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Hold baroque inside 4

楼主: Zeroda (张囧)   2014-04-18 16:10:24
  4
  隔天早上,伴随着一股尿意以及腹部的胀痛她从深沉的睡眠中醒来。还没睁
开眼,排山倒海而来的疲劳和肌肉酸痛就已随着意识的稍稍回复在她全身上下展
开。她有点想起来上厕所,身体却仿佛要她在床上多赖一会而抗议似地不愿且无
法动弹。挣扎了一阵子,她好不容易翻了个身,又马上陷入浓厚的睡意沉沉睡去。
朦胧间她醒了又睡,重复了不知道几次后突然感觉口干舌燥得受不了,这才心不
甘情不愿地爬起床。
  两天一夜的活动后又接着狂欢到天亮,果然还是太拼了。坐在床上她一边搔
头一边懊恼著。而且她说太多话了。本来在宿营的摧残下她的喉咙早就哑掉,后
来又继续操了一整个晚上,现在痛得她暗付不妙。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她睡眼
惺忪地张望四周想找水喝,看见床边的小桌上已经贴心地放了一杯。杯子底下压
著一张便条纸,上面写了些担忧跟关心的话。是那外系学长的笔迹,一手工整俐
落的好字。
  这里是那外系学长在学校附近的租屋处。二十坪左右的公寓被划分成两房一
厅,还有玄关、厨房,以及能晾上二三十件衣服的阳台,和两间皆设有浴缸的浴
室。主卧里有张加大的双人床,另一间则是专门拿来当书房。电视沙发、餐桌冰
箱、烤箱微波炉等都在该在的地方,生活机能可说是相当完备,只是原本一个人
住,略嫌大了点。差不多半年前两人开始交往,她几乎搬了过来。虽说她在学校
宿舍里是有个床位,枕头棉被也都还放在那儿,但她天天在这过夜。换洗的衣物
一开始还会隔几天带回宿舍,现在干脆弄了一个自己的衣柜摆着。偶尔要做报告
或是线上讨论的时候会回去用自己的电脑,到后来也不怎么回去了,因为那学长
恰好有一台桌电一台笔电。笔电那学长几乎随时带在身边跑来跑去,那么留在书
房里的桌电就顺理成章归她了。
  话说回来,说她们两个在交往,其实不太正确,至少她心里不这么认为,不
过这点容后再述。
  一道冰凉自她喉间顺流而下,滋润了她的干渴,也冲散了她的睡意。她甩了
甩头,驱赶残余的睡意。窗外阳光倾斜的角度告诉她已经是下午了。今天又睡过
了好几节课,但无关紧要。她看着便条纸的后段写道那学长为她准备了一些吃的,
就在冰箱里,放进微波炉稍微加热就可以吃了,可是她不饿。
  伸了伸懒腰,活动活动筋骨后,她发觉皮肤黏黏的,而且衣服上的味道颇重。
她想起今天凌晨回到房里连澡都来不及洗便失去意识扑倒在床。本来穿在身上的
外套跟袜子现在整齐地摆在一边,想必是那学长帮她换下的。她怪自己不应该。
学长总说床铺是最后一道防线,必定要身心俱净才能躺上去。“莫使惹尘埃啊。”
那学长常常边笑边叮咛。但自她暑假开始跑活动,已经有好几次累到没力气洗澡
直接倒在床上,有时甚至吵醒已经睡了的学长。虽然学长每次都说不在意没关系,
她心里反而越来越过意不去。
  踏上微温的磁砖地板,她漫不经心地解开腰间的钮釦拉链。牛仔长裤刮搔著
她小麦色的肌肤沿着双腿自然滑下,金属扣环敲上地面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她跨
步向前,脚掌抽出丹宁色的布团外。脱下穿了两天半的营服,顺手扔在布团边。
  她近乎赤裸地站到衣柜前,一手揉着自己依然酸痛的肩头,空着的手不经意
在她的大腿和小腹上游移。黑色木纹贴皮的衣柜始终留着左边那扇门敞开,门板
内侧挂著一面镜子。她随手挑拣出一套内衣裤,习惯性地瞥了一眼镜中的倒影才
转身离开。
  走进套房的浴室里,她来到洗手台边。架上摆着那学长和她的卫浴用品,她
盯着看,试着回想起上一次跟学长当面说到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见牙刷不见
其人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最后摇头作罢。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学长想说既然追到了就跑不掉了,她们俩在一起之后的相
处时间比起之前不增反减,连她搬过来这状况也不见改善。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双主修有成绩门槛,上学期末那学长还在拼预研生资格,每天都念书念得昏天暗
地。这学期顺利取得资格后可更忙了,一到五几乎满堂不说,空堂或是课余时间
还得往研究室钻,周末也难得清闲。而她的一天就跟今天一样往往从中午左右开
始,出门上几堂课后便开始忙社团或是系上活动,不然就是跟同学朋友去哪里玩
到哪里逛街,回到房里差不多要一点了,然后继续用电脑上网聊天看影片到三四
