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道说到一个段落,停下来,喝口茶,摇晃宝特瓶,若有所思地看着碧绿清雅的茶水在瓶
子里卷起的风暴。
女子待了半晌,迟迟等不到他开口,问道:“后来呢?你们去东部玩了?是吗?”
“啊、啊,去了,第一天去垦丁,第二天去三仙台,晚上预计要住知本、泡温泉,第三天
要去H县和七星潭...,那天晚上我们本想在垦丁大街上多逛逛,买些东西,谁知道死劫毫
无征兆地降临,我本来还牵着小茜的手,就只是放开一下,到对街去买她爱吃的地瓜球,
就只是那么一下子的时间...”弘道一手摀者脸,“或许是提前预知到什么,我在摊贩前
点完东西,突然想看看她,刚回过头,就听见一声尖锐炸裂的汽车引擎声响爆冲进来,小
茜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一台BMW撞飞。”
女子听到这里,心里也不甚好受,正想着说几句安慰的话,听弘道说:“那个驾驶喝得烂
醉,又在市区超速狂飙,罔顾他人和自身性命,因车速过快,撞到人后也没停下来,直冲
百多公尺,直到撞进骑楼,车头撞烂,车身扭曲变形,才终于停下。”
“酒驾吗?真该死。”
“是啊,明明就有三度酒驾被抓的纪录,为什么还要喝酒后开车...?”弘道凄惨地笑道
:“酒驾肇事、超速、过失致死、伤害罪,造成一死三伤,“才”让他被判刑入狱,合并
执行十年八个月,算上假释,没几年就可以出来。出狱那天,想必会有几个讲义气的好兄
弟替他开饭局庆祝,到时又是一尾活龙。”
“你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受。明明知道劫数将至,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深爱之人离
去。”
弘道看向她,语气沉稳,“小姐,人之劫数乃上天所定,身为一个道士,我们虽能窥破天
机,但若妄想人定胜天,擅改命运,终属旁门左道之技,非尔等正道。我们(道士)所能做
的仅是顺应自然,无‧比‧的‧服‧从。”
“但你、你真的这么想吗?心里都没有一丝一毫怨恨吗?”女子不能相信,遭遇这种事情
,有人还能心平气和地“信奉”上天。“好端端一个人就这样没了,你跟我扯些劫数、命
运什么的,没道理啊,上天凭什么强夺我们的性命?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呵,我不怨恨任何人。不恨上天、不恨三度酒驾上路者、不恨本岛过于宽松的酒驾罚则
。该厌恶的只有我自己本身,为什么我当初没有想带着小茜逃离命运的念头?仅是看着她
被卷入漩涡中,随波逐流、最后灭顶。”
“你不用太过自责...”女子想安慰他,说死劫是无可避免的,不是你的错,但是话语梗
在喉头说不出来。
弘道话说完后,沉默一会,抬起头看向她,突然伸出手往脸上探去,年轻女子虽略为讶异
,但知道男人不是真的要“摸”,见手伸过来,还是紧张的闭起眼睛。
“这个、”弘道拇指、食指一扣,自她头上数公分处摘了什么东西下,“妳看得到吧。”
他的两指间夹了一丝黑气,正是女子身上泛滥成灾的死劫之气。“若是放任心中的负面情
绪滋长,会加速劫之到来。”
女子一愣,没想到这家伙说半天和前女友的恩爱故事,拐弯抹角的,到头来却意图插手自
己的劫数,这才是他的目的吗?“不关你的事哪,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别把我跟你的前
女友搞混了,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是啊,但我可不能装作没看见。”
“喔?”真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女子语气轻蔑地说道:“就算满脑子想着‘好想去死’
,从高楼顶上跳下去摔个稀巴烂,或是想‘杀掉某人’,把大街上随机看到的一家三口抓
起来,开肠剖肚取出心肺肝肾脾肠胃,凌虐致死,这般又如何?道士,少摆出一副高高在
上的姿态说教。”
“你没有能耐化解这个劫的。”没错,她们家族为了这个劫数伤透脑筋,多年来砸下重金
,寻访能人异士,冀望能消灾解厄,请来的高人囊括本岛的五大道士家族‧姚□□程□,
无奈不从人愿,万般努力皆属徒劳。他一个年纪轻轻的道士,更不可能有办法。眼看劫难
将近,她半放弃地在大学志愿上选填东部区域,就是想远离家人家乡,形同自我流放到无
人闻问的偏乡异地。
“我没有要化解劫。”
咦?或许是她脸上的表情诚实反映了内心错愕,弘道见状说:“自杀和死劫是两回事。”
哈?“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办啊?什么也不做的等死吗?”
“小姐,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顺应自然’真意是让我们
遵循自然规律而动。说得难听,但人终有一死,如何在有限生命中摸索出意义才是我们该
做的。”
“哈!”女子嗤笑一声,这种正向积极的思考和人生观,在生死大敌前,薄弱的可笑可怜
,比夜市捞金鱼的勺子薄膜还脆弱,沾水即破,一点用处也没有,全是无能为力之人编出
来自己骗自己的谎话,“你‧真‧的相信这一套吗?换作是你,在懂事之前即被告知18岁
前有必死之劫数,还能夜夜睡得安稳吗?为什么偏偏是我?”
不知是否光影因素,男子脸上似乎露出笑容,应该看错了吧?“倘若是我有死劫的话会怎
么样?不知道呢,也许会担心害怕,咒骂上天不公、怨天尤人之类的。”
女子有些不能相信,没想到这个看似正派的道士说话如此不负责任。“因为你没有死劫,
所以才能说得那么轻松!”
