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林姨搭火车

楼主: Unown (未知图腾)   2019-08-27 09:59:52
  林姨没有搭过火车,趁著北上办事,买了张回家的自强号车票。
  “喔,郎价呢多!”走过验票闸门,六月底的台铁月台,被刚考完期末考,准备归乡
的学生占得满满的。
  林姨掏出车票看了看,上面没有写要到第几月台搭车。她只记得刚刚卖票的小姐有讲
,但就是想不起来,真是老了。
  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怎么看都是旅客,瘦小的林姨视线被挡住,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
问。
  茫然地在车站走了走,终于发现写着车次和月台的电子看板,林姨慢慢地穿过人群。
  “哈哈哈,最好是啦!”“妳不要一直旋转,刚讲真的假的?”“不咖啡吼,不然妳
问她!”“郭!”几个女孩身上的国中书包挂著成串的吊饰,稚气的脸蛋画著比年龄成熟
许多的妆,耳朵不够用似地一边戴着好几个耳环,围在一起聊得很嗨,扎扎实实地挡在电
子看板前面。
  “啊……诶……妹妹啊……”林姨探头探脑地看了半天,就是看不到她们身后的电子
看板。
  “嗯?”离林姨最近的一个金发妹妹注意到她,“诶挡到人了啦!”
  几个小女生很有默契地闪身,让林姨可以看清楚电子看板。
  “妹妹啊,多虾捏!”林姨道过谢,开始眼花撩乱地在电子看板上的数字之间寻找自
己的车次。
  “阿姨妳是坐哪班车?”刚刚的金发妹妹探过头来,看了一眼林姨手上的车票,“
129次……我看看喔,2B月台,妳要过天桥,下来以后……要往楼梯后面走,在左边,3车
要再走远一点喔!”
  “过天桥喔……然后走左边,远一点……好,谢谢捏!”她指来指去地说了许多方向
,林姨一下子记不起来,又不好意思多问,打算道个谢再自己慢慢找。
  “诶,妳讲那么多干嘛?”一旁穿着热裤的同伴推了推金发妹妹,“前后左右地,讲
那么复杂谁记得,带她去一下啦!”
  “免啦,免啦, 阿姨记得住啦!”林姨急忙摇手又摇头。
  “对吼,那妳们等我一下,阿姨我带妳去。”金发妹妹说完,把书包往地上一扔,牵
起林姨的手就往天桥冲。
  “诶,妹妹啊,阿姨不赶时间啦!”
  “赶啦赶啦,妳的车再四分钟就要进站了耶,今天人这么多!”金发妹妹头也不回,
只是对着挡路的人群喊借过,然后带着林姨挤过去。
  一阵兵慌马乱后,林姨到达标示著“3”的月台边,自强号也正好缓缓停下来。
  “妹妹啊,多虾捏!”她拉着金发妹妹的手道谢,“啊妳要坐哪一班车?会不会来不
及啊!”
  “那一班区间车啊!”她指了指刚刚的月台边,缓缓离开的列车,同伴们正对着她们
做“啾咪”的手势,“没关系啦,我们再等下一班就好了,反正只是要和同学出去玩,阿
姨掰掰!”
  随着更多人涌上车,林姨渐渐看不见阳光和金发映着的笑脸了。
  搭车的人很多,连车厢之间的走道都站满了人,林姨甫上车就被挤到两个身穿迷彩服
的人旁边,绊到地上的大背包,一个踉跄差点跌倒。
  理著短发的阿兵哥很高大,从短袖露出的精壮手臂上,刺青肆无忌惮地盘踞著。本来
正和同伴大声谈笑,不时参杂几句三字经的阿兵哥,发现有人踢了自己的背包,青筋滚动
、一脸大便地斜眼朝林姨睨了过来。
  “啊,拍谢啦,少年诶,我没注意。”
  阿兵哥黝黑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弯下腰把背包上肩,又往旁边跨了一步。这下林姨
的空间宽敞了些,不像刚刚连转身都没办法。
  “噢,班长,你干嘛揹背包啦!”另一个阿兵哥被背包撞了一下,又被跨步推到门边
,被挤得看不见人,从鼓鼓的大背包后面发出抗议。
  “拎蚬仔汤咧,你班长我班长啊?”揹著背包的班长转头开砲,“我喜欢揹背包坐火
车不行?还是你要帮我揹?”
  “报告是。”当兵被吼的万用回答,也是唯一回答,“那班长我要不要也把背包揹起
来?”