点才准备就寝,这时那学长早就睡了。
  她们俩的作息以四到五个小时的差距错开。不仅仅是时差而已,连所过的生
活都截然不同,仿佛真的在地理上相隔六十到七十五经度似的。本来那学长还会
特地空出时间陪她吃饭呢。现在剩下唯一跟她的互动,就是前面看到的便条纸了。
不过互动总得有来有往,但一直以来都是那学长单方面地留字条给她,她从没正
面回应过,连回个字条都没有。
  所以比起情侣,或是学长戏称的老夫老妻,她感觉这样的关系更像室友,只
是她们睡在同一张床上。不过,这并不是她不认为她们在交往的决定性因素。那
什么才是呢?
  她茫然地坐上马桶,靠在墙边的右脚不停地变换姿势。这间公寓什么地方都
好,就是这个马桶离墙太近了。
  好不容易摆定了脚,她回头思索刚才的问题。什么才是呢?她一时倒也回答
不上来。虽然她们在一起不久这样的想法就悄悄浮现在她心中,但始终躲藏在晦
暗的角落里,从没浮上她的意识表层,所以她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连她自己也
不例外。她对这段关系的疑虑仿佛河床上的污泥般难以察觉,却又稳静地日渐累
积,直到今天凌晨才被扬起,将清澈的河流搅成了混浊的泥水。
  今天凌晨,第三场聚会,她跟六七个宿营的重要人士以及两个凑热闹的一行
人跑到了学校某栋男宿顶楼。她的好朋友因为已经太晚了撑不住所以先回去休息
了,不过真正的理由是没有涉入决策圈、不够重要,所以没有被邀请。她一方面
看着那两个只是因为跟某位组长很熟就厚著脸皮出席的家伙,心里为她的朋友感
到不平,另一方面又不知怎么的因她朋友的缺席而放松庆幸。
  她们一群人笑啊闹的,酒酣耳热之际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每个人都使劲地
自我揭露或是等待别人来揭露。引人发噱、赚人热泪、感人肺腑的过往一件接着
一件被提及,无论是羞地还是痛地令人难以启齿的事情,这时全部都自然而然地
从一张张几乎不曾阖上的嘴中流泻而出。她没喝酒,却早已被这集体心理治疗般
的气氛灌醉,让她也想一股脑地把自己的过往全部倾倒出来。
  可是啊,她不知道的是,这群人之所以这么拼命,除了整场活动办下来的革
命情感作祟外,无非是想帮自己短短二十年左右的人生多增加一些额外的厚度重
量,让自己好似在没人知道的地方背负著什么而显得与众不同,为自己蒙上一层
“即使同班了一整年,我还是有些事情你们不会知道甚至不会了解喔”的神祕感。
她不知道这群人在某些程度上,其实是努力地在制造八卦好让自己有机会跟谁亲
近,或是制造流言以寻求相同想法的人好联合起来排挤攻讦某人。他们用笑容包
装自己的刻意互相刺探,在看似融洽熟稔的相处之下流动的尽是与生俱来且没有
理由不经意识又无特定指向的恶意。这些她都不知道,沉溺在上一节后段的感人
大结局的她,只看见一群共同经历大风大浪的好伙伴,不分彼此地掏心掏肺,分
享从小到大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及心境转折,而且有问必答,生冷不忌。所以,
当被问到之前交过几个男朋友,她还真的乖乖地一个一个从国中数到大学,连高
中交过的女朋友也当作赠品一并奉上,让在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而唯独没数到
那外系学长这点,不只令大家不解,她自己更是吓了一大跳。因为直到说出口的
那一刻,她才正式体认到自己长久以来都不觉得她们在交往。
  当然会有人问啦。“为什么妳会这样想啊?”和“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想的
啊?”还有“是不是那学长对妳不好?”以及“还是说妳们两个不适合?”这些
问题,她面前的这群人仿佛套好招了似地轮番上阵,循序渐进地一一提出。面对
这些提问她沉吟了一会儿没说话,正如同现在她坐在马桶上沉吟著。在聚会上大
家见她没反应话题马上就被带开了,但这扬起的泥沙掀起的波澜,可不会这么快
就尘埃落定,所以她现在一个人在厕所里,跟自己的肚子奋战之余,不时分神思
考这些问题。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这个如此表象却又切中核心的疑问正是她想破头也得不
到答案的症结点。其实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她脑海里瞬间闪过了十来种理由,但她
马上就理解到这些理由都是倒果为因的借口。那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呢?她
本来想回答是从开始交往不久就这么想的,可是她连到底是哪天开始交往都不确
定了,又怎么能确定自己是从哪天开始有这想法的呢?
