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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回家又是一趟漫长的过程。
张培雅被迫将书包前背,才能挡住钮扣全被扯掉的制服上衣。她将书包当成救命的盾
牌抱紧,护在身前,随着等车的人潮挤进公共汽车。
同行的满是庸庸碌碌的乘客,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孔瞪着车窗外又或聚焦在手机萤幕
。混杂的气味远比清晨的首班车更复杂,汗味与油垢味、香水跟体臭、老人身上的樟脑丸
味道、塑胶提袋里便当的阵阵菜香……
一前一后坐在博爱座的两个大婶正在闲聊。前面的那个不断转头,手臂随着转身乱摆
不断擦撞到一旁的乘客,但大婶浑然未觉,只有乘客脸色越来越难看。
两位大婶聊得相当起劲,音量足以让全车的人一字不漏地听见交谈内容。大婶口沫横
飞之余瞥见张培雅,因为历经岁月磨练而善于察言观色挖人八卦,大婶自然发现张培雅的
异样。
“你看,那个女生看起来怪怪的。”前座的大婶故装神秘地压低声音,却又唯恐别人
没发现似地直指张培雅。书包只遮去制服的上半部份,至于下半段则是无助地露馅出来,
让人看见那没有扣起的下摆。
“哎唷,夭寿喔!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么不检点,衣服都不扣好
!”后座的大婶大声嚷嚷,全车的人都听见了。
“我女儿也是啊,在外面搞一堆乱七八糟的,说她几句还会翻脸!”前座大婶忿忿不
平。
张培雅故意当没听见,但周围的乘客、尤其是男性都是好奇地张望,寻找大婶口中那
个“没扣钮扣的女生”。
张培雅看似镇定,实则暗自咬牙,那些与毛手毛脚无异的猥亵目光令她脸颊发烫,既
羞愤又气恼,但越是这种时候她越不愿意退缩,逞强地站得挺直。
到站下车后张培雅确认时间,这时候二姑姑已经在家了。从公务员退休的二姑姑平日
固定和退休的同事聚会,也许是喝咖啡或看电影,又或是到各个景点踏青,然后在傍晚七
点前返家。现在的时间正好是七点整。
二姑姑的家位在大厦二楼,与邻近几栋大厦属同一社区,住户多是白领阶级或军公教
人员,毕竟这地段的价位至少得是这些人才负担得起。
张培雅谨慎地将钥匙插入锁孔后轻声转开,接着是门把,同样接近无声地将门慢慢打
开一条缝,观察屋内动静。但是好巧不巧,二姑姑正好在玄关,拿着芳香剂对着鞋柜猛喷
,因此发现门外的张培雅。
二姑姑那张尖锐的马脸慢慢扭曲,眉毛倒竖。惊吓的张培雅几乎要倒抽一股凉气。
“张培雅!”曾经担任主管职位的二姑姑就像喝斥下属般毫不客气。
心知躲不掉的张培雅只能现身,一身狼狈的她引起二姑姑高分贝的惊呼:“你看看你
这是什么样子!你都在外面干些什么?你最好解释清楚这是什么情形?”
“一点小意外,没事的。”张培雅无从解释。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她知道就算讲明
是遭到同学羞辱,二姑姑也不会伸出援手,反倒可能让情形越加恶化。
“这叫做没事?你不要睁眼说瞎话好不好?你当我是什么、是三岁小孩吗?这种谎就
别撒了。你这样对得起霖青吗?他一个男人辛苦把你跟你弟弟带大,结果他、他一离开你
就开始乱来?”悲从中来的二姑姑突然掩面,发出怪异的呜咽声,像患了鼻窦炎的海牛乱
嚎著。
在原地罚站般无法动弹的张培雅心乱如麻,后颈泛起一阵鸡皮疙瘩。她好想赶快离开
这里,二姑姑发作起来不知道要多久才会罢休。
二姑姑好像听见她的心愿,突然粗鲁地打开门,过猛的力道让铁门硬生生撞上墙边的
鞋柜发出巨响。
“出去、你出去!给我站在外面好好反省!”
