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孩掠过我的生命,最终在眼底留下一抹鹅黄。不是她热爱的红色,也并非我喜欢的粉色,总之就只剩下这个颜色了,如同我们之间的结尾一般。还以为开始和结束都有迹可循,却在那么一丝科学中嗅见诸多不合理。我无法解释,而我们一直都很相像,所以我想她也不能理解吧。
“妳要吃吗?”我还记得那天在国中补习班,她拿着薄荷口味的口香糖,转头向坐在她斜后方的我这么说。我们所上的补习班空间不大,座位的间距也很小,所以她转过来的时候,发尾便找到机会严实地赏了我一巴掌。我不禁笑出来,然后发现她疑惑的眼神,才急忙地摆手回应她。那是我们第一次的对话,却不是我第一次听见她说话。日后我们曾经聊过,她对我没有第一印象,而我对她的则十分逗趣。国一时,她在楼梯间对着我的挚友大喊三字脏话,当时我在现场,被那个和她的面容不相衬的语句惊呆,而我的挚友笑得差点岔气。
我一直以来都很内向,国中时期更是个没有存在感的人,非常容易被忽略,所以当我得到她的答案时并不感奇怪。但那个女孩对我而言不一样,那天看见她以后,她的样貌就在我脑海里留下了个没有感情的记忆,有点像手机里头的驱动程式,就这么卡在一小块区域,要删除也无法。当我们之间的关系成为朋友,我看进那双褐色双眼的机会变得多了以后,她不知不觉变成删不去的回忆。
准备高中考试的那段时间,我们整天都泡在补习班里,在同个空间呼吸著近乎凝滞的空气,用僵硬的手在笔记本上刻下生硬的文字。我们那时候还不怎么熟悉彼此,只是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但我记得她总跟我的朋友说她非女中不读。放榜后,我们虽然在各自的擅长的学科拿到满分,其他科的成绩却没有预期的理想,于是暑假开始,我们也开始准备当年那所谓的特殊招生考试。
或许喜欢她是那一年就发生的事,只是我不了解,也不敢面对。准备考试的那个暑假,我们每天早上九点至补习班报到,晚上十点打卡离开,整天都一起在一间小教室中度过。那段时间我们都对于未来感到很迷茫,除去读书的时间,还花不少时间在谈将来的计画,也说出很多心里的想法。她习惯坐在我前面,这样她可以转过头就对我耳语;我习惯坐在她后面,只要一抬头就能看着她低头写字的样子,或是在她打瞌睡的时候叫醒她。两年后的她提起当初逐渐熟悉的过程,连她都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她并不是如此容易打开心房的人。
即使那段时间天天见面,每天花超过十个小时相处,回家后我们仍在通讯软件上传讯,直到深夜,而我也养成了晚睡的习惯。经过了很多次的讨论,我们同时放弃考试,一起进入了以严格著称的某间私立高中。学校共有三个重点班级,我被分到了第一班,她则是第二班。虽然不再每天都相处在一块,但只要一天没有见到对方还是会感到奇怪,两人在通讯软件上的对话也从未间断过,周末也仍会一起混在补习班里头。比起每天腻在一起,我们似乎更习惯彼此是在有需要的时候,一直都陪伴在对方身边的关系。
她拥有很令人注目的混血儿容貌,在国中时被许多人视为像女神般的存在,到高中也仍是那样显眼的存在。即使她在新的班级遇到了几位很要好的朋友,却还是习惯和我一起讲些天马行空的话,也经常向我倾诉心事,她总说我很特别,是唯一一个她什么话都能说的人。我们两个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她是属于会打扮、很外向活泼的类型,我则是除了打篮球的时间以外,都坐在教室里写文章的形象。就算全部的同学都感到讶异,但我们的个性的确出乎意料地相似,很多的想法都一样,喜欢的事物也在某个奇异的点取得了平衡。我想维系我们之间最重要的关键,就是我们都
一样热爱音乐吧。
我们两个都在国小时期喜欢上韩乐,并非是因为国家问题,而是喜欢上那样“类型”的音乐,也互相讨论对音乐的想法,寻找新的歌曲分享给对方也是我们平时的消遣。随着时间过去,我们变得十分了解彼此喜好的音乐类型,总在对话带着“妳一定会喜欢”、“妳应该觉得还好吧”的语句,就像透过音乐在沟通似的。高二后,我们从单纯听音乐,转换成尝试亲自制作的的角色,总是她谱曲、我写词,当时的作品此时听在耳里已是廉价不堪,在我心中却是最珍贵、最有意义的回忆。那时的我同时热衷于篮球运动,她也曾开玩笑着说:“那以后我在场边写歌,妳在场上练习
篮球好了。”而我虽然只是笑而没有回答,却默默地把这段话当作是一种她承诺不会离开的方式。
