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一九零八年，六月三十日。西伯利亚的寒冷早晨。通古斯河附近的僻静荒地。
粗糙简陋的小木屋里，六道真理摩拳擦掌，准备好证明自己的大胆推论。
引颈期盼的这天终于来到。
经过无数通宵的熬夜赶工，所有前置作业和配套措施及时完成，
并在测试时依照设定流畅轮转，顺序呼应。
归功于千万次的反复推敲与修正细节，
能事先料想到的预防系统也都配合良好，运作无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到良辰吉时，术法便会自行启动，等待引导。
接下来，就是让任何胆敢冒犯人世的嚣张东西，好好品品尝炼金始祖的镇压手段。
阴阳表里，相生相克。融合了厌胜法门的加料克制绝对不容小觑。
即使将要对付的东西是那种存在。
按照计画中的发展，安全性应是无庸置疑。
但特地选在人烟稀少的地区执行，依旧能减轻不该发生的只怕万一。
毕竟任何实验都有风险。有些风险，甚至庞大到无法自行承担，只能尽量避免波及无辜。
越是驾轻就熟，就越不该掉以轻心。
真正的研究者，总是会将“或许”视为不可发生的意外，而非随机出现的侥幸。
炼狱是灵魂的苦海，却也是知识的宝库。
越高等的恶魔，就掌握著越丰富的奥秘，等待胆大妄为之人需索渴求。
无论巧取或是豪夺。
深知与恶魔交易难占便宜，六道真理并不打算卑躬屈膝讨价还价，
而是准备以强硬姿态命令恶魔揭露资讯。
就像数千年前借由神器，与七十二柱魔神达成协议的索罗门王。
环环相扣的精致网罗，就是六道真理赖以胁持，逼迫落难恶魔俯首称臣的齐全后盾。
一但跳入陷阱，再强大的猛兽也只能任凭宰割，有如瓮中之鳖。
为了获取自由，哪怕只是被打回炼狱也好，恶魔都会迫不及待提出谈判，
并试图满足那只要稍费口舌，就能轻易达成的简单条件。
亦即给出承诺，与人类订定契约。
因为祂们唯一的共通弱点，就是需要以契约为涉世媒介，并且绝对无法违背契约。
无论履行契约的过程是否忠实或者积极。
哪怕恶魔力量再大，不管内容再不平等，无论当初多不情愿，
只要各方宣誓签订，就代表契约成立。
空口白话也罢，白纸黑字也好，在这之后，恶魔就会成为文字或语言的奴隶，
直到契约期满。当然人类也是。
不过两者的差别在于，人类很可能在契约期满之后，被强制转变成恶魔的奴隶。
透过灵魂建立的买卖无法抵赖，或许可以分期付款，但总有一天必须结清帐单。
经由法则联系的关系不能伪造，口说无凭的狡辩并不管用，即使翻脸不认也于事无补。
所以可靠。所以值得。却是走投无路之下的别无选择。
最痛苦的并非求生不得，而是求死不能。
六道真理看向占据屋内大半地面的招唤法阵。
只有最危险的恶魔，才能带来最正确的答案。
只有最原始的存在，才能理解最复杂的问题。
所以六道真理必须窥探炼狱，捕捉塑造出全体恶魔的深邃根源。俗称为浑沌之邪。
“这样一来，就能解脱了吧。如果是够强大的古老恶魔，一定有办法杀死我。”
六道真理满怀希望。以及感叹。他已经活了太久，活到太腻。
这看似年轻的男性皮囊，是他曾背叛恩师的羞耻牢狱。而且是不折不扣的无期徒刑。
“何蒙奇洛士！”六道真理呼唤他最重要的助手，也是他所有知识与财产的继承者。
无论如何，在临死之前，都应该再见这最后一面。出于情分更出于道义。
另一名男性走出书房，手上拿着近百年前出版的恐怖科幻小说，科学怪人。
这是何蒙奇洛士最喜欢的一本著作，只要有空就会不时重读。
即使看过百遍，倒背如流，依然能津津有味，感触良多。只因为能感同身受。
何蒙奇洛士觉得自己和故事中的主角很像。
不是疯狂科学家法兰肯斯坦，而是悲剧里真正的主人翁和受害者。