  想到这里,坐在马桶上的她怔住了。虽然她原本对时间日期就不怎么敏锐
──尤其上了大学后常常会搞不清楚今天是几月几号礼拜几,这点让她在办活动
的初期吃了一些苦头,所以她之后随身带着本小行事历,把所有的事情都写了进
去──但对于交往开始的纪念日,或是初次接吻,甚至是第一次牵手的日子她几
乎全记得,而且是每一段都分别记得清清楚楚,从没搞混过。可这会儿她记得学
长第一次找她单独吃饭是哪天,第一次邀她两个人出去玩是几月几号,又或者是
第一次一起赶着横越斑马线时故作镇定地把手轻靠在她的腰背上,第一次在某个
气氛十足的咖啡厅的两人桌旁聊了好几个小时的天后短暂的沉默里,伸出手越过
桌面有意无意却又动作僵硬地抚过她的鬓角她的发梢是什么日子。她记得那些暧
昧的小细节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却怎么分不清究竟是从哪天开始她们俩跨越了模
糊的界线,变成了目前这样明确公开的关系。
  实在是因为,她跟那学长在一起的过程,跟她之前的经验差得太多太多了。
  之前的情况是这样的:虽然有几次是她主动向对方告白,更多时候她是被追
求的一方,而那其实都是她暗中出力的结果。她总有办法让被她锁定的目标心痒
难耐按捺不住向她表白,至于其他不是她目标的,她也很懂得察言观色,巧妙回
避。谁对她有意思,谁正在想办法接近她,谁要采取什么行动,都在她的了解以
及掌握之中。
  跟这学长就不一样了。她第一次在自己毫不知情的况状下跟别人越走越近,
注意到的时候学长已经把住处的备用钥匙放到了她手上。这可以说是她第一次真
的被追,第一次真的谈令人出乎意料、患得患失又脸红心跳的恋爱。当然不是说
之前谈的恋爱都完全没有出乎她的意料没办法让她患得患失又脸红心跳,但至少
之前的她多少有些心理准备,多少知道或是猜得到当下,以及后来会发生什么事。
她的脑海中有个粗略的排程,让她能够清楚掌握目前进展到了什么阶段,或是更
进一步地安排接下来该发生的事。可是她跟这学长只不过是吃过几次饭聊过几次
天,就咻地一声跳过了所有的预定事项,直接开始交往了,连告白都没有。
  没错,连告白都没有。这就是为什么她会搞不清楚她们是从哪天开始交往的,
因为根本没有那么一天。而这同时也是她认为她们两个并不是在交往的真正缘由。
  她其实老早就知道是这么回事了,但又不想承认自己那么肤浅。不过就是一
句话嘛。她总是这么解释给自己听。并不影响她们两个在一起的这个事实。所以
她潜意识地回避了这个选项,时间一久还真让她忘了。遗憾的是,人就是这么无
可救药地肤浅,不然她也不会在她班上同学面前说出那些话。而被反问原因的时
候,她本来知道,现在又不知道了。
  百思不得其解的她,决定暂时不去思考这些问题,与肚子的战斗也刚好告一
段落。她来到浴缸旁,褪下了内衣裤。扭开水龙头,股股蒸气漫起。
  一脚踏进浴缸里,她才想到忘了拿浴巾,急急忙忙地走出去拿。沾湿了的右
脚沿路滴著水,在浴室外的磁砖地板上留下一摊摊水渍,染黑了磁砖间的水泥缝
隙。
  她本来以为浴巾还晾在阳台上,正要捡起衣裤穿上,却在衣柜开着的门外侧
看到浴巾挂在那里。这当然又是那学长贴心的小举动之一,不过有时候这些小举
动反而惹得她烦躁。
  走回浴室前她发现摆在床边小桌上的手机闪着绿色的小光点。她按下电源键,
拉开萤幕上方的状态列,上头显示著一则讯息:“今天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吗?”
