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第二根菸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个女人静静的站在离我五步左右的距离。
我想我是太专注了。在前一根菸的时间内,有太多想法涌入我的脑海。
脱离交友圈、工作上的破事、前女友——诸如此类的。
倒也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人活到一定的岁数后,有没有朋友早已经无所谓了。特别是当你发现自己不停呐喊求援却
没有人理会你的时候。说到底,根本没有人有义务接收不属于自己的情绪垃圾。到头来你
只能一面舔著伤口,一面把支离破碎的情绪拼凑起来,哪怕你永远缺少最核心的那块碎片
。
工作上的破事,也只是把某些事情搞砸了,怀疑自己是不是适合这份工作的同时还被老板
骂得狗血淋头。但说穿了,既然我已经有不适合这份工作的念头,大不了就是辞职而已。
尽管这已经是我这半年以来换的第五份工作。
至于前女友。
不过就是个女人。再怎么忘不了、再怎么难以释怀,即使留下了一生都弥补不了的遗憾,
她也终究只是个女人。
不需要那么牵肠挂肚吧。至少在这片被光害笼罩的茫茫星海里,我们只是两颗因为自转导
致如今背对着背,再也见不到彼此的光亮的星星。
没错。只是一个女人。就像现在在我身旁俯视十二楼高空下的夜景的她。
“跳楼啊?”
我弓著一只脚坐在地上,背靠不算高的围墙,用鼻子吐出一口菸。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凝
视着我。
“跳啊。请便。不用顾虑我。”我淡淡地说,又吸了一口菸,嘴角抽动一下,少许的菸从
嘴里飘出来,“大不了被当成杀人凶手。”
“幸灾乐祸是你的乐趣吗?”从女人的口气中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如果所谓的灾与祸比我更悲惨的话,那是。”
“你又知道。”她似乎有些不服气了。
“至少我五分钟前就放弃跳了。而妳现在还站在那。”
说完,女人沉默了几秒,向后退了两步。
“这样看起来还像要跳吗?”
“好多了。”我笑着,从菸盒里抽出半截菸,往她的方向伸出去,“来一根吗?说不定会
好一点。”
“早就试过了。没用啦。”
“这样子啊。”
我把菸推回盒子,放进衬衫的口袋。这时,女人走到我身边,朝我伸手。
“就说吧。”
我把菸盒和打火机一并交给她。
女人的动作看起来不太熟练,光是点火就失败了几次,完全像个外行人。我猜她要嘛说谎
,要嘛只抽过一两次。
好不容易点着了菸,她用很笨拙的手势夹着滤嘴,放进嘴里一口气吸了一大口。从她被呛
得泪流满面的样子看起来,应该是前者。
“妳好像很不服输。”
“对、对啦。我就……没……没抽过,怎、怎样。”
女人咳个不停,把菸盒和打火机朝我这里丢过来,摔在我的眼前。
“既然不服输,刚才干嘛差点向人生认输?”
我探出身子把它们捡回来,又点了一根。女人终于不再咳嗽。
“很多事情不是不服输就有用的。”她擦着眼角咳出的泪。如果有人目睹现在这个情况,
可能会以为我在欺负她。
“那认输就能解决事情吗?”
“问问五分钟前的你吧。”
“哇。”我忍不住替她鼓掌,“遇到高手啊,妳赢了。”
女人的脸上没有半点笑容。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个怪胎。与她对望的同时,我发现她的脸有
点眼熟。
“我叫仁,妳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说的也是。”
我们安静了半饷。
“梒。”
“啊?”
“你不是问我叫什么吗?”
