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尸
18
唧—唧—唧—
生锈的铁柜轮轴滑过地板的刺耳作响声回荡在空荡的走廊间,但这里仿佛已经是被世
界遗弃的地方,因为除此之外,再也听不见其他声响,连风都静止于这个空间。一片黑暗
中,惟有夜色透进走廊窗户的朦朦光亮,隐约映照出推动铁制衣柜的人的身影。
突地,轮轴声嘎然停止,停在一扇贴有福字的门板前头,推著铁柜的身影熟稔地转开
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木板,然后笔直朝屋内的一扇铁门前进,比走廊更为漆黑的室内完全没
有对于人影的行动造成任何阻碍。
“亲爱的,我们回家了……我们回家了……”
人影边打开唯一一扇铁制的门扇,边低语喃喃,单手轻抚靠近己侧的铁柜侧边。
处于黑暗中全然无碍的人影,却在一打开门扇后,因满室自整片玻璃窗透入的路灯灯
光而慌乱了起来,急忙想拉起不知何时掉落在地面上的破旧窗帘,好重新覆蓋玻璃窗,但
却怎么也无法让窗帘回归原处。
人影苍白瘦弱且遍布青色血脉的双手,用力地举高并撑大著窗帘,却怎么也挡不了已
流泻一室的光亮,光亮下显露出人影的脸孔,是五官普通、平淡无奇的周翔泰,和他亲生
的孪生子那两张如同天使般的美丽脸孔截然不同的周翔泰,此时正因始终回复不了的黑暗
而陷入异常的歇斯底里之中。
“怎么会这样……”
自他拥有自主行动能力的十八岁起,周翔泰时常独自一人回到这个地方,这个生他、
养育他到十岁的地方,尽管和当年相比,早已人事全非,但这个‘家’总是让周翔泰感觉
特别心安。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因素,自那年起,这个地方的居民纷纷搬离,整座公寓因而
逐渐荒废,只供外租的公寓持有者也不再管理甚至重整公寓,奇异地供给了这里能保留和
当年一模一样场景的养份,这是让成年后的周翔泰得以继续活下去的养份。
这些随着岁月日益增长的霉斑以及益发腐朽的木造装潢忠实留存了属于周翔泰人生中
最美好的时光,即便被众人唾骂、指责是变态一家,但那些人并不明白,那是唯一能让他
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方法。
时常出差的父亲因此请辞换了份工作而能每日准时到家,下班后的父亲返家的第一件
事便是为躺卧床铺多年的母亲擦拭身体。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擦拭著母亲尤其脆弱的干枯
四肢,父亲呵护着母亲的神情总让周翔泰觉得自己也被深深爱着。有着和自己一模一样脸
孔的妹妹最爱撒娇,时常躺卧的母亲怀里,嘴里哼著不知名的歌的旋律,哼著哼著就睡着
了,周翔泰常常替熟睡后的她们盖好眠被。周翔泰自己则偏爱在下著微微细雨、带有潮湿
气息的白日里,替母亲细细梳理一头长发。
这里的每个景物都刻画著这些美好的回忆,虽然止不住屋内物品败坏的速度,但这些
年里周翔泰舍不得更动或修复这里头任何的摆设,更别提父亲替母亲一手打造的漆黑房间
。那完全透不进光的厚重窗帘的布料以及裁剪都是父亲亲自挑选和缝制的,几十年来都牢
固地守护着这个房间,此刻的掉落仿若一并砸碎了周翔泰一直以来的信念。
多年来,周翔泰始终渴望回到过去的日子,他渴望回到过去一家团圆的温暖。什么是
不正常?什么又是正常?他在人们所谓的‘不正常’环境下安稳地长到了十岁,心境安乐
,觉得世界是安全的,人们和善。但自十岁那年的那个起点起,一切都风云变色了,他被
送上了一条所谓‘正常’的道路。
他被领养、换了个名字,接着被私下拍卖,然后像个玩具似地受尽各式凌辱,世界就
此令他充满了恐惧、带着假面具高高在上的人最是恶心至极。
尽管过著如此绝望的日子十几年,尽管他的父亲死了、母亲被火化了、育幼院分开了
他和妹妹,但周翔泰深信有天终能团聚的信念支撑他活了下来。
后来他的妻子的出现更强化了这样的希冀,那是周翔泰这一辈子仅次于童年的幸福光