“可以这么说吧。为什么偏偏是某些人呢?小姐,妳有没有想过,有些孩子出生下来就有
基因缺陷,智能不足、肢体残障等问题,为什么非‧得‧是‧他们?”弘道停了一下,继
续说道:“我认为一个自然健康的族群里在产下后代子嗣时,固定有百分之几的机率,会
出现基因有缺陷的个体,因此在问为什么是某些人时,已经有先射箭再画靶的味道,并非
他们运气不好,被“拣定选别”为畸形的异常个体,而是群体需要他们的存在。”
“那关我什么事?总有人生下来就是智障或是残障,他们只要去领身心障碍手册,不要打
扰其他人,挨在看不见的阴影处,等著拿政府补助金就好。”
“是吗,妳在不小心看见喜□□时,会同情他们吗?”
女子的脸色发白,“你在讽刺我?”
“非耶,世人多少有些同情同理心,见到弱势、智能不足者,自发地引起恻隐之心,想着
‘哎,真可怜,天生就是个弱智。’,生活一定很辛苦吧,自己能帮他们做些什么事情?
”
“少来了!那不过是廉‧价‧同‧情,你们自以为的同情同理心背后其实是庆幸自己无病
无痛,脑袋和身体四肢健全正常,这种暗自窃喜、自认优越的心态,到底谁才是有问题的
?你不也这么想吗?”
“是的、是的、小姐,”弘道双眼大放异彩,闪烁著奇妙的光芒,“虽然我们(道士)嘴里
口口声声说着要依循正道,但真正相信这一套的只有无知无能者和全知全能者。即便在心
里覆诵和催眠自己再多遍,我也没办法昧著本心,欺瞒一个纯真善良的女孩,要她看透生
死,秉著天命去死。”
咦?这男人到底想说什么?他很不对劲啊...
“说的有点多了。但和妳相同,我也在寻找死地和生命的意义,深信唯有置‧之‧死‧地
‧而‧后‧生才能得到答案,那定然藏在非常非常隐匿的地方,无法在日常中寻到,只存
于极端异常场所,例如深海之底或是夜晚的废弃高楼之顶。”
“那你找到了吗?”女子问道,内心骚动不已。隐隐间,她觉得这个答案和日后的生存之
道息息相关。
“还没、还没。小姐,妳不能太贪心了,每个人的答案对其意义不同,就算我说了,形‧
状也不一定吻合。”弘道朝着她伸出戴念珠和手表的左手,作‧势‧邀‧请,“妳能从亚
马逊河流域的雨林树冠层上头寻到马康氏蝰鱼吗?不行吧,树冠上只有僧面狐尾猴(注1)
,这就和鸟儿在空中飞,鱼儿在水中游的道理一样,妳又如何能从闻到腐肉尸臭味,寻来
的鬣狗口中问得真理?牠们只想啃噬血肉和骨头,填饱肚子呀。”
女子反复咀嚼这句话的涵义,似懂非懂。这番话若在平常听来是不知所云的胡话,但在强
风吹袭,孤男寡女独处的废弃高楼顶端,意义却又不同。刹那间,两人的世界异质化,重
新构筑,进入极其特殊的魔幻时刻。女子思索片刻,觉得自己稍稍能搆到疯狂的边缘,来
到悬崖峭壁旁,站在断崖前。隔着深渊,远远的,能看到另一边的世界、彼岸的风采。正
要发话,某人的手机响起,打碎了两人的魔幻时间。
我操──!弘道露出极其不悦的神色,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时机一逝不复返,异常
世界相当脆弱,一碰即碎,无法补救挽回。“抱歉,我接个电话?”他向女子说道。
是社长打来的。问他今晚的委托。“是、是,我跟委托人说过,会晚一点。是、是的,我
在市区遇到一个女孩,她的情况很糟糕,身上的寻死气息凶狠,不能丢著不管...”可恶
、可恶!该死的!他竭力压制心中的不快,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他就可以从女
子口中问得“答案”,百思不得其解的生死答案。弘道始终相信自己的缺口只能从同样的
异常来填补,他年幼时遍寻死地未果,遇到死劫之人,“才”豁然开朗,原来一直以来自
己都“误会”了、用错方法了,自残自杀是行不通的,“自问自答”只能得到默认的答案
,那不是他要的正确解答。生死一问,答案只存于将死之人口中,唯有藉死问生,亦或是
反过来,藉生问死,才能得到令他心满意足的回答。
“是、是,我会陪着她。好、我知道,不会的、放心,她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终
于和社长讲完电话,女子似乎已经想通了,弘道有些意兴阑珊,气氛已经不对了,感觉全
跑掉了,尽管只是稍微转错保险箱上的密码刻度,但若不是按照顺序输入正确的数字就无
法打开箱子。“抱歉,我有些事情,妳好些了吗?”
“嗯,你刚刚说的那些很有帮助,我会再想想的。”
是吗?弘道不语。心里“不免”失望,脸上“难掩”失落。没关系,还有机会的,女子的
死劫非常复杂难解,其精密程度更是前所未见,依他的见识,世上无人可拆解。几周、几
个月内女子必死无疑,或许他还能问到答案...
※※※
注1:一定是昨晚在万安家看国家地理频道看到太晚,他才会说出这种譬喻。蝰鱼和狐尾
猴?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