“我靠。”一口刚吸进的菸从我嘴巴喷了出来,“妳不按牌理出牌耶。”
“很多人都这样说。”
她坐到我旁边。虽然她不会抽菸,但似乎不排斥吸二手菸。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
“等妳会抽了就知道。”我抖落一些菸蒂,扑哧一声笑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
“只是在想,明明是大家都在狂欢的星期五晚上,我跟妳这两个刚刚还想跳楼的人居然可
悲的坐在这里聊抽菸。”
“管他是不是星期五,对我来说早就无关紧要了。”
“可是星期五晚上通常有球赛可以看。”
“你说哪种球?”
“篮球啊。”
我拿出手机,打开YouTube的篮球直播频道,比赛正进行到白热化的第四节。
“我也喜欢看篮球。”她把头凑过来,发香稍微盖过了菸味。
“尤其是三分球唰地破网的瞬间。”
“对对对。”
这个话题似乎开启了她的某个开关。原先郁郁寡欢的气息从她的脸上消失了,笑起来的样
子甚至像是发著光。
球赛在主队的最后一次投篮失手之后结束了。我关掉手机,正要再拿一根菸,菸盒里却空
空如也。
“啧。”
“少抽一点又不会怎样。”
“是不会怎样。”我站起身,拍拍屁股,“菸抽完了,那我要闪啦。”
“这么快?”
“哪里快?妳上来之前我早就不知道在这里待多久了。”我低着头看还坐在墙边的她,“
妳不走是打算再跳吗?”
“是的话呢?”她好像又被我的话激到了。
“请便。至少这样我就不会被当杀人凶手了。”
“当不成杀人凶手,至少可以试着救我一命吧。”
“也没有人救我啊。我现在还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
“搞不好有。”她翘起嘴唇,“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随便啦。我真的要闪了。”我比了一个“呿”的手势,转头打算离开。
“等一下。”
“干嘛?”
“你不是说大家都会在星期五晚上狂欢吗?”
“所以咧?”
“我们也来狂欢一下吧。”
这就是为什么她现在会跨在我的身上了。她把我的下体扶正,缓缓的放进自己的身体里。
“哈啊……哈啊……”
她双手捧着我的脸,忘情的向我索吻。她的口水有一股甜甜的味道,跟和她做爱的感觉一
样,有种一不小心就会成瘾的致命诱惑。
“妳湿得一塌糊涂啊。”我能感受她的体液满溢到我的胯下。
“闭嘴……”她摀住我的嘴。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仍保留着不服输的一面。
“我要射了喔。”
“射……给我……”
一阵激情后,她靠在我的怀里,彼此发烫的身体逐渐冷却下来。
我环顾四周,她的房间很简陋,似乎只保留了最低限度能生活的物品,比方说桌椅、衣柜
之类的,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要不是浴室里起码摆着盥洗用品,我还以为这里是正在刊
登出租的房间。
她的衣柜门敞开着,里面的衣服有点眼熟。仔细一看,发现她穿衣服的风格几乎和那个人
一模一样。
我低着头看向安静的靠在我身上的她,在环抱着我脖子的小臂上看到一条又一条深浅不一
的刀痕。
“不痛啊?”我用食指轻轻划过那些疤。
“痛啊。”
“那还割?”
“只要经历过更痛的,相比之下这根本没什么。”她轻描淡写的说道。
“妳干嘛要跳楼?”
“你先说。”
“我吗──”
我想起了渐行渐远的朋友,想起工作上遇到的挫折。
不对、不对。
这些事情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琐事而已,根本不至于造成如此巨大的
影响。
真正让我想要结束生命的,是那些再也无法挽回的遗憾。
“我有一个忘不了的人。”
我盯着天花板放空。鹅黄色的灯光让我想起曾经和那个女人睡前聊天时的场景。就像现在
这样。
这个时候很适合点一根菸,但菸盒却在距离我非常遥远的桌子上。然而不知为何,我一点
也不想离开梒的身边。
“这么巧,我也是。”
“妳和她很像。”
“哪里?”
“不服输的样子。还有背后的那些刺青。”
“哎呀。早知道不让你用背后式。”
“不用背后式也会被我看到吧。”我忍不住吐槽。
“你也和他很像。”
“啊?”