阴,他温柔的妻子啊,抚平了他巨大的伤痛,带给他一对可爱的双胞胎男孩,当旁人讪笑
他们父子迥异的面容的时候,他温柔的妻子总是紧紧握着他的手,不畏流言蜚语。
随着周永平、周永安的成长,他们俩完美地复制了他的基因,那两张拥有与他和妹妹
几近相同的面容一度让他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单纯的小男孩光阴,于是周翔泰下定决心,
一定要好好保护他的家庭。
然而,妻子因病辞世,他仿制著父亲的手法试图将深爱的妻子留在身边,却因此遇上
了成年后的妹妹。妹妹似乎已然忘了自己是谁,接着又与周永平、周永安失散,而他……
周翔泰望向房间角落一面破了一角的落地长镜,这是在十几年后,周翔泰第一次就著
此时室内微弱的街灯仔细端详自己的脸。那是张再平凡不过的脸,略宽的额际、没有神采
的单眼皮、平扁的鼻梁与颧骨、肥厚的鼻翼、方正的下巴,略薄而唇形漂亮的嘴是周翔泰
仅留的原始五官,但搭配上整张平凡的脸变再也显不出它的丝毫优美之处。
从那座地狱逃离之后,周翔泰费尽心力地在最短时间里赚来一笔钱,彻头彻尾地将自
己改造成他觉得安全的样貌。再也不会引起任何一人多一分注意的样貌,却好像是把硬生
生将他和过去狠狠一刀割离的利刃。
他不要这样子!他想要过跟以前一模一样的日子!
脑子还没意会过来,周翔泰已经将整面镜子砸碎,镜面的小碎片插入周翔泰紧握的双
拳,磨石子地慢慢出现斑斑的血迹。
周翔泰费尽气力搬来这座公寓的铁制衣柜静静地伫立在铁门门口,整个空间还是好安
静,微微地,宁静的夜里传出断续的抽噎声,抽噎声又变得急促。
在许多年之后,周翔泰先是开始啜泣,对他而言已经过度陌生的泪水浸润了他的眼眶
,周翔泰接着哭了起来,他的哭声是充满压抑的悲鸣,像某种小动物发出的微弱声响,淹
没在整座巨大城市的喧嚣之中。
*
“小朋友,你叫周永安吗?”
女警呈蹲姿,与周永安齐高,耐心地一字一句询问眼前被人微微压制着的周永安。
“老板,你是怎么发现小男孩的?”
压制着周永安的男警同步向民宿老板问话。
“就是前几天有个姓方的小姐投宿,因为一次就用现金缴清一周的住宿费,所以我就
没想太多,但我有觉得很奇怪啦,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没事怎么会一个人来住这种地方
,但因为好几天也都没什么事,我就没有想太多,哪知道今天发现她房间发出很奇怪的声
音,不然我平常是不可能会随便开房客的房间拉,然后一打开这个小男孩就冲出来啊,这
太夸张了,方小姐入住的时候,是一个人,现在蹦出个小男孩,也太不正常了,我虽然有
点怕是有什么问题,不过还是冲去拦下那个小男孩,结果一看,竟然是这阵子电视一直在
播的那个小男孩!”
民宿老板滔滔不绝地跟警察报告整个心路历程,民宿门外的警鸣声嗡嗡作响,引来了
围观的好事人群,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各自的看法,瞬间汇集成嘈杂无比的环境。
周永安从原先好不容易静下来的状态开始抗拒地不停扭动身体,好吵、好吵、好吵,
周永安的脑袋充斥着所有难以消化的声音,让他的脑袋快要爆裂。好痛、好痛、好痛,周
永安想要摀住耳朵的双手却被男警以更大的力道箝制住。
“怎么办,好像问不出个所以然,先带回去好了。”
女警放弃与周永安沟通,决定将周永安带回去交给这方面的专家讯问,和男警合力将
不停挣扎的周永安抬上警车。
周永安被抬起的时后突然开始放声尖叫,沿途围观的人群开始鼓譟,甚至有些人拿出
手机开始拍摄,女警试图要挡住周永安的脸孔,但受限于周永安挣扎的力道实在太大,未
免伤到其他人,所以遮挡的成效不彰,只能尽快移动到警车内。
一进到警车,周永安停止尖叫,迅速躲到最角落,抱着头、摇晃不停发颤的身体。
“哥个-哥个--”
害怕不已的周永安声声呼唤著胞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