那头法兰肯斯坦以众多尸块制造出的人形怪物。
虽然原理大相迳庭，甚至根本相反，但彼此在本质上却是大同小异。
都是化零为整下的畸形产物。
差别只在于一个是缝补肉体，一个是拼凑灵魂。
何蒙奇洛士可说是灵魂版的科学怪人。而且“居无定所”。
不同于六道真理的外貌永远固定，何蒙奇洛士“现正使用”的身体是中年壮汉。
毕竟工作方面有很多粗活，越多的肌肉就代表越高的效率。
“主人。”何蒙奇洛士挺拔站立，脚边跟着一只神情慵懒的斗牛犬。
六道真理吩咐过他不用拘礼，但天生下卑于上的从属本能，
仍使何蒙奇洛士自然调整言行举止，对创造者展现出最基本的尊敬。
“我交代的事，都记清楚了吗？”六道真理表情温和，语气带着三分歉意。
“我会好好照顾赛博拉斯。”何蒙奇洛士放下小说，抱起肥嘟嘟的斗牛犬。
“那就好。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们。真对不起，莫名其妙把你们牵扯进来，
现在又独断独行坚持退场。我真是太任性了。”
六道真理坦然承认，自己是个任性自私，不负责任的失职创造者。
当初因为形单影只太过无聊，先是尽凭一己之意，硬是招唤出赛博拉斯作伴，
后因想有个人陪同说话，又制造了同样不死的何蒙奇洛士。
一时兴起就把他们带来世上，分担空虚，现在却要抛弃他们，永离现世。
比不告而别的一走了之更加过分，而且过分许多。
尽管不会受到任何责怪，六道真理的心中依旧不太好受。
“主人，我不懂。我觉得活着很好，您为何执意寻死？”
何蒙奇洛士将赛博拉斯放到身旁的小餐桌上。
赛博拉斯随即自在趴卧，闭眼打盹。
还有时间，六道真理拉椅坐下，并示意何蒙奇洛士加入。
何蒙奇洛士恭敬从命，端正入座。
“你还年轻。或者该说还不够老。一成不变对我而言太过沉重。
长眠安息，是我追逐已久的梦想，你应该为我高兴。”六道真理平静微笑。
遥想已久的宿愿近在眼前，唾手可得。自己绝对是全世界最幸福的赴死之人。
“主人，容我提醒。死因与恶魔沾上关系的灵魂都不得安息，无一例外。”
何蒙奇洛士担忧皱眉。他不是怀疑主人的实力，只是明白恶魔的难缠和诡计多端。
毕竟炼狱正是他的故乡。他还残留着“出生”前的零碎记忆。
虽然画面模糊稀薄，感受却是浓烈鲜明。
炼狱是个很糟糕的地方，就连瞄上一眼都很不舒服，没有谁会想长期居住，
就连恶魔也不例外。所以祂们才拼命想方设法跨足人界，挤身世间。
有求于魔不同于片面剥削，总得稍微做出让步。而一失足成千古恨。
这是身为炼狱前任成员的由衷建言。
何蒙奇洛士很感激主人的受肉仪式，让他得以脱离没能彻底遗忘的折磨苦痛，
并以崭新姿态降临这个多采多姿的缤纷世界。
“我会小心的。”六道真理莞尔回应。他当然明白，何蒙奇洛士的关切是出于真诚。
而且何蒙奇洛士的心智，还没成长到能对创造者说谎的地步。
对主人的决定表示无法完全认同，已是何蒙奇洛士目前所能做到的最大反抗。
所以比起自己，六道真理更想多叮咛这孩子几句。
何蒙奇洛士的内在思维，远远不如眼前的外表成熟。
六道真理可以明确看出，何蒙奇洛士额上的识别符号还不够壮大。
那代表了借由炼金术赋予存在，得以横跨炼狱与人间的混种身分，
也象征了该存在的强大程度。
即使何蒙奇落士更换身体，那个记号也会随之转移。
所有参杂炼狱之火的不纯生命，都会留下标记灵魂的不洁烙印。
那圈凡人肉眼无法见到的啣尾蛇纹，所散发出的能量仍太过稚嫩。
不像六道真理背后的卡巴拉树般清晰深刻。
那蕴藏了无穷智慧的美丽图腾，是他必须永恒背负的灼热原罪。
由炼狱烈焰烧灼出的资格证明。既是诅咒，又是祝福。无时无刻滚烫着他的愧疚与懊悔。
六道真理轻声叹气，收敛心神。既然将死，那往事也无需多想。