  “靠,你的智商是跟头发一起剃掉了是不是?你的背包揹起来要挤死我喔?你是不是
想暴力犯上?蛤?”不问没事,一问就被喷一脸。
  “报告没有。”天兵把自己的背包往脚边挤,不敢再乱讲话。
  “意见这么多,每天被电都不会怕,你是鲁夫啊?”
  “少年诶,多虾捏!”林姨轻轻拍了拍班长的手臂,高壮的班长咕哝了一句什么,她
没有听清楚,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班长红透的耳根。
  看了看车厢里面,走道都是人,应该也是挤不进去了,林姨就在阿兵哥让出来的空间
,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站着。
  从她的角度看出去,车窗被两个阿兵哥和背包挡住,车厢门的玻璃却正好映出窗外的
翠绿。一亩一亩稻田飞驰而过,远一点是有着大大叶片的香蕉树,再过去是看不清种著什
么的山坡地,然后是逐渐没入云端的中央山脉。
  来台多年,林姨还记得隔着海峡的故乡,那岛比台湾小得多,丘陵上的山林,和车厢
倒映的稻田有着相似的青郁。比起记忆中早已模糊的阿爸阿母脸庞,更清晰的竟是在老家
附近的桃红柳绿中,和小玩伴们捉迷藏,还有离乡那时全村都来送她,敲锣打鼓地,喊她
“嘛漏”的画面。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小讲惯了的家乡话,变成台湾的闽南语,常常在独处时涌
上心头的思念,变成对这片土地的牵挂。比起回到故乡再看一看小时候的那片海,林姨更
喜欢从这一侧眺望海峡,祈愿风平浪静。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查票喔!”
  林姨的思绪被打断,抬头看见列车长从另一节车厢,边查票边挤过人群走来。看上去
二十多岁的列车长应该是刚考进铁路局,一脸漠然地查票补票,偶尔不耐烦似地皱着眉头
,等著乘客掏找零钱。列车长一靠近,林姨就赶忙把车票递过去。
  “嗯?小姐妳这个票是有位子的喔,3车……”他看了看林姨,又看看挤满人的车厢
,“人太多,挤不进去吗?”
  “嘿啊,呒要紧啦!站一下而已。”
  “有坐票就应该要坐,我带妳进去。”列车长示意林姨跟着他,拍拍身前的乘客,也
不等林姨回答就自顾往前走,“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林姨的座位是23号,在车厢的中间靠走道,拿到车票的时候她很高兴,刚好和自己的
生日同款呢!
  列车长边查票边带着林姨走到座位旁,有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孩,坐在23号座
位上跟自己的手指玩,一旁靠窗的21号座位,则是坐着一个朴素的胖大姐,抱着偌大的背
包,睡得呼噜震天响。
  “不好意思,请问这是妳的小孩吗?”列车长脸上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表情,
拍醒胖大姐,又指指林姨,“这个位子是这位小姐的。”
  “蛤……沙毁?高雄发大财?呜喔!”拍了好几下,胖大姐才勉强用眉毛往上拉,把
惺忪的睡眼睁开,不知道刚刚梦到什么,乱喊了几句又打起呼来。
  “姨姨的位子,给妳坐。”小女孩晃了几下脚丫,跳下座位,拉着林姨的衣角要她
坐。
  “免啦,妹妹妳坐,我站一下呒要紧啦!”林姨连忙摇手,看看列车长,“这呼妹妹
坐,我站着就好啦!”
  “我带妳过来,是因为妳买了有座位的票,不能因为挤不进来,就让妳的权益受损。
如果妳要让位,那也是妳的权利,妳们讲好就好。”列车长说完,又机器人似地查票去
了。
  “姨姨坐,我坐很久了。”小女孩挥舞着手,胖嘟嘟的脸蛋非常坚持。
  “荷啦荷啦,姨姨坐。”林姨实在不好意思,但是又难以拒绝那双圆圆的清亮眼睛,
只好坐下,顺手把小女孩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胖大姐抱着个大背包坐在窗边,把林姨的视线全都挡住,再看不见窗外的景色了。她
不禁想,像刚刚那样看着倒映的风光也是不错,有没有位子坐,也不那么必要了。
  “妈妈昨天没有睡觉,”正出神间,坐在腿上的小女孩凑近林姨,小小声地用气音,
像是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她都在哭。”
  “都在哭,洗安抓蛤?”林姨也学着孩子,用气音回答,“啊为什么要这么小声?”
  “妈妈说,坐车车讲话不可以太大声,会给别人……困宝。”小女孩不确定地说。
  “困扰,扰。”林姨示范著卷舌音,但是只用悄悄话的音量实在困难。
  “老?”