高二的我们被分到了理组的升学班级,那是认识两年以来第一次同班。一开始有些不习惯,总是对我说:“妳要好好照顾我才行啊。”虽然是用不在乎的语气说出那些语句,但我明白她离开熟悉的同学、老师,内心是感到焦虑的。她老是这样,不管面对什么事情,表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内心却比谁都还要在意。还记得那天半夜接到她的电话,她问我要是她离开世界,有谁会为了她而伤心。我听着她一如往常平淡的语气,什么都讲不出口,只能说著:“我会一直都在的。”然后陪她说话直到清晨。升上高二,是该抉择很多事情的时候,但她一直都是个没有梦想的人,常
说著很羡慕我有确切的目标,但我却怎么也无法安慰她,只能在心里想着一定要陪她找到未来想做的事。现在的我只庆幸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因为我再也无法陪她找梦想了,而我讨厌做自己无法实现的约定。
高三那年,学校开始了晚自习,我们两个也一起离开了补习班。有如回到三年前般,从早上七点开始到晚上九点,在笔记本上写下一页又一页艰涩的学科内容,在同个空间呼吸僵硬得令人窒息的空气。下课时间她教我怎么解数学题,而我整理国文笔记给她,在疲倦的时候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而我拍拍她的头,仿佛那样可以带来力量似的,我们都希望彼此的未来可以更好。晚自习前的休息时间,我们两个不和同学一起在教室乖乖待着睡觉,总是偷偷地躲开老师的视线跑去教室隔壁的厕所,关在同一间里用气音聊天,抑或一起戴着耳机听音乐。还记得那时站得脚酸了就会
蹲下,但听见钟声要起身回教室的时候,两人都脚麻得谁也无法帮谁甚至会一起有贫血的症状,我们老是会因为那样而笑得出声。纵然只是小事一般的学生日常,却让我们暂时逃脱那只带来沉重压力的人生区段,依靠着对方,用短暂的半个小时去得到呼吸的机会。
我的好胜心很强。那年我参与了高中最后一场系列赛,那段时间她时常说希望我可以打到冠军,于是我将这几场比赛看待得比从前任何一个都还要重要。冠亚军被裁判黑哨而输掉以后,很少掉泪的我居然哭了,而她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静静地拎着我的背包,陪我一起走去公共汽车站,什么话都没说。隔天,我到校以后,就在座位上看见了一包乖乖,上头有着熟悉的笔迹、熟悉的画风,然后我看向坐在隔壁的她,她对我说了句:“妳给我把它吃完,不然我打妳喔。”她对我从来就不像对其他人一样温柔,就像她在窘迫的时候会用力打我的手臂,然后在下一秒才会回过神,边
大笑边对我道歉。
因为太过了解彼此,我们理所当然地从来不把彼此的玩笑当真,就算鼓起勇气说了喜欢,也仍旧当作是玩笑,我们都知道对方承受不起,却也觉得没什么好藏。还以为能够一直就这样待在身边的,可我把她给弄丢了,就在距离学测剩下两个月的那个星期。究竟发生什么事、甚至在哪个时间点,在我脑海中不知不觉都变得模糊,摸也摸不清了。只知道就算每天还是能在教室看见她的身影、听见她的声音,事实却是她已经离开我的世界,而熟悉的每个语句、每个微笑,都变得越来越渺小了。似乎曾在脑中想过我们之间各种关系的可能性,但从未预期过有这么一天,原来人与
人之间真的会变陌生人,真的能忘记每个相处的时刻,能够放弃每句说好的约定。
好一阵子早上起床去学校,对我而言是件很艰困的事情。但到了发现连鸽子都走得比我快,松鼠都已经冬眠结束醒来,跳上另一个树枝尖端,我才想承认。我们总是比谁还要关心彼此的,就算在那个句点过后,还是能听见朋友说,她要我好好吃饭、好好休息,而我总是边敷衍着边绑起头发,可能是拿起球跑去球场,也可能是拿起笔继续做我的笔记,他们说我越来越不像自己。或许她对我而言就像太阳系,而我只是颗星星,照着她想要的路径运行。但我不清楚我是哪颗星,又会不会是冥王星,会不会终有一天我能脱离,能够拥有自己的世界。
最后那天,在礼堂擦肩而过,她对我身后的同学笑着,我觉得脸颊上湿湿的。我们从来就不是彼此的谁,也不能够再拥有其他身分,我明明都一直了解的,但却从来不能理解为何她能够转身的如此干脆,我则像是仓皇逃跑般狼狈。或许我也该像她一样积极地去厘清些什么,才不至于在句号上留下颤抖的痕迹吧。很多很多的温暖,曾经像夕照般,到了结尾,却变成留在眼底的那道残影,一直是鹅黄色,而我们之间蔓延的是灰色。几乎是什么都不剩下了,遗留的只有国中制服和毕业纪念册上大得显眼的那个名字,在我脑海里那个侧脸,以及一个又一个我们没能完成约定,还
有说不出口的那一句我很想妳。
对不起啊,我不能陪妳找梦想了,不能开车带妳去垦丁玩,不能一起慢慢变老,不能在大学毕业后去韩国旅行,不能再听妳弹钢琴、唱歌,不能再一起写歌,不能再看妳跳舞、一起准备表演,不能当妳的制作人帮妳出专辑,也不能在每个深夜妳感到难受的时候,第一个打电话给妳,不能成为妳的谁。
我一直都遵守着约定待在原地,而妳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