他认真看向何蒙奇洛士：
“备用身体的数量应该暂时足够，不过终究都会逐渐老化衰弱。
你还是必须自己寻找新的躯壳和他们订约。多准备几个不会有错。”
何蒙奇洛士点了点头，眼角撇向手边的科幻小说，又看了看藏在角落阴影里面，
罩着防尘布幔的人形傀儡：“再造一个我的同类，真的不可行吗？”
“不是不可行，而是太困难。即使是我亲手合成，也要历经多次失败，
由你执行的成功机率太过渺茫。 即使成功，制造人工生命体的代价也太过昂贵。
这个世界不该也不能承受另外一次。她很好，相信我。假以时日，
将会是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伴侣。当然，这需要你的细心培养与爱护。
重点是虽然形式不尽相同，但和你一样几乎与死亡绝缘。”
六道真理对活人偶的半成品极有信心。
那是他精湛工艺的最高杰作，校正百次后才定案的终极设计，
用上了所有足以令天下匠师叹为观止的奇妙技巧，充分融合了力与美的心血结晶。
精雕细琢，完璧无瑕。维妙维肖，栩栩如生。
只要灌注仿造的灵魂就能苏醒，成为以假乱真的永生活体。
“不尽相同吗……”何蒙奇洛士难掩失落。
“我明白，我死之后，你会很孤单。独自永生的寂寞谁都无法承受，
所以想要和自己完全相同的存在。所以我才创造了你。”
六道真理温言安慰，说出将心比心的肺腑之言：
“但就像我无法造出另一个自己，我也不能造出另一个你。
很多时后，我们都只能退而求其次。活得越久，就越会遇到类似的无奈。
我能为你做的，就是留下活人偶的制造方法让你牢记，并做出最好的样品让你参考。”
“是的，主人。请原谅我的贪心与愚蠢。”
何蒙奇洛士记得，主人说过越是永生，就越需要习惯被迫面对现实，
也越需要说服自己接受折衷。但主人也曾经说过，无奈之下的决定并非选择，乃是妥协。
“别这么说。你是我的骄傲。就像百式一样。”六道真理起身，前往魔法阵的中心。
不用主人交代，何蒙奇洛士就知道应该回避。
于是他抱起正在打鼾的赛博拉斯，带上最爱的小说走向书房，
却在推开门时停住脚步，转身面对六道真理。
“有件事，我想先取得您的允许。因为您稍后可能会死。”
何蒙奇洛士言下之意，并不认为六道真理铁定就能得偿宿愿。
这不是忤逆，只是单纯无法相信，区区恶魔竟能杀死主人。
因为主人的强大他最清楚，将恶魔操弄于股掌之间不过轻而易举。
被驯服豢养的赛博拉斯，就是活生生的最好证明。
“请说。”六道真理总是尽量平等对待何蒙奇洛士。半是心怀亏欠，半是性格使然。
“我可以……改名吗？”何蒙奇洛士说出埋藏已久的念头。
毕竟想要舍弃主人赐予的名称，可是大不敬的忘恩负义。
“当然可以。”站在法阵中央的六道真理失笑：
“你是自由的。从一开始就是。你是我的创造物，但并非我的附属品。
你要学会释放自己，管理自己，在自由与拘束间取得平衡，
避免因为不死而毁损法则，触犯规矩。这是永生者最困难的课题。
疯狂和傲慢只会导致崩溃。尊重世界就是尊重自己。”
“一为全，全为一。”何蒙奇洛士想起炼金术的核心箴言。
“没错。”六道真理点点头，重新专注在法阵上。
这最后一段话，也是最重要的忠告。
他对何蒙奇洛士的天真善良怀有信心，也对过往施予的薰陶教育抱着希望，
所以可以放心让何蒙奇洛士自主将来，用不会断折的羽翼展翅飞翔。
何蒙奇洛士深深鞠躬，行礼拜别，转身回房。
在关上房门的同时，臂弯里的赛博拉斯睁开双眼，低声咽呜，
感应到空气中不寻常的侵扰。
脚下的法阵绽放光明，隐隐震动。
六道真理呼唤目标，催动能量，将感官深入人类不该探索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