  放下手机后她若有所思地回到浴室里,重新踏进浴缸,整个人滑进微烫的热
水中。
  刚那则讯息是来自她在社团认识的一位男性友人,而她正斟酌著该怎么回复。
她很清楚对方对她有意思,也知道对方是等到她活动都忙完了才提出邀约。在这
次邀约之前她已经回绝了好几次,但她那位社团认识的友人仍是不屈不挠。她总
是推托说,宿营很忙,得等结束了才有空。眼下这宿营已然结束,她实在想不出
有什么别的说法好拒绝。
  可是为什么要拒绝呢?她突然闪过这个想法。就算答应了,就算赴约了,也
没什么关系啊。不过就是吃顿饭聊个天,稀松平常的事,又没什么。其实她比谁
都了解这绝对不只是吃个饭聊个天这么稀松平常的事,没那么单纯。而正是有了
这个认知,她想赴这个约,她要赴这个约。
  刚才说到,跟这学长在一起可以说是她第一次真的被人追。虽然就结论来说
这段经历让她体会到以往所无法比拟的程度的又惊又喜,但她反而觉得失落。中
间跳过太多步骤了,除了被她遗忘的那最关键的仪式外,少了好多机会去品尝苦
涩酸甜的滋味,少了太多时间好浸淫沉溺在羞涩与暧昧。不过有趣的是,她跟那
学长之间本来就没什么暧昧的情愫在,理论上之后也不会有,现在会在一起,可
以说都是她的好朋友的功劳。
  那学长在初期就跟别的她看不上眼的追求者中最令她厌烦那类一样,想尽办
法约她吃饭找她出去玩,不分场合时机、不顾他人眼光频频示好,明示暗示地被
拒绝了,软钉子硬钉子都碰了,还是死命地缠上来,见缝插针到让令人恼火。为
了打发这类人,大多是出于无奈,她总会赴约个一两次。而自从她第一次赴那学
长的约开始,每一次回来,她的好朋友总会钜细靡遗地询问她所有发生过没发生
过的细节。交谈的话题、选择的餐点、两人独处的氛围、当天的衣着打扮,或是
学长在谈话中不经意的小动作、眼神习惯落在什么地方、笑的时候脸上表情的细
微变化、在话题与话题之间尴尬的沉默里会用怎样的方式掩饰自己的不知所措。
被她的好朋友这样拉着一点一滴逐条逐项地复习,搞得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注意她
朋友提及的那些她不曾也不想注意的小地方,久了她还真的开始对那学长有点感
觉,接着手上就多了一副钥匙。
  所以说啊,她会跟那学长交往,都是被她好朋友问出来的。
  当时她还觉得是旁观者清呢,她的好朋友在第一时间看出了她跟那学长的可
能性及发展性。而身为迷迷的当局者的她自然没在第一时间看出她的好朋友的别
有用心,以及一直到现在都没察觉整件事的端倪。她只觉得,这段感情实在太过
平淡且没有起伏,稳定过了头,又有着某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这是当然啊,她可是在还没搞清楚状况之前就被强迫进入了状况,更何况她
们两个的感情并不存在什么稳固的基础,没有建立在彼此熟识的前提之下。照理
来说这样的关系是极度地脆弱,这些问题不用过多久就该浮上台面,以她在情场
的资历也不可能没注意到。可是她太忙了,忙着体验她这半年多来崭新的人生,
那学长也是忙着冲刺自己的事业。于是她们两个用错开的时间换得了彼此能够自
由活动的空间,再用这空间争取到了两人能够相安无事,继续交往下去的时间。
但是她又太容易寂寞,太需要有人陪了。如果现在这个不能好好地陪在她的身边,
那她宁愿不要。
  说来讽刺,当她还小,不懂得婚姻和家庭的意义时,满脑子只想着要嫁人,
可等到她够大了,能够理解那些事的时候,她却早就忘了她的初衷。
  综观她的情史,这位学长可以说是最符合她需求的人。长相个性无可挑剔,
虽然在追女孩子的这方面不怎么高明,不过整体上算是成熟稳重、思想健全。而
且不仅高学历,就读的科系还是那种毕了业大公司抢着要的,家世背景甚至好到