几个正走上楼的邻居目睹这幕闹剧,全都如木偶愣在楼梯间,迟迟没有走上来。二姑
姑发现了,立刻转变态度,换上油腻腻的假笑。
“张太太,这么巧呀!不好意思让你们看笑话了,这我姪女啊,叛逆期不懂事。你知
道的,年轻人都是这样,所以我稍微口头训诫。呵呵,你要上楼对吧?培雅,还不快让开
给张太太过?”
张培雅依言退到墙边,让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张太太一家上楼。等到张太太一离开视
线范围,二姑姑压低声音,阴狠地警告:“没有我允许不准进门,在这里好好反省!”
于是,张培雅就这样孤零零地在门外罚站。空荡荡的楼梯间偶尔传来其他楼层住户的
脚步声跟关门声,他们进出都不必战战兢兢,只有张培雅每次都得担心不慎引爆二姑姑这
颗炸弹。她恨自己为什么只能寄人篱下看人的脸色过活。
她稍加计算。目前是国中三年级,但要自立恐怕得等到大学,还要三年多的时间,可
是忍得了这么久吗?
张培雅的双脚因伤开始发疼,便背靠墙壁坐下。毫不浪费时间的她拿出课本温习,若
真想要自立,现在就得作足准备才行,课业是她目前唯一能够把握的。
过去父亲对她跟弟弟的成绩多有要求,这养成她认真面对课业的态度。但一整天累积
的疲累终究击垮张培雅,虽然拿着课本却难敌不断涌上的沉重倦意,眼皮慢慢阖上。
虽然地板又冷又硬,但张培雅睡得很沉,完全忽略的外界动静,沉入黑暗的睡眠。
待她缓缓醒转,一时还分不清自己的所在处,同时发现一双穿着西装裤的长腿出现在
视野中,配着一双亮皮皮鞋。张培雅视线上移,望着那双腿的主人,对方同样也在看她。
不知道是不是张培雅多心,那人似乎看向她并拢的大腿之间,令张培雅睡意顿时全消
。她同时认清那人,原来是姑丈。
发现张培雅醒来的姑丈不动声色,终于肯移开目光,堆著关心的笑脸询问:“怎么待
在外面不进去呢?”
张培雅无法回答,油然而生的恶心感令她抗拒回话,并警戒地拉紧裙摆。这动作太明
显了,当然让姑丈注意到。
姑丈皮笑肉不笑,自顾自地继续说:“被你姑姑赶出来了?我劝过她好几次了,脾气
要收敛一点,可惜都听不进去。让你受委屈了。”
姨丈叹气,弯下身将脸凑近张培雅,若不是墙壁抵著,张培雅真的很想退后再退后,
只要能离姑丈越远越好。
“跟我一起进去。”姑丈伸手抓着张培雅的胳臂要将她拉起,张培雅虽想挣脱,可是
现在吃住都是倚靠二姑姑一家,总不能表现得太强烈,只能强自忍耐。姑丈抓得很紧,手
指都陷入肉里,令她生疼。
张培雅一声不吭地站起,紧抓著书包挡在身前。姑丈有意无意地用眼角余光瞄着她敞
开的领口,已有雏形的乳沟隐约可见,而且毫无防备。
张培雅羞愤不已,紧咬下唇。姑丈仍未放手,一手抓着她,另一手从口袋掏出钥匙开
门,然后强拉着她进屋。
二姑姑正在客厅看韩剧,当然也听见开门声。她发现张培雅跟着进门,立刻斥骂:“
怎么让她进来了!你看见她那个样子没有?一看就是在外面乱来。”
“你先进去。”面对发作起来的二姑姑,姑丈只有无奈的份,也终于甘愿松手。
张培雅逃也似地快步走进房间,立刻锁门。她靠着门不断喘气,手臂仍残留姑丈紧抓
后的触感,令她相当不舒服,连灯都不开就扔下书包,抱着膝盖躲到角落,捂著耳朵不愿
意听见门外二姑姑的咒骂。
她在黑暗里待了许久,无数思绪在脑海乱转。姑丈的笑脸一再浮现,然后扭曲成狞笑
。比起鬼妹那些小流氓,姑丈才是令培雅最害怕的人。