“油嘴滑舌跟那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我连自己都管不好了,还管别人啊?”
“我倒是不讨厌。”
“是喔。”
我发现连安心的躺在我怀里的样子都和她很像。
不对。
有哪里不对劲。
是像那个女人吗?
还是只是纯粹有点面熟呢?
“那妳觉得──只是假设喔。”
没理会心中的疑惑,我接着说下去。
“嗯?”
“我会成为妳活下去的理由吗?”
“……”
她没有回答,不发一语的看着我,随后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了只有离别时才会出现的眼神
。
“那我会吗?”
“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做爱的过程太激烈了,我感到有些头晕。
“我会,成为你活下去的理由吗?”
“妳……”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甚至连好好开口说话都没办法了。
“你一直都是喔,我活下去的理由。”
恍惚之间,我听到她这么说──
“呜啊——哈……哈……”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发现自己回到天台,身旁一个人都没有。而我正用熟悉的姿势,摊著
两只手,弓著一只腿靠在围墙上。
头好痛。
我用力摇晃着脑袋,从衬衫口袋摸出未开封的香菸盒,拆封后抽出一支。
尽管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拿这根菸,总之我点了火,深吸一口——
“咳……咳……”
刺鼻的菸味呛得我眼泪直流,咳到喘不过气的时候,一股反胃的感觉从卡住的喉咙涌现出
来。
用掌心抹掉眼角的眼泪时,我瞥见自己手上那排条码一般的割痕。
“……这样子啊。”
我想起来了。
“梒”根本就不像那个女人。
她只是刚才我在楼下的超商买菸时替我结帐的店员。
那个房间只是我随时要和世界告别而不想留下太多累赘的住所。
梒背上的那些刺青只是我认为属于那个女人最美丽的部分。
“又是你,救了我吗?”我把头埋进膝盖里,喃喃地说道。
总算。
我总算意识到自己又一次从某种状态中清醒过来了。
“你这样不累吗?”我对着身体里一直保护着我的那个东西说道。
我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只要我想起她,只要我无法从梦见她以后的空虚感挣脱出来时,你就会出来拯救我吗?
”
她总是不时的出现在我梦里。有时我们在梦里相拥,有时在梦里结合,有时则是处在各种
分离前的时期。只要是这种类型的梦,不论是以什么形式,我们最终总是会分离。
最令人感到痛苦的是看到她和别人相互依偎的画面——尽管我知道那只是一场梦境,但我
知道实际上它正发生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当我受不了时,我就会做出某些行为。然而,在我真的采取行动之前,我就会失去意识。
几次下来我就明白了。只要我的心里出现某个念头,偷偷躲在我心里的某种东西就会跳出
来拯救我。
“你不觉得自己这样太残忍了吗?”
对这样的我来说,就这么结束,对我来说反而才是一种解脱吧。
我根本就忘不了她。不管她现在身在何处,她总是会在我经过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时出现
在我的脑海里,就像是在我的心里像是打了桩一样的存在在那里。
如果我们真的是两颗因为自转而背对着背的星星,那我们是不是也有机会在自转了一段时
间后再次望向彼此,并且被彼此之间的引力吸引呢?
如果我够勇敢的话。
如果我能撑得过彼此自转的这段时间的话。
“做不到……吧。”
这些不过是我的执念而已。
说起来,我还没有试过在这个状态结束后重新尝试自己想做的事呢。
我面对着围墙,深呼吸。单脚跨上那道不算高的围墙,随后踏上第二只。
我站在墙上,十二层楼高的景色一点也没有令我感到畏惧。
我张开手,感受风。
我竖起耳朵,捕捉车水马龙停下的那一瞬间的寂静。
我闭上双眼,体会世间万物生命的流动。
我又一次想起了她的脸。
“这一次,你还会保护我吗?”
然后──