说出来会引起民怨。最重要的是,假以时日肯定会是个好老公、好父亲。可她现
在想要的并不是这些。她想要的,是谈上一场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恋爱。她想
要的,是谈上一场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一生一次死亦足矣的恋爱。
  而且,那学长对她太好了,好到她让很有压力。不曾过问她跟谁一起出去,
彻夜未归也从未有半句责难。见她作息不正常,翘课当正常顶多只是苦笑道:
“妳有妳自己的选择,妳有妳自己的方式追寻妳的人生。”就不再多说什么。在
她暑假因为开始跑营队而取消了本来跟学长约好的出游行程时,学长也毫无怨言。
还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事件,在在展现出那学长对她的无条件信任及无条件
包容,令她不由得愧咎了起来,心里有种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的错觉。加上先前
提及的贴心小举动,在她开口甚至是想到之前都已被一一安排好,等待她去验收,
害得她不敢也没办法多跟那学长说些什么,或是多要求些什么别的。这样的压力
不论她醒著还是睡着都无时无刻包围在她的身边,搞得她心神不宁、战战兢兢。
像是学长写给她的便条纸,她一张张收在一个颇有质感的铁盒里保存得好好,并
不是因为什么浪漫的理由,而是她不想伤了那学长的心,不敢弄丢任何一张。
  这样实在太累人了,仰躺在浴缸的浅水里她想。为什么要被这莫名的罪恶感
折磨呢?为什么不能谈个互不相欠,可以随时抽身的恋爱呢?而且如果见得到面
就算了,这几个月来她都快要搞不清楚自己是在跟人交往,还是在跟便条纸交往。
这样根本是在守活寡。
  所以她打定主意了。等她洗完澡出去,就马上回复那位社团友人。还不只是
如此,往后有人邀她,她都打算赴约。她要耽溺在暧昧之中尽情游戏,她要享受
被人捧著、爱着、陪着而不愿自拔的心情。
  她突然闭上双眼让自己完全没入水中,摒著呼吸直到憋不住气了才猛地从水
里坐起。她大口地喘了几口气,等到顺着她的头发流下的水流稍稍平息才睁开眼,
把随意黏在她脸上的发丝往两边拨开。站起身,她一边把她那头湿透了的短发向
后顺好挤去上头的水,一边随手拔起了水孔塞。眼睛进水的干涩感让她不停眨著
眼。
  浴缸的水排干之后,她按了点沐浴乳到手上,开始搓洗身体。
  说起来她做的这个决定,对那学长实在是不怎么公平。她吃那学长的、用那
学长的,被百般呵护地供养著,竟然还想去外面找别的男人,未免太不知足了不
是?不过话又说回来,一段感情的维系,绝非仅建立在物质层面上的满足,需要
更多的是心灵上的交流,或者是退个一百步,一周几次见得到面听得见声音的、
活生生的相处。其实她好几次想要打破这单方面受惠,可是学长的善意竟带着某
种不容拒绝的强硬,令她无力将之扭转。她也好几次想要让两个人多些时间碰面,
多点实质上的、有温度的交流机会,但她不知道那学长基于某些原因,有点刻意
避着她。读书考试真的是个极富正当性又不太可能会被轻易拆穿的好理由。
  所以啦,那学长自然是没有什么机会提醒她,自己是她历任以来最适合她的
男朋友。加上前面所述,也难怪她会想跑掉。
  可是,要是让其他人知道她打算这么做,她会被怎么看待呢?大概会觉得她
是个贪得无厌的卑鄙东西吧。就像她在她们班同学面前坦白的时候,除了有个男
的眼睛为之一亮外,其他人都顿时面露嫌恶,或是在心里做出类似的表情。虽然
后来他们陆陆续续问了几个问题,但他们也不是真的想要知道原因。他们只想要
知道结果,而结果就是这个女人百般压榨利用可怜的学长,却一点也不知惜福感