  “扰。”林姨努力地做出嘴型,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表情应该很像生气的黑猩猩。
  “扰。”小女孩学着黑猩猩的表情。
  “嘿啦,扰。”林姨好久没有逗孩子了,“妳说妈妈洗安抓哭归暝啊?”
  “妈妈要赚钱啊,”小女孩比划着手脚,“要一直哭说‘母啊!’,然后爬来爬
去。”
  “哭?母啊?四处爬?”林姨被童言童语搞得一头雾水。
  花了好一阵子工夫才搞清楚,胖大姐和小女孩是个类单亲家庭,在渔船上工作的父亲
不常待在家,一出海就是十天半个月,更久的也有。为了补贴家用,胖大姐兼了好几份工
作,其中一份是在传统丧礼中的“孝女白琼”,前一天半夜的白事,直到天亮才结束,带
著孩子搭火车返家,趁机会补个眠。
  “安捏爸爸妈妈拢没时间陪妳,妳还这么懂事,金乖!”林姨怜惜地摸摸孩子的头。
  “才没有,爸爸妈妈常常陪我呀!”小女孩呼噜呼噜地摇著脑袋,“妈妈平常会陪我
折纸玩,爸爸坐船回来的时候也会带我去逛夜市……啊,幼稚园的联络簿,妈妈都写很多
,老师很高兴。”
  “哪安捏,妳卡甲意爸爸还是妈妈?”林姨忽然起个心眼,贼贼地问了个坏问题。
  “嗯……”小女孩很认真地偏著头想了半天,“爸爸。”
  “洗安那卡甲意爸爸?”
  “因为妈妈常常讲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她鼓著圆圆的脸蛋,“不要给别人困宝,
不是我的东西不可以拿,跟妈妈出门不可以乱跑,看到小朋友乱跑要跟妈妈讲……其他我
听不懂,不记得。”
  “妈妈说的对,妳乖,要听妈妈的话。”林姨疼惜地摸摸孩子的手。
  “那我要喜欢妈妈,跟爸爸一样喜欢。”小女孩扑向胖大姐,把她的右手当成抱枕摩
蹭。
  “啊,呒好去甲妈妈吵……”林姨话说到一半,就看胖大姐呼声没停,左手却下意识
地伸过来拍拍孩子的头。
  车到彰化,林姨走出车站,看见天上的云层像压在眉头一样低,潮溼的空气里已经飘
起雨丝,幸好家里早已有人开车来接。虽然火车站前人车杂沓,穿着绿色衬衫拚命挥手,
方头大耳的阿顺倒也不难认。
  “顺啊,”林姨坐上汽车后座,“以前常常听恁咧讲,网络虾米乡民拢讲咱台湾是鬼
啊岛,我感觉不会捏!”
  “嗯?安抓讲?”驾驶座上的阿顺微微偏过头。
  “金歹讲,爱用看的啦!呒好只有在网络上面看,要像卡早同款,用目睭去看,耳孔
去听,才来下判断,知呒?”林姨板起面孔。
  “知影啦!啊不过……”阿顺正要再说下去,却被收音机传出的新闻播报打断。
  “雨弹南移,中南部各县市严防豪雨袭击!中央气象局持续针对中部县市发布大雨特
报,其中彰化县、南投县、云林县为豪雨特报,低洼地区慎防积水;连日降雨,山区亦应
慎防坍方及落石,也呼吁民众切勿冒险前往海边观浪,海巡署正加强巡逻……”
  像是在呼应新闻报导一样,原本的细雨忽然变成斗大的水珠,啪哒啪哒地砸在车上,
雨声大得连收音机都听不见了。
  “紧诶,紧诶,不要回去了,先来去海边。”林姨焦急地拍著阿顺,不断催促著,“
雨这大,海象一定金歹,顺啊,卡紧诶啦!”
  红色的轿车无视路上塞得严严实实的车阵,如入无车之境地催足油门,往王功渔港奔
去,经过林姨家门前的时候,更多辆轿车急急地跟了上来。林姨看着风急雨骤,不由得想
到小女孩的父亲,听孩子说,渔船三天前才出海,可不能让那孩子没了爸爸。
  在层层叠叠的乌云,和铺天盖地的雨势下,鹿港天后宫的香火袅袅升起,一如林姨二
十八岁那年,直达上界。
※ 编辑: Unown (49.216.186.92 台湾), 08/27/2019 10:33:44
作者: clowflyer (少主)   2019-08-28 13:07:00
推 很有温度
作者: lanesu (新竹张泰山)   2019-08-28 13:16:00
再看一次有很多线索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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