,离开了台北,去了欧洲,也顺利地回来了。而我,发
生了一些事,明白了追逐意义根本没有意义,也尽可能认真地生活着。这怎么还会跟之前
一样呢?”
‘对不起…’夏希拨开了我的手,撇过头。‘我知道你很拼命,也知道这样很自私。
或许那洞比我们想像的都还要深吧。我真的不想再看着你为了我受苦了。’夏希将双臂环
过了我,像要把自己塞进我的胸口般抱得好紧好紧。
‘凉平…我们分手吧…’
雨滂沱著,所有的声响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噪声。我什么都听不见了。脸颊靠着夏希的
头,我如她般紧紧地拥抱。沾溼的发黏在我的鼻尖、嘴上,缠绕着无法言喻,惊心动魄的
震撼。我闭紧了眼,想摒住心跳般忍着。浩瀚的暗幕之中,我见到了一道黑色的身影。是
夜鹰。牠啣著一大搓幸运草,在疾风雨瀑里翻腾旋绕。狼狈的羽翼切过乱流,坚硬无惧地
振翅铺展。蓦地一束电光缝落,刺进了夜鹰的瞳孔。凄然嚎叫,嘴里的幸运草一根也不剩
地全被烧毁。我再也撑不住了,放着陆续涌出的泪,哽咽地将所有的痛全部说了出来。
“夏希,妳知道吗。为什么到现在我还不死心?为什么都这样了我还不想走?为什么
咬碎了牙我都不肯放弃?我宁可烦闷、焦虑、辛苦,也要呵护着妳的不安。因为我终于发
现,妳根本就是我脆弱的自己啊!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甚至擅长独处。是!我也许不需要簇拥的
陪伴。也许能够轻易地按部就班将时间摆放整齐。但那都只是外在的干净。我的心,需要
妳,夏希。我不能没有妳。只有妳,我承受不了失去。妳不一定要是我的女朋友、老婆,
或是谁。但那必须是妳。这是我一生的决定。”
话说完,我脱去湿溽的鞋,抓着夏希的手冲到雨中。没有确认方向,迈开步伐就那样
跑了起来。狂雨朝我们冲袭,密集地扎着我的双眼及喉咙。如夜鹰般,我不顾一切地嘶吼
。夏希没出声,奋力地跟着我奔跑。听得见她把拖鞋也甩掉,踏在水洼,踩过棱石砂砾。
我没有回头看她的表情,不必这么做也能知道。我感觉得到,从紧握著的夏希的手传来,
充盈了全身的-勇气。
离开闹区,冰冷的铁轨极暴力地横过眼前。带着锈蚀的规则,强迫限定了从这边到那
边。没有火车行驶或停在上面。底矮的围栏挡在了更外围。我不得不拐弯,但至少还是向
前。我知道,只要跑着就能看见。
“妳说过。文字有文字的力量,话语有话语的力量,所以一定存在着这两者都无法触
及的黑暗角落。没关系。没问题的夏希。不用再惧怕了。我已经找到能够超越那些,更加
强大无比的力量。
就是相信。
我要带妳离开,用尽所有也要带妳离开。
因为妳是我耗光一辈子的运气,好不容易交换到的女孩。
就算重来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我们跑着,不在乎目的地地跑着。
在大雨之中,在车流与人群之间,在过去与现在…
不管愿不愿意,不管世界或心再怎么荒唐徬徨。
未来,还是会一直,一直的来。
‘谢谢你,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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