恩。他们让自己对事情的了解停留在表层,用那肤浅的认知妄下断论,丝毫没有
打算探究得稍微深入些。
  这就是世人普遍价值观以及道德观的运作方式啊。急着找出一个明显的分界,
在沙地上画出一条笔直的线,精确地定义出里面和外面。因为人习惯以非黑即白
的标准去衡量这个世界,去裁断发生在身边的事,去理解自己的所见所闻。若是
没在第一时间找个对象打压批判,或者找个对象赞扬歌颂,便会浑身不对劲。但
有太多时候,内外的分界是模糊不清甚至不存在的;有太多情况,好比爱情,是
游走在晦涩不明的灰色地带的。可是一旦深究下去,许多应该屹立不摇的信念都
将崩解溃散。所以人们防卫性地遮起双眼,塞住耳朵。不去听、不去看、不去质
疑、不去思考,摸著黑,凭著感觉在这个社会上浮浮沉沉。
  当她在这样的人群面前说出违背他们认知的话时,就注定会引起一阵,或是
数阵轩然大波。他们不能理解,两人之间的权力互动并非能由其中一人负起全责;
他们不会接受,当说到爱情时,是无法轻易地断定孰是孰非的这件事实。愿打还
要有人愿挨啊!不过等到哪天他们自己身历其境的时候,又会突然能够接受可以
理解。人的领悟力果然不容小觑。
  而她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些事情。被激情蒙蔽的她哪里会想到,她的开诚布公
反而将自己推离人群,她哪里会想到,她的毫无保留反而让她所以为的家人揪住
了她的小辫子,在不久的将来化为刺伤她的利刃刀锋。尤其她这下可是忙着思考,
晚上要跟她那位社团友人吃什么好。
  总算洗完了澡,她从浴室里走出来,头上裹着毛巾,身上穿着一套干净的内
衣裤。她再次站在衣柜前,考虑着要穿什么去赴约。
  没花她太多时间,因为衣柜里只剩下一组成套的衣物。她无可奈何地看向满
载的洗衣篮,怨叹剩下的这套实在不怎么适合第一次的约会,但也没别的选择了。
把衣服顺手往床上一扔,她也坐了过去。抓起床头柜角落的吹风机,解开头上的
毛巾,接着便是一阵噪音。吹干头发后她俐落地穿好了衣服,提起洗衣篮往阳台
走去。
  一整篓的脏衣服倒进了洗衣机里。她撒了些洗衣粉在上头。盖上盖子设定好
洗衣流程,她忽然想起系服跟牛仔裤以及换下来的内衣裤都还在房里,急急忙忙
跑回去拿。
  再三确认没有其他该洗的衣服被她漏掉,她才放心地背起包包准备出门。她
知道衣服洗好的时候她来不及回来,但她也知道晚点有人会帮她把衣服晾起来。
回过头她看见床边小桌上的手机。她略带迟疑地走了过去,点开那则邀约的讯息。
  想是这么想,但真的要做时她还是犹豫了。她陷入某种难以言喻的挣扎,脑
袋一度不自觉地放空。
  该怎么办呢?她右手拿着手机,拇指悬在萤幕键盘上方难以抉择。左肩上的
包包倏地滑落,挂在她的手肘上。突然,她听见了学校的钟声。
  这可把她逼急了,因为那是下课的钟声。她想要抓紧时间在上课之前进到教
室。也就是说,没什么时间让她在这里举棋不定了。
  她心一横,想着反正那学长从来没跟她告白过,根本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不是?
没想到这时候作为借口她倒想起来了,不得不说记忆真的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彷
彿在说服自己般,她连点了好几个头,接着便迅速地敲打了萤幕一番。
  确认讯息送出后,她把手机收进包里,离开了学长的住处,留下空荡荡的公
寓,积蓄著夏日午后蒸焖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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