姑丈时常借机触碰她,起初张培雅还以为是长辈对于孩子的关心举动,但日子一久还
是察觉有异。
尤其是姑丈看她的眼神很不对劲,有时怜爱有时贪婪,完全就是在看待一个极欲占有
的异性的眼神。
最可怕的是几次张培雅发现衣柜里的内衣被人翻动过,曾经怀疑是姑姑的神经质发作
的突袭检查,但直觉告诉张培雅是姑丈所为。
这令她不寒而栗,从此养成进房后都要锁门的习惯,尤其是睡前更是再三检查。若不
是知道二姑姑一定会气疯,张培雅真的很想更换房间门锁,钥匙则由自己保管。
好恶心,真的好恶心。张培雅发现竟没有一个地方能够让她安心落脚。直到父亲骤逝
,她才惊觉自己有多无力,在这个世界上是那样渺小,只有任人摆布的份……
房间外的声音慢慢消失,夜终于深了。
趁著姑丈与二姑姑都已经入睡,她才鼓起勇气去洗澡,这样不必担心一离开浴室就撞
见刻意守在浴室外的姑丈。
她浸在浴缸里,水温很烫,但对现在的她来说刚好,紧绷的肌肤以及放学时遭到围殴
的瘀伤因此得以放松。
洗完澡后,张培雅踮着脚尖回房,只有这样才能有效放轻脚步声。她锁上门,已经是
午夜零时之后,但一点睡意都没有,满脑子都想着该如何尽快逃离这里跟学校。不过没有
任何亲戚愿意伸出援手了,只有二姑姑勉强收留她。
张培雅思索著,一边换上牛仔裤跟T恤,再穿上爱迪达的黑色连帽风衣外套,然后往
口袋塞进手机、钥匙跟钱包。
这件风衣外套令她倍感怀念,是父亲带她跟弟弟一起去买的,姐弟俩不约而同挑中一
样的款式,也是父亲最后送给她的礼物。
父亲死去的那一天,张培雅亲眼目睹他的死状。父亲被砸破的头颅转向不自然的角度
,还流了满地鲜血,被钝器砸伤的右手掌完全变成一团烂肉。
后来张培雅听说父亲的脖子是被凶手扭断的,这是她最后得知关于父亲命案的消息了
,从那之后完全接触不到任何资讯,似乎是大姑姑专门负责跟警察联络。
从命案到现在已经好长一段时间,可是凶手的下落一点消息都没有,至今仍未被捕。
关于凶手,张培雅亲眼见过他的样子。那是她跟弟弟在暑假时跟着亲戚出国,返家后
撞见的第一个人。
凶手是个清秀的少年,完全不像是会犯下这种凶残命案,更像是会待在咖啡店里读著
文学书、又或是担任街拍模特儿的人。
可是这个人的的确确杀了父亲。他杀了父亲。
但是,比起残忍杀害父亲的凶手,更令张培雅无法接受的是她对父亲的死似乎没有那
么悲伤。父亲的确对她跟弟弟很好,在母亲提出离婚之后是父亲一人独自抚养她跟弟弟。
可是张培雅感受不到父亲对她跟弟弟的爱,生性敏感的她隐约觉得父亲似乎沉迷于“
某样事物”,而且那种热爱的程度甚至超越了给予她与弟弟的关心。
两相衡量之下,她与弟弟会处在天秤里向上倾斜的那一方。这反而比父亲的死更令张
培雅难过。
在完全混乱之前,张培雅停止多想,她离开笼牢般的二姑姑家,一步一步踏下楼梯。
在经过社区出入口的管理员室时,身材显胖的保全正在大门边抽烟。
“这么晚要去哪?”保全问。
“买宵夜。”张培雅早就准备好说词。
“女孩子这么晚一个人在外面走很危险噢。好像要下雨,有没有带伞?我这边有可以
借你。”保全急着献殷勤。
“外套可以挡雨。”张培雅不愿意多作逗留,在保全再次开口前离开。
深夜的巷子只有路灯的光,夜空里的星星早就死去。好安静。张培雅感到异常的轻松
,像离开鸟笼获得自由的金丝雀。
她轻